夜里洗浴更衣后躺下,二表哥仍闷闷不乐。
我柔声问道:“二表哥可曾生过那救世济民的念头?”
“老实说,原来从不曾过有这种念头。但自从前些日子路上遇到那些流民后,便觉那些老百姓活得着实不易。靠天吃饭吧又遭遇天灾。朝廷赈灾吧,又免不了遇上贪官。真是命如蝼蚁,贱如土坷。唉。”
二表哥长叹一声,仰卧着再不说话。
我侧身躺着看着他,犹豫一会儿问道:“二表哥如今可是既有心入朝为官,上为君分忧,下为民请命,却又因恭王府举荐而担心与固安郡主有了牵扯?”
二表哥不语。
我又道:“二表哥的顾虑自然不无道理。不过,依我看来,既然皇恩浩荡不敢不从,倒不如坦然去上任。再说了,话说回来,恭王府也的确是受过你的恩,那如今你便承了他们的情,也算两不相欠了。”
二表哥侧转身,扭头看着我,一双丹凤眼灿若星辰。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想法的啊。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听听呗。”他眨了下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他接受不了我这一番说辞呢。
“你只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快说,还有啥想法?”他催促道。
“还有啊,那就是恭王府此举本也是慷他人之慨,拿皇上的恩典送人情罢了。二表哥你说我说得有道理没有啊?”我笑道。
二表哥嘴角一扬,朗声笑道:“甚以为是。还有呢?”
“还有?余下这些话也许你不太爱听。不过,既然二表哥问了,我若不明言,那便是有所隐瞒。”我莞尔一笑,接着正色道,“本朝沿用前朝隶制设秘书省,内置秘书郎四员,掌整理典籍、考核旧文,删省浮秽,为六品京官。这个官职历来不就是士族子弟入仕的敲门砖么?二表哥你当然是因功被举荐的。但其他世家子走的不也是这条路吗?大家殊途同归。只是你可是皇上钦赐的,比他们体面多了。”
二表哥神情严肃起来,凝眸看着我。
我略有不安。
二表哥长叹一声,伸手摸摸我的头发,道:“爱不爱听,这便是事实。”他忽然神色一动,问道,“表妹可是因此而要认益谦为子?”
我垂眸道:“的确有关。薛大嫂子当时对咏梅说那番话时,我就想,她一个一辈子钻在庄子里不出去的农家女子恐怕不明白,单靠科举入仕,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能给他提供一个良好的家世背景,那便不同了。这孩子性格坚韧好学,想来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小,你又与他相处没几天,就能看出这么多来?”二表哥有些好笑。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嘛。”
二表哥又好奇地问:“益谦他娘说什么了?”
我大概复述一遍李巧嘴的话。
二表哥看着我道:“倒是有几分志气。不过,你一个闺中女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会对此类官场之事如此在意?”
我淡淡一笑:“二表哥问的好。我之所以会有此感触,是因我父亲。我父亲出身低微,因此尽管为官清正廉明,却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十来年,直至去世。”
往日我从不与人谈这些心里话,现在与自己深爱之人聊着聊着,便莫名生出倾诉的来。我从床上爬起来,双臂撑着床,俯身看着他道:“我并不是说想让父亲当大官,我们母女好跟着沾光,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而是觉得若给父亲提供一个更大的空间,那他不是可以更好的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吗?”
二表哥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一头倒在床上,颓然道:“小时候看着父亲有时独自坐在后堂叹气,我心里很难过也很好奇,却不知到底是因何事。等年纪大些了,便从他与别人偶尔的谈话里揣摩出其中原因了。我有时会觉得父亲难免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
二表哥紧紧握住我的手,良久,柔声问道:“外祖父在朝为官,不是也可以扶持一下姨丈吗?”
我苦笑道:“咱们的外祖父当年就担心我父亲因出身低微而很难出头,所以反对我母亲嫁给他。自我母亲执意嫁给父亲离京赴任后,他们再未回过外祖父家。”
二表哥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
“因为从他们成亲以后,外祖父便拒绝认我母亲这个女儿了。直到外祖父去世,我们才第一次回京。”我喃喃低语。
二表哥伸出一只胳膊揽过我,另一只手轻轻拍拍我的背。
“我竟不知道有这么多事。以前从未听母亲说起过。”他轻声道。
我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各衙门官吏每日需在卯时陆续到达衙门,开始办公。
次日寅时将尽时,我便起床,早早帮着二表哥梳洗更衣。我为他整好衣冠,仔细端详着。头戴束发银冠,脚踏软底皂靴。一身裁剪得当的深绛色衣裳,外罩绣着本色福纹的玄色广袖长袍。端的是潇洒美少年,宛如玉树临风边。
伺候他用过早饭,二表哥便出门,开启了他早出晚归的衙门生涯。
本想将他送到大门口,但一出涤松苑,他就拦住我,对咏梅芸儿道:“赶紧扶少夫人回去吧。天还没大亮呢,回去再歇歇吧。”
灯笼的光掩映下,咏梅撇了撇嘴。我心想,是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目送二表哥和佑安走远,我这才转身往回走。一边走着,一边暗自想,这日后丫鬟婆子都成天跟着早起伺候,少不得要隔三差五的赏点儿财物。这出处却还没着落。
家里在京城的两个铺子,一个绸缎庄,一个脂粉铺,现今都在姨妈手里掌管着。她没透露出要交给我管理的意思,我自然也问不得。作为一个穷县令的女儿,我也没有陪嫁的店铺农庄可傍身。当真是一穷二白。如今想要赚点私房钱孝敬母亲打赏下人,倒得花费一番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