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伤情

虽不再有姨丈在一旁监督学业,二表哥却日日在书房读书写字,闲下来,就在院子里喝喝茶赏赏鱼,或者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庄子里四处转转,倒像是往年春日的踏青。看着比在府里愉悦了好多。

几天下来,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我早已习惯,甚至都有些喜欢上了。

董诚私下里对我道:“我也算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若能一直这般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老爷夫人见了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也许吧。”我心想,临出门时,姨丈可还在惦记着二表哥的学业呢。

这日,二表哥在书桌前写字,我照例在窗旁的长几上照着他画。

不知是不是因为熟能生巧,今日画的这张分外传神。画中人眉宇间俊朗出尘,直立于书桌后,手持毛笔,微微扬着头,一双清澈的眸子若有所思地不知看向哪里。

佑安拍手赞道:“少夫人画得可真好,公子简直就像是从画里头走出来的。”

这话听着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劲。我一时却想不明白。

二表哥头也不抬,一边”唰唰唰”落笔写下几个字,一边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不说我是照着你们少夫人画里生的呢?”

我不由得暗自发笑。旁边刚巧进来送茶的芸儿捂嘴偷笑。

佑安挠挠头,结结巴巴地道:“那,那要怎么说,才合适嘛。少夫人画得简直像,像是公子本人走入了画里?”

“有了,我这幅画便题名为入画好了。”我笑道。

二表哥又哼一声,戏谑道:“愚蠢!什么走进来走出去的?直接说本公子是那画中仙不就好了?”

“对啊,还是公子说得好。”佑安笑笑,又挠着头嘟囔道,“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画中仙又挥挥洒洒写了一幅字,然后,动作潇洒地将笔往笔洗中一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佑安连忙将怀里抱着的猫递到二表哥怀里,又端了笔洗到院中去清洗。

我对着已大体完成的画左看看右看看,忽发奇想,便提笔在二表哥的衣衫上添上我新想出来的花样,而略去他衣裳上原有的图纹。看着倒也别有一番新意。

芸儿一边收拾用过的茶具,一边惊喜地低声赞道:“姑娘这个花样倒与公子的衣裳很配呢。”

二表哥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瞟了一眼,又微眯起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说不清的情绪。

良久,他忽然喃喃自语地道:“卿妹妹也喜欢画画。”

我一呆,看芸儿一眼。芸儿忙端着茶托出了书房。

又等许久,他却不曾再吐一个字。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郎玉卿。

郎玉卿。那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妙龄佳人,就那样过早地香消玉殒了。留下了为她痴为她傻为她狂的二表哥孤独一人。而我,每日空守着这样一个绝代公子,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些事,不想倒也罢了。一想起来,不由得就让人心灰。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开口,幽幽地问道:“我是有哪里不好吗?”

二表哥很是意外。睁大一双丹凤眼,凝视我许久,缓缓道:“没有。”

我咬咬唇,忍不住直视着他追问道:“那为什么?”

垂着眼眸沉默良久,他神情间满是悲伤和无奈,沉声道:“别无他尔。你不是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我无比气馁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沉默不语。面色阴郁。

我垂着头,咬着唇,努力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不是她。

如果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那么我还有机会改,还有机会得到他的心。然而,这一句“你不是她”便将我生生打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我当然不是她,也不可能成为她。

屋子里一片寂静。

“对不起。”二表哥低声道。

“这并非你的错。你没必要为此道歉。”我努力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说到底,我毕竟是家里长辈们强加给你的。”

我默默地卷起晾干了的画轴,又默默地卷起他写的字。正要跨出书房门时,二表哥忽然在背后道:“表妹,你若真喜欢那孩子,不如就将他留在身边吧。”

我有些惊讶,道:“我再想想看吧。”

阿牛的出现,感到意外的不止是他娘李巧嘴。

咏梅开始以为是二表哥新买的小厮。听说是李巧嘴的儿子,我只是带来住几日,更是不解,问该安排他住哪里。

我说,让他与佑安住一起吧。

咏梅又问每日该安排他干些什么。

咏梅一句接一句,显得咄咄逼人。

我心中不悦。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安排。他算是我的小客人。

咏梅退下是讪讪的。

阿牛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日佑安一起床,他便跟着早早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简单洗漱了,就跟在佑安屁股后跑来跑去的,总想帮着送个东西什么的,并不总去粘在他母亲身边。

倒是佑安,看得出来,从一开始好像就不大喜欢阿牛。如今见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居然来帮忙干活,居然很不高兴,好像生怕抢了他的饭碗似的。

我看着好笑,问,一个孩子能和你争些什么呢?

二表哥的话堪称一针见血,争宠。

臊得佑安一张小脸红得似那天边的火烧云。

二表哥不屑地又丢下一句话。佑安从那时起,不再暗戳戳地给阿牛甩脸子看。

就这点儿自信吗?哼哼,枉你跟了我整整八年!

这便是二表哥的原话。

佑安今年十三岁,自五岁起便跟在二表哥身边伺候。正是阿牛这般大。

那时,二表哥年方十岁。直到因婚事而痴癫之前,一直是个乖巧文静的小公子,很好伺候。不像现在,牙尖嘴利,不鸣则已,一鸣当真惊死个人。

佑安忽然摸不透他,心里没底,倒也在情理之中。

回了堂屋,我打发芸儿叫过阿牛来,温言问道:“阿牛,可曾习字?”

阿牛摇摇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道:“回少夫人,不曾。”

我颇为意外。初到留园那天,无意间听那几个妇人闲聊,他娘李巧嘴不是念过一两年私塾吗?

“哦,你爹娘也不曾教过你?”

“有时晚上我娘闲了,会教我背些东西。”阿牛想想道。

“那来说说,你娘都教你背什么了呀?”我笑问。

阿牛认真地背诵了几句,却是三字经。

也许,把他留在身边,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