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番外一(慎入)

殿室内光线昏暗,袅袅龙涎弥漫了整个内室,九龙铜台上烛火跳跃,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龙椅上的青年手臂撑着额角,眼眸微阖,好像睡着了。

大太监薄良犹豫了片刻,上前,“陛下。”

姬不黩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瞳,像小孩那般纯净,但里面的情绪充满幽深冰冷,如同无波湖水般死寂,饶是薄良已经看了许多年,仍然心中一颤,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方才从阳将军奉公主之命前来,带来了手书一封,定元国公与武安公主的忌日快到了,公主说,想回晋阳一趟。”

姬不黩垂眸,落在他手上。

薄良立刻上前,将那封书信递上了上去。

“多久了?”

青年淡淡地问。

薄良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回陛下,公主离开北狄,已经五十九天,回长安后,住在骊山行宫,已有三十二天。”

那张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娟秀,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非要说有什么变化,便是她的字迹变了,比起三年前来,多了一抹狂狷之意,这样的变化,谁带给她的不言而喻。

姬不黩手指摩挲着那张信纸,深长睫羽低垂,也不知在想写什么,沉默没有说话,薄良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从阳一直在外面等候,见他出来,赶忙上前,压低声音问:“陛下肯见公主了?”

薄良摇了摇头。

“还不肯见?”从阳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明所以,真是奇了怪了,命他亲自去接嘉仪公主,还非要把人接回长安,不准留在晋江,可回了长安,陛下又不见她,这是做什么呢?

“大监,你和我说句实话,陛下是不是嫌弃公主被……嘶——”

话未说完,被薄良抬手狠狠打了下脑袋,压低声音警告道:“从将军!慎言!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若被陛下听到,你和咱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这不是说说,说说嘛……”从阳讪讪一笑,过了一会儿,又凑过身去,小声问:“大监,陛下是真不想见公主啊?”

薄良沉默下来,他自幼跟在姬不黩身边伺候,已经十多年了,知道得比旁人更多一点。

恐怕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从阳望着他神色,挠挠脑袋,一脸的不明所以。

突然,大殿门开了,明亮的光线打入昏暗的内室,两人纷纷扭头看过去。

便见那俊美冷面的年轻皇帝敛起衣袍,抬腿朝台阶下走去,薄良连忙抬腿跟上,“陛……”

姬不黩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摆驾,骊山。”

……

骊山,时下已至秋月,蜿蜒逶迤的山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温泉行宫坐于山脚,殿宇鳞次栉比,瑶光殿内烧上了上好的银丝炭,一派暖融融。

鎏金莲纹香炉未燃熏香,积上了一层淡淡灰尘。

舒明悦坐在榻上,身穿一套宽松的秋香色襦裙,纤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衣带,肌肤泛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皙来。

已经四个多月了,再拖下去,肚子就要藏不住了。这些时日,她已经连上了不下五道奏折,想见姬不黩一面。

必须马上回晋阳,不能再拖下去了。

“陛下——”

殿外响起侍女的声音。

舒明悦慌张地站起身来,漂亮的秋香色襦裙垂下,裙摆带着一层层起伏,瞧不见微微起伏的小腹,反倒是纤细的肩膀和精致锁骨分外夺目。

姬不黩迈入屋室,瞧见她的一瞬,怔了一下。

女子站在光影昏暗处,身后是五扇紫檀琉璃屏风,杏眼琼鼻,钗环叮咚。除了更瘦一些,三载光阴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又确确实实的变了。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了一双通红含怨的眼睛,就像当年她离去时那般,决然地转身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可是没有。

她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已经释然了。

“陛下。”

女子走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她低头,垂下一截白皙的弧度,带着从未有过的谦恭。

姬不黩沉默了片刻,“这些时日,在骊山可还好?”

舒明悦抬起脸,朝他淡淡一笑,“骊山很好,景色优美,但近日来,我总梦见爹娘,还有留在晋阳养伤的大表哥,心中思念,难以入睡。”

姬不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袭玄黄色的龙袍,上绣腾龙欲升空,直上云霄九万里,带着沉甸甸的权势压了下来。

舒明悦攥起手指尖。

“陛下。”她忽然跪下,低声道:“陛下,嘉仪和亲三载,却未能联两国之好,实在无颜面见陛下,求陛下允我回晋阳,了却残生。”

“长安不好吗?”

他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带着阴影笼了下来,伸手扶住她胳膊,舒明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开,却又动作一停,深吸一口气,温顺地不动了。

“长安很好,”女子眉眼低垂,低小声道:“只是嘉仪心中有愧,想回晋阳。”

男人没有说话,身子往前倾,手掌握上了她后颈,指腹微微摩挲。

舒明悦神色一僵,手指尖扣进掌心了。

太近了,太近了,这绝不是一个君臣的距离,更不是表哥与表妹的距离,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距离,她呼吸微紧,像是刺猬那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脊背紧绷。

“陛下……”

她震惊地看向他,声音颤抖,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肚子,另只手握成了拳头。

他凝视着她,喉结滚动,唇瓣已经贴上了她耳垂,离那点白皙只有一点的距离,温热的气息不断的喷洒,而后,在她的声音中一顿,又轻轻印了下去。

舒明悦眼睛瞪大,一瞬见被惊恐填满了,奋力地将人推开,往旁边躲去,胳膊勾倒了木架,瓷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她爬到了一旁,躲在了榻后面,又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想要喊人,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人可喊。

外面,都是姬不黩的人啊……

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舒明悦手指掐进了小榻的柔软靠背里,神色恐惧又慌张,还凝着一抹不可置信,为什么?他、他是缺女人了吗?

舒明悦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很少有男人不对她动心。若是有,除了虞逻,便是姬不黩。可至少,虞逻偶尔还会受她蛊惑,姬不黩却是绝对不会的。

可刚刚,他竟然,竟然……

舒明悦扶着小榻站稳,神色震惊至极。

外面看守的护卫听见声音,上前叩门询问发生了何事,姬不黩却神色淡淡地站起来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事。”

他这样说。

“表妹,过来。”

他又看向她。

舒明悦腿上如灌铅,一动不动,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三年前,她可能就真的心神动摇,没脸没皮地屈服了,毕竟,都被逼到绝路了,谁还在乎会不会被狗啃一口呢?

可是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榻背遮挡下,她攥住了腹部的裙子。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不可以。

可他却逼了过来,舒明悦神色惊慌,不断地摇头,姬不黩叹了口气,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低声问:“我吓到你了?”

被摁入怀里的刹那,舒明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对不起。”

他又说。

“你恨我吧?”

舒明悦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压上了他身体,这个时候,腹部起伏还不甚明显,但能看出来,也能感知,她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抹惊慌。

“陛下派人将我从北狄接回,嘉仪心中很感激。”

姬不黩神色一僵。

舒明悦声音微微颤抖,尽量平静,“嘉仪已经不怪陛下了,求陛下怜惜,允我回晋阳。”

姬不黩缓缓地,松开了抱住她的手臂。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连连往后退去,手指握紧又松开。

姬不黩视线缓缓下移。

舒明悦脊背上冒出了冷汗,指甲掐进掌心了,抠破了一层皮,屋室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就在她以为姬不黩察觉了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你裙子脏了。”声音淡淡。

舒明悦一愣,低下头,果不其然,许是刚才慌乱,打翻了茶碗,裙摆上晕染了一块儿水迹,她僵硬地弯了下唇角,“御下失仪,嘉仪去换身衣服。”

说罢,匆匆夺门而出。

……

舒明悦逃到了偏殿,慌张地将门闩反锁,也不敢叫任何人进来,她跌坐在榻上,手掌摸着腹部,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唇角微微抿起,失神地呆坐在那里。

她真的,能保住这个孩子吗?

可无论如何,都必须保住!

舒明悦手指攥成了拳头,眼底划过一抹狠色和坚定。谁敢伤害这个孩子,她就杀了谁,就算是姬不黩,也不行。

“咚咚咚”,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公主,陛下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舒明悦心中一跳。

“我身体不……”

“公主,”薄良的声音打断,“陛下在等您。”

这话一出,便是逼迫的意味了,舒明悦僵坐在原地,闭上了眼睛,睫羽一直颤抖。离开北狄之后,她便开始害喜,再加上马车颠簸,情况十分严重,但因为医师帮她隐瞒,诸人也没多想,只以为她赶路奔波才身体不适。

在骊山住下之后,情况缓解了许多,但也是缓解而已,每每用膳,她都不敢叫人伺候,一个人吐得昏天黑地。

“咯吱——”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终于推开了。

舒明悦已经换了一身海棠色的宽敞襦裙,外披一件天青色斗篷,眉眼淡和,缓缓朝正殿走去,一推门,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喉咙滚动,强忍了下去。

姬不黩已经在那里等她了,面前的菜色很精致,一看,便是按照她的平日的喜好而来,酸辣藕丁、红油凉皮、烫鱼片、麻婆豆腐、开水白菜,水晶蒸饺、汤圆……

“陛下。”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上前,在桌旁坐下。

姬不黩“嗯”了一声,盛了一碗汤递给她,“尝尝。”

汤汁取老母鸡、成鸭、火腿、排骨、干贝等十余种材料熬炖,再灌以鸡茸吸附油脂,成汤之后淡鲜清冽,爽口浓醇,一片嫩黄的白菜浮于上,一点也不油腻。

“多谢陛下。”舒明悦垂眼接过,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入口鲜柔,开胃非常。

舒明悦敏锐,一下子察觉到厨子换了,这是御厨吧?她低头又喝了一口,将白菜也吃了下去,姬不黩依然沉默,也不说话,执筷用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平静非常。

舒明悦也难得的没有孕吐。

直到侍女将碗碟收下去,姬不黩忽然说,“这几日,我在瑶光殿住。”不是骊山行宫,而是瑶光殿,舒明悦一下子怔住了,紧接着神色惊变,“陛——”

“嘘。”他抬起了她下巴,指腹压在嘴唇上,因为刚饮过茶汤,她唇瓣红润水嫩,想一块柔软的绵糖,他垂眸看着她,一双漆黑凤眸冰冷幽深,“表妹,这些年,我很想你。”

这个变态。

想我?难道送我和亲的不是你?舒明悦没想到,不过三年而已,姬不黩的性子不仅没好转,反而越来越古怪了。

她深吸一口气,柔顺地垂下眼,那抹深藏眼底的执拗和倔强却一如既往,“世上美貌女子何其多,陛下何苦折辱于我?嘉仪不过残躯败柳之身而已,陛下强求,嘉仪只求一死。”

随着话音落下,屋室内陷入良久的沉寂。

而舒明悦的另只手搭在桌子上,脊背紧绷,已经是防御的姿态。

姬不黩沉默了片刻,“我不碰你。”

“我睡在小榻上。”

顿了顿,又道:“我只想看看你。别怕。”

怎么可能不怕?

舒明悦浑身紧绷如弦,仿佛下一瞬便能断掉了,只睡在小榻上了?怎么可能!以前虞逻也常常这样骗她,说不碰她了,可是转头,又欺身上来。

男人的嘴,根本不能信!

然,谁能想到,姬不黩竟然真的说到做到了。

他在瑶光殿睡了八天,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出格动作,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地看着她,饶是如此,仍把舒明悦吓了一身冷汗,生怕被他察觉端倪。

可他好像真的,只是想看看她。

舒明悦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觉得仿佛并不奇怪。

姬不黩本身就是一个古怪的人,不是吗?

直到第九天,姬不黩终于离去,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一颗心,因为……姬不黩还没允许她回晋阳。

等到五个月,恐怕就藏也藏不住了。

舒明悦不安,低垂下眼眸,素白手指抚摸上了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喃喃道:“你长慢点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平行世界。

沈燕回没有战死雁门,在晋阳养身体,悦儿没有杀乌蛮,而是回长安了。

(无论那个世界,虞逻都是男主的)

番外的内容会在标题或者内容提要标注,大家选择性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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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把番外写长点的,但是没啥人看了,就不写了。

番外还有两章。

如果以后还有灵感的话,会发在w博,或者加到结局章或者番外章的作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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