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活阎王?
她不禁在心中随着喃念一句。
纤细玉手在紫金檀案上轻轻敲着,朝云美目微动,一层帘影落在她的衣裙之上,淡紫的裙褶变得深些。
而那愈走愈近的男人,背脊倾了一个弧度,朝着那上头的贵人微揖一礼。
“名字。”
朝云饶有兴致地扬调,白玉翡翠般的指尖轻敲一响于君琊的桌案之上。
君琊垂眸屏息,侧睨了一眼朝云,正想劝她闭嘴。
便听那道晦暗的身影侧对着他们,长目一敛,唇畔轻启:
“周焰,”
“恭祝太后,千秋圣寿。”
他稍作停留,吐出后头寥寥几字,回荡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犹如空谷击钟,使人心中一晃,跌宕不已。
而坐在角落的秦朝云,却是眸底一震,望着那方身影,只觉得他那一句停顿,正是说与自己听的……
还未待她多想,便听云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指挥使自铜都查案归来,纵马未歇,辛苦了,快些落座罢。”
无一句责怪,却全是抚慰之意,满朝面色如常,瞧着恍若早知如此一般。
朝云下意识地去循皇帝神色,只见龙椅上的帝王眸光幽深,唇畔泛笑,无任何不满之色。
恍地,她便明白了,那人为何这般张扬。
原是有人撑腰……
待那人落座于席位后,满殿才渐起丝竹之乐。
许是察觉到了危险已离远,君琊松了一口气转而偏头看向阿姐,却见她的眸子泛着情绪浮动,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对坐男席。
“阿姐。”他略有不悦地低声提醒,“母亲可在前面呢。”
一闻母亲二字,朝云旋即懒散地敛了敛目光,乜了君琊一眼。
火光晃影之中,朝云自己也不知为何,她的眸光总爱朝那道透着肃冷气息的身影看去。
为转移神思,朝云饮了些宫宴玉露,酒盏渐空,她瞥一眼,忽而觉得自己许是饮得比平日了过了些,才会如此反应。
席间正是火热,朝云这头又饮了半斛,抬手扼了扼眼穴。趁着此刻的顶光折射交错,人乐鼎沸之时,掀眸便朝身后的春莺伸手。
君琊方一抬眸便见她离席,欲小声唤她,却见朝云一双潋滟的眼微勾,食指搭在红唇之上,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闭嘴。”她说得轻柔,带着一点泠音。
转身便拉着春莺,轻车熟路地于这道帘后离去,君琊只得端身不动。
她是自幼便是宫中往来常客,宫宴大小亦是赴宴无数。
秦朝云此人只传言其端稳肖母,实则骨子里极其肆意,这皇宫之宴她早在孩提之时便已摸透了偷溜的路子。
这厢方踏出宝华殿门,微一抬眸便可瞧见殿宇外,上空黑夜皎月。
黑白交织,极其地简色溶合,相得益彰。
她懒懒地搭在游廊处的朱红栅栏上,身子微斜,清明的月光洒在她莹白剔透的坦领露出的一大截肌肤之上。
一点点细碎的光,似在黑夜中闪烁一般,神秘而引人。
朝云的面颊生得雪白,她饮酒也不易上脸,此刻只那双勾人的眼瞳中似织就了千丝万缕的红波。
春波微荡,女子倚在那游廊栏杆之处,乌黑的鬓发随着拂面而来的清风吹动。
十足是一番绝佳“夜景”。
遥遥而对的游廊尽头,一双颀长人影在那端朝着她轻掠一眼。
一人眸光中折射出一点轻佻之色,丰朗的眉眼微挑,手中把玩着折扇,十足的纨绔之味。
“有美人兮,择栏而倚。”
身旁的另一名男子,眉目冷淡,掠都未掠那处女子一目,只虚抬眸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而后,便听他淡漠的声音响起:“小王爷莫要风流到自家娘子身上。”
小乾王闻言眼底一怔,略带疑光地看向周焰,缓声问:“自家娘子?”
一声轻笑,带着一点嗤意。
“长明郡主,不正是您那花瓶表姐。”
周焰的眸子在黑夜之中泛着一点亮光,却无半点情绪。分明是带着一点潮湿灼气的夏夜,生生地在他旁边有了料峭冬日的错觉。
“喂,无绪——”小乾王眼底划过讪意,正欲开口说解释几句,便见身前之人未留半点面子于他,转身便朝着黑夜之中离去。
周焰方从游廊尽头折返,便瞧见那前方倚靠栏杆的女子。
他倒不是想去看她,只是此刻秦朝云望向他的目光,委实让人忽视不了……
剑眉微挑,男人侧身便要折穿游廊的另一端,正抬步朝前,便听那栏杆靠着的女子轻音一笑。
廊间晃动着灯笼微弱火光,打在周焰冷白肃意的脸廓之上,朝云略一偏头,美目微弯地细细打量着他。
二人的距离不过方寸,于那殿中更近许多,可朝云却总是瞧不清他那暗在阴影下的半张脸。
这般想着,她便这般起身了。
女子身上萦绕着玉露酒气与一股渐浓的香气交织,朝周焰袭来。
那股香气恍然使周焰想起他曾在西域见过的一种花,花瓣娇艳欲滴,层层包裹,肖似葳蕤蔷薇,却各有千秋。
她的气息越来越近,周焰眸底一沉,冷睨了眼女子。
下一刻,朝云眼底荡开一池春水,手如柔荑搭上他的左臂,语气懒散而勾起:“活阎王?”
男子的长眸瞬即微眯,一如殿中初见时的寒光,不加掩饰地直射在朝云的浑身上下。
坊间传闻,云氏族女,温婉端娴,实乃娶妻之首选。而今看她这副风流颇显的模子,倒是眼见为真。
冷笑的目光倏尔停留在她胸口的皮肤之上,周焰瞳底深处掩去一点情绪,堪堪地掠过那团泛着莹光的白处,停在她放在自己臂上的柔荑之上。
他抬手只微一使力,便让她的手腕泛起剧痛,旋即她的眼眶便已通红。
二人的身量悬殊,仰头望着他时,朝云眼中是破碎的月光,周焰只冷淡地掠了一眼,手中松力毫不怜惜地将她的手腕甩开,甚至连多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只剩朝云渐渐清明的眸子,望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冷声着:“周焰,你放肆。”
背影在这一刻略作停留,朝云瞧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短促的一声冷笑,这般回她:
“那郡主可记好了。”
带着几分嚣张而轻蔑的语调,听得朝云心跳如擂。
那道绯色的长影在那晃动的光线下,不断远去,他的背脊分外地直,一点一点缩成一团光晕。
手腕上的疼痛丝麻地朝她袭来,朝云垂下眼帘,便见腕上的红痕狰狞,是那人方才叫她酒醒的恶劣存据……
她蹙眉抬手想要缓和一下腕上之痛,却只能更深切地感受那份痛感。
直至身后传来春莺的唤声,朝云敛去眼底不耐神色,侧身便瞧见春莺端着方才去取的醒酒汤递给她。
秦朝云眼底早已清明,用不上这碗醒酒汤。
掀眸压抑着怒气,淡声道:“回去罢。”
宫宴渐渐散去,灯火通明的殿宇涌动出三三两两的人影。
宝华殿的后方空阔的高台之上,一前一后立着两名身形相差甚大的男子。
月光下,明黄的袍子随着夏风轻晃,皇帝面上倒算和缓,眼轻瞥,勾着笑瞧身后的绯色飞鱼服的青年。
“铜都的事情办妥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倒是显得分外慈爱。
而立在他身旁的周焰双手懒懒地搭在一处,朝皇帝揖拜。
随后他说:“臣未遵旨意下手过重,前铜都刺史——樊任,尸首已命人抬入宫中。”
虽话是如此说得,可他的语调却是淡然十分。
但周焰此人,向来如此。
而身前站着的皇帝,单手把在那石柱之上,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叩了叩石面。
眸子微深,似在思琢。
片刻后,他带着一点沉吟的意味向周焰开口:“无绪确为鲁莽一些,但苦劳亦有,虽不能功过相抵,便罚你三月俸禄罢。”
说完,皇帝眉眼微勾,侧身拍了拍周焰的肩,眼底幽深瞧他一眼。
铜都刺史樊任跟随皇帝多年,如今却暗下勾结狄族,私卖倒换军/械……
曾经再可靠的臣子,如今却一样为一己之私背弃于他。
思及此,他语气深长地复言:“无绪,这皇城风动不止,朕望你永远守着这份忠心。”
周焰垂下眼帘,窥不见他的一丝情绪,只能透过那一束光影瞥见他那乌纱帽下,冷白的眼皮,挺峭的鼻梁。
只那般站在这处,青年高挺的身姿便可罩住一方。
朝野上下皆知,便是这人,如今才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深信之人。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只用了半年便爬上了此番位置。
周焰朝着皇帝垂首应着:“臣明白。”
字句清冷,却铿锵有力。
夜阑风动,清辉月色。
宝华殿外的高台处,一方敦胖身影与那一道劲瘦身影错开,朝着另一端慢慢离去。
光影交错中,那道挺立而劲瘦的身影,长身直立于那高台处,矗立良久。
一阵风吹动他暗绯色的袍子,夜色渲染他如墨的眼瞳。
蓦地,他低眸扫了眼自己的臂弯处,似能感受到今夜有一道细软的力道停留此处须臾。
乌眸一扬,周焰背身抬眸掠了眼近在眼前的长空星夜。
秦国公……
云太后……
倒是好大一团交织势力。
倏地,他旋即想起今夜的秦朝云,一脸酣醉地朝自己身边倒,究竟是有何目的?
琢磨了好片刻,周焰委实想不出那莽撞女子的意图。
侧面迎来一道铿锵的脚步声,他长眸一扯,便见属下朝自己拱拳为礼。
“主上,该走了。”
他的指腹将玉石台柱上吹落的一簌花叶捻作泥汁,神色淡淡地拂袖,转而长腿一迈,朝着殿宇之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周你记好了,现在对老婆爱答不理,以后有你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