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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送来的相思叶?
舒窈轻轻捏着叶片,她知道,人选其实不作他想,只能是那个人。
但天道是什么意思呢?
场上说书人的声音似有若无的飘进她的耳朵。
“……传说每年大年二十九,天道均会凝聚月光化作月桥,前来迎接妻子……”
她哑然失笑。
这个故事算什么,牛郎织女版天道爱情?
经过诸多风风雨雨,如今听到旁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当年故事,舒窈已不会觉得羞耻,反而觉得颇为欣慰。
毕竟说书人口中的天后形象,基本是与她毫无相干的两个人。
她喝完最后一口茶水,安静地起身离开,不想惊扰其他正在专注听书的人。
“这百文钱赠予说书先生。”她对小二说道,“烦请转告,他的故事很有趣。”
小二迟疑:“还有一百文钱……”
“是你的。”舒窈耐心回答。
若不是担心太多会给小二招来麻烦,舒窈甚至想给更多,毕竟他碰触了神木之叶,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说罢,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
“我在城东客栈暂留两日,若有麻烦,可以找我。”
她离去许久后,小二方才回过神。
空气中似乎还留着那位淑女的芬芳气息,她说话也很轻柔动听,想来长相应该也极美。
小二正在心中描摹幻想舒窈的模样,面上难免浮现想入非非之色。
然而不知为何,他头脑忽然一个激灵,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瞬间清醒过来。
好冷!
他打了个哆嗦,心中的旖旎之思顿时不翼而飞。
不过掂量手中钱袋,他还是很快眉开眼笑起来,这几乎是自己两个月的工钱。
因此想起说书先生的一百文,小二忍不住琢磨,要不就给他五十文,剩下的自己吞了?
反正老刘也不会……嘶。
小二感到了比刚才更加凛冽的寒冷感。
鬼使神差地,他一分没少,放工后偷偷找到老刘,将那百文钱尽数给了他。
“今日是遇上了阔绰淑女呢。”一边分钱,他一边絮叨,“不过那仙气飘飘的,真叫人以为是仙女下凡。”
“不可能是仙女,今日我讲的是天道故事,仙道由天道终结,那仙女怎么可能打赏?”
小二无语:“你还琢磨你那破故事呢?”
说完,他又品了品:“哎不行!你还是再好好研究一下你那故事,指不定下次还能被贵人赏识。”
老刘斥道:“俗不可耐!”
“那你倒是将那百文俗物给我!”
老刘自然不肯。
舒窈对自己走后那家茶馆又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她寻思自己是不是刻意联系一下天道了。
地府一别后,她与天道数百年未曾说过一句话。
倒不是她不想,只是天道与她彻底斩断姻缘,而她又不至于那么死皮赖脸,能够贴上去罢了。
——即便想贴,天道铁了心不见她,那也没用。
最初的孤独旅行里,舒窈甚至会感觉天道在不远处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独有的矜持与冷淡。
可之后证明,那只不过是风声罢了。
想念过于浓烈,甚至会将风声当做他的言语。
可是,风怎么会带来天道的声音呢?
他甚至不愿意见她一面。
舒窈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自作多情,总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很卑微。
于是她逐渐习惯孤独,也逐渐习惯了相忘于江湖的生活。
但现在,天道只是送来了一片树叶,便让她的心境陡生涟漪。
……
这五百年修行都修炼到哪去了!
况且他稍微放低了一点姿态,她就巴巴凑上去,是不是有点太舔了?
但以前确实是她过错更多啊。
稍微犹豫了一下,舒窈决定还是自己先退一步。
于是——
她把相思叶烧了。
桃花洲。
天道坐在石桌前,安静地注视着舒窈行动。
他的神色虽仍保持着冷淡自矜,眼中却已添了些许冷意。
“你又在多管闲事了。”
五百年的时光,似乎并未给这名神祇身上增加多少风霜之色,他仍然如此俊美清冷,仿佛冰霜雕成的神像。
这无疑很不正常。
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天道大人都是悲悯温柔的。
尤其将“道”归还给苍生之后,他便日益柔和锋芒,每日不是闲谈打坐,便是看舒窈的闲游日记。
时不时还会夹杂着这种内容奇怪的点评:
“今日她尝的小吃似乎滋味不错,令膳房也仿制一份。”
“盗匪固然可恶,但她如此冲动易怒,也是心性不够。”
“都是以前教过她的东西,怎么如今还是……”
相思树很想提醒天道,这种行为已经超出前夫范畴,触及道德领域了。
但这个话题不能说,一说天道便是淡声三连。
“莫要多想。”
“你以为我会与罪人藕断丝连么?”
“不过是监督她是否在行善赎罪罢了。”
相思树:……
其实他只是关心了一下朋友的精神状态,却没想天道反应如此果决,又如此着急撇清。
嗯,不用解释了。
相思树着实没想到,姻缘牌粉碎都断不掉他们的情丝。
可他偏偏也不知道,天道是在与谁较劲,明明对人家小姑娘如此关切思念,却硬是五百年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趁自己这三千年一度的枯荣之纪,相思树将自己的叶子送下凡,试图为老友越发离谱的行为画个句号。
天道似乎对他的行为一无所知——相思树信这个才怪。
总之,每日观看舒窈直播的天道很快发现了这片相思叶的存在,并实时跟进,关注舒窈如何处置这片相思叶。
最终导致眼前这一幕的出现。
天道淡淡道:“她应当在怨我,怨我怎么不找她,让她平白吃了五百年苦。”
相思树心说,其实他看舒窈这五百年过的还挺充实潇洒的。
只是他不好拆台,只能委婉提醒。
“或许可以再观察一下。”
天道平静道:“我还能不知道她么。”
这副态度中流露出的熟稔,足以令相思树叹气。
按照天道的表现,舒窈若是也对天道心存爱意,姻缘牌不原地重生,他都觉得说不过去。
可看舒窈烧掉相思叶的表现……她似乎对天道已经毫无情意?
那确实凉透了。
相思树和月老不同,只要有一方不愿,那无论如何也不会强行缔结姻缘。
正如此想着,两人看到,舒窈又有了动作。
她不知从哪摸来两个苹果与一个柑橘,垒在一起后,点燃两炷香,接着像模像样地拜了拜。
“贡品有些简陋,你别和我计较。”
舒窈深吸口气,安宁馥郁的荼芜花香气令她的心情逐渐平静。
五百年的修行让她收集了不少好东西,荼芜香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收集的时候,她只想着以后有机会了,可以用它与天道沟通,但之后始终没能派上用场。
她一时有些踌躇。
时间过去的太久,即使她的外表再没有变化,心也是逐渐苍老的。
她不可能像当年的少女般,凭着一腔胆气,就同天道撒娇耍赖。
那她和天道如今应该怎样相处?
在五百年未曾说过一句话之后,在她的心垂垂老矣之后?
她甚至连当年和天道怎么互动的,都有些陌生了,总觉得不管怎么开口,都会显得很奇怪。
舒窈祭祀之前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自己说话时态度理性礼貌些比较好。
可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语气还是不免软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片叶子什么意思,只好请教天意。”
话音刚落,连舒窈都被自己言语中浸透的湿润思念惊讶到了。
更不要说天道本人。
相思树不用看都能猜到,这位前后加起来闷了三千年的神祇,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神木叹气道:“回答她吧。”
这片相思叶其实没什么特别功效,就是普通一片落叶。
但严格来讲,这片落叶也不能算是普通。
因为这片叶子恰好飘落在了天道肩头,而天道大人并未以清风拂去。
当时天道拈起这片叶子,沉默注视地时间长久到令相思树心生奇怪。
许久之后,神祇轻声道:“上次落叶之时,只觉得还在昨日,转瞬间,三千年便过去了么。”
天道音色素来清冽,便是闲谈,往往也会于和缓温柔处暗藏锋芒。这是他性格深处无法消磨的特征。
但那时他的声音却罕见地带了几分柔和与淡淡怅惘。
相思树几乎立刻想起了“上次”是什么时候。
是天道带着舒窈来桃花洲的那日。
他当时与天道斗嘴,于是提前了两日枯萎,故意抖落几片花叶飘到天道身上,然后舒窈为他拂去。
所谓爱情,就是哪怕只字未提她,也能够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在思念谁。
而这样的思念,无论是沉睡的两千五百年,还是各自分离的五百年,都从未停息过。
其实重建后的地府,有人听到些许关于天后的风声,便自作聪明地想要进献忘情水。
结果第二天这人就被天道打发去北海魔域捞鱼去了。
不过天道的感情问题,确实不能这样搁置下去了。
那日天道注视指间叶片,沉默良久后,终究选择放手,任由叶片飘零。
事后相思树将那片叶子捡了回来,送给舒窈。
这本就是月老导致的糊涂账,作为月老的半个师父,以及天道的挚友,舒窈的证婚人,相思树认为自己有必要打破僵局。
“本就不是两心相同,我何苦勉强于她。”
可天道注视着舒窈的目光从未移开过。
口是心非,老毛病了。
“无非是怕她不愿,对么?”
相思树说道:“若担心勉强了她,倒不如与她试试,以这相思叶重塑姻缘牌,如何?”
天道终于舍得分给相思树一点余光:“你的相思叶何时还有其他作用了?”
“如今是新时代,自然也要发展出新功能嘛。”
相思树笑眯眯道:“不知天道大人可愿考虑老朽提议啊?”
天道神色淡淡:“什么?”
“再入轮回。”
闻得这四个字,相思树总算得到了天道大人的正眼。
“今生纷乱,不如一切从头开始。重新缔结真正属于你们的姻缘牌。”
舒窈最终也没能得到天道的解释。
她的天眷与常人无异,那么祭祀失败,当然是很正常的结果。
不止是这一次祭祀,之后余生里的四次祭祀,天道都没有回应她。
因相思叶泛起的涟漪,似乎只是她的多思。
……
舒窈早已放弃继续修行突破寿元限制,因此人生的最后一百年,选择在有剑宗度过。
昔日故友接纳了她,并且很贴心的没有询问任何有关天道的事情。
她为祖父守墓,也为宗门做做其他事宜,算作回馈,偶尔与老友聚会,倒也颇得趣味。
祖父在一百五十年前仙逝——相比原定寿命,多了近三千年。
她之前虽然游历天下,但也定时回宗门陪伴祖父。
相比朋友的贴心,祖父无疑更加担心她与天道的关系。
当初大婚之时,他就担心两人最终会落得如此结局,没想到还是一语成谶。
好在天道宽容,她也足够洒脱,总算叫老人逝世时没有太担心。
祖父临终前对她担忧疼爱的神色仿佛还在眼前,没想到转眼间,她的死期也快来了。
有时舒窈会庆幸,修仙者驻颜有术,一直到逝去之时,都能够保持容貌的年轻靓丽。
哪怕那颗心早已古井不波,垂垂老矣。
她将死去的那日,天气不太好,下了大雨。
瓢泼大雨而下,无垠松涛被狂风吹得波浪翻滚,天地间一片昏暗。
但她并不觉得冷,因为自左手腕处传来的暖意,令她获得了能够行动的力量,一改近日来的衰弱。
这种感觉……她略微迟钝地在记忆里翻找,当初赤心绳就是这样的温度。
不过这应该只是回光返照。
毕竟赤心绳被她抛弃,早就和她断情绝义,生死不相往来了。
借着最后这点力气,舒窈打开了窗户,依靠在窗边。
带着氤氲水汽的空气,令她恍惚想起了千年前的那日。
她被刺杀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下起了大雨。
她仰望天空,似乎想要寻找端坐于云巅之上的神祇。
可是看不到。
只有铅灰色,如同生铁般沉重的乌云。
【“我死后,魂魄可以来到万界,去到您的身边么?”】
似乎曾经有女孩这样问过。
是谁呢?
……
想不起来了。
……
她依靠在窗边,神色恬淡安然,仿佛只是小憩。
一滴雨不小心被风吹进窗户,落在她的面颊上。
像是泪。
像是吻。
那片相思叶舒窈一直没舍得扔,而是妥善安置在书架上,此时被风吹动,悠悠飘落在舒窈的指尖。
淡淡的霁蓝色光华亮起。
——宿命,重新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