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猜测是对的,至少,像肖也认为的那样。
江执在失去父母后,程家是他最后的避风港。早在他去敦煌之前,程父就以师父的名义带着他,给他各种学习和长见识的机会。
程父跟他说,小执啊,不管你再怎么恨你父亲,你都必须要承认血浓于水。你的父亲就是壁画修复的天才,你也终将会走上你父亲那条路。
换言之,不管江执如何挣脱和否认,他终有一天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所以那年,在得知父亲出事后,他一路沿着戈壁滩深入无人区,被黄沙埋上的瞬间,他想的是,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他还没变成那个讨厌的人。
胡翔声带着人救了他。
他说,你是顾先的儿子,我不会看着他最亲的亲人出事。
程家把他接了回去,以他母亲遗愿之名。
可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终日颓废,不想上学,也不想跟着程父学习。他像个混混似的四处游荡,只是比街头混混好点的是,他不偷不抢,原因是他不愁没钱花。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就是个穷光蛋也好,他会为了一口饭跟那些个混混一样去打去砸,至少,是个彻底的混蛋。
直到有一天,他跟着一个年轻人走进巷子深处,年轻人见前后巷口都没人,悄悄从衣兜里掏出样东西来,跟他说,hey,littleguy,takethis……
一包,白色粉状的东西,透明小袋装着。
那人嬉皮笑脸说,保证能让你嗨上天!
他盯着那人手里的白色粉末,盯了很久。
那人抬手拍拍他肩膀,压低嗓音说,我还会给你找几个火辣辣的妞儿……
……
江执至今都无法判断当时他一拳挥在那人脸上的初衷是什么。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骨子里藏着的那点清高。可能在当时的他认为,不管自己如何落魄,都沦落不到终日吸毒为生的地步。
再也许是恐惧。
他终究不是个能看淡生死的人,那小小一袋粉末,终将是个梦魇,吞噬他的人生。
总之,那天他把那人揍得够呛,比他能高出一头又比他壮出好几倍的男人,被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鼻子、嘴巴里的血真是流了一地。
他打红了眼,尤其是见了血之后,要不是巷子口有人经过喊了一嗓子,那人还不定被他打成什么样。
贩毒的人不敢报警,所以也没警察来找他的麻烦。
只是三天后,他被一群人围攻。
是那人找来的。
他被打得半死。
整个过程他都没挣扎,也没反抗,就任由他们的拳打脚踢。带头的下手挺狠,边打还边对那人叫嚣:你就是被这只弱鸡打了?
那人举着个铁捅就往他脑袋上砸——
“你打啊,起来打啊!”
他始终没起来。
那一刻他甚至是想让他们把自己打死,他在想,如果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努力?拼搏?奋斗?
最后死了不还是一把白灰?
风一吹,白灰就散了,世上也许会有人记得你,但十年后呢?百年后呢?
终究不过是颗尘埃,在茫茫的浩瀚里,时代都不过是场过眼云烟,何况是人?
只可惜,他们没打死他。
反倒是程家人找到了他。
当时程嘉卉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吓得直哭,只不过是,抱着他一直哭。
哭得他就在想,应该打死他啊。
程家人传统,虽说早年就移居了海外,但一些个老祖宗的教导和习惯都是流淌在骨子里的。
程父让他在母亲的遗像前罚跪,一跪就跪了三天。
这三天不管是程嘉卉还是程母,但凡帮他求情的、送饭的,都被程父骂得狗血淋头。
程父说,你家人把你托付给我,那我就要对你负责,18岁前你必须留在我身边,18岁你就滚蛋,爱去哪去哪,我绝不管你!
有一度他很排斥壁画,不管是中国的干壁画还是西方的湿壁画,有种本能的排斥。
程父说,在中国古代师父收徒弟,那都是徒弟要出门赚钱养活师父的,我现在不要求你出去卖力气,你就给我练好了修复的本事,以后还了我这份人情!
还人情,报师父恩。
他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忘了,世间种种债,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程家父母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程嘉卉的心意他不是不了解,甚至程父还跟他说过,小执,以后程家的荣耀就靠你了,有你在,我也能放心嘉卉了。
在一次程父的生日宴上,来宾不少,大家看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程家女婿,他举杯跟大家说——
“我是程老师的学生。”
就简单的这么一句话,大家明不明白他不知道,但程父程母的脸色不大好看是真。
接到胡教授的电话,赶往敦煌之前他对程父说,我欠了胡教授一个人情,当年没有他的话,我就死在黑戈壁滩上了。
程父叹气说,你是为了还人情债吗,你回去想找什么其实你心里最清楚。
始终还是薛顾先的儿子。
所以,渐渐的他就不逃避了,避无可避的事实。
他继承了薛顾先执拗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的孤独。
他只专注于壁画修复,只专注于工作。
肖也曾经问过他,你就不想谈谈恋爱交交女朋友之类的?
他说,我不想害人。
薛顾先害了他母亲,他骨子里流淌着薛顾先的血,似乎也注定了命运。
只是这命运来得猝不及防。
他接到了程父的电话——
“你说你不打算回来了,那这边有你父亲的消息呢?你也不打算回了?”
薛顾先是在0号窟失踪的,所以一直以来江执都把注意力放在了0号窟里,但不意味着在此之前薛顾先没出国过,事实上,据胡翔声的意思,薛顾先即使在接手下0号窟期间,也出国做过学术技术交流。
但薛顾先的消息和盛棠的昏迷不醒,孰轻孰重他还能拎得清,哪怕是等着盛棠醒了……
程父说,“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师父师母的意思。”
明白。
可是,他不能照做。
所以他跟程父说,“师父,我替你修《神族》。”
《神族》这个壁画虽说年代久远,极具历史文化价值,但现如今是流传在个人财团手中,所谓神秘,不过是极少对外曝光。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神族》的画师当年在绘制时运用了十分精妙的绘画技巧,一旦有了破损,现在的人想要一比一修复还原难于上青天。
没人敢接《神族》。
但是,在很早年的时候,程父对壁画主人承诺,一旦《神族》有损,他一定会接手修复。
几年后,《神族》易主,原主人破产,连同壁画一同转让。
壁画的新主人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不但财势雄厚,背景也沾了黑。《神族》到了他手后就成了战利品,有事没事儿邀请亲朋好友来家参观,好好的一幅壁画完全没有良好的保存条件,终于面临损害的命运。
新主人找上了程家。
程父不愿跟这人打交道便婉言拒绝,毕竟当年做的承诺只是看在人情上,现在壁画易主,而且还是这人用卑劣手段得到的,程父就不愿相助了。
之后的事就是潘越当时跟江执说的。
在东北时,潘越拉着江执,跟他说了程父的近况——
“那是个狠人,带了一伙人差点砸了你师父家,一把刀就明晃晃地悬在你师父的脑袋上面,逼着你师父必须得把画修了,不但要修,而且还要修得跟原画一模一样,不准有半点瑕疵。”
“要是搁以前你师父看在名壁画的面上也会接啊。”
江执听着潘越这话里有话,便追问他怎么回事。
潘越其实也是有心告诉,问他,“近一年多,你见过你师父修复过壁画吗?”
他这么一回忆,还真是。
师父挺长时间没接壁画修复的项目了,而在面对《神族》壁画这件事上,因为师父在很早前就表明不再接手的原因,所以他就一直没深想。
潘越跟他坦白,“你师父之前手筋受过伤,年龄大了,旧疾复发,别说《神族》那么精细的壁画了,就连普通的壁画都未必能跟下来。这件事他没对外说,我也是无意间查到的,就连你师母和你未婚……小师妹都不知情。”
他说到未婚俩字的时候感受到了江执的眼神杀气,生生改了口风。
末了潘越重重一叹气,“你师父的手算是废了,再加上年岁大,压根接不了《神族》,所以他现在就相当于骑虎难下。接吧,根本完成不了,完成不了就毁了名声;不接吧,还被人逼上梁山,对方可不管你师父的手废没废,反正就是不修,那肯定是一刀剁了你师父的手,总之,接不接的都晚节不保。”
江执不知道这些事。
他只知道当年师父是承诺过名作《神族》,而且当时原主人那可真是恨不得三叩九拜到程家,对师父十分敬重。
当时他也在场,后来壁画的原主人走了之后,师父才跟他交了实底——
“那幅画不好修,好在他不是个很苛刻的人。”
言下之意是,哪怕修不到百分百还原也不会出太大问题。
所以当年的师父都未必有十足把握,何况现如今他的手已经出了问题。
程嘉卉的父亲,这辈子都是讲究脸面的人,一生也是荣耀加身,从不肯在专业领域示弱,所以在身体出现病疾的时候宁可隐瞒都不想对外公布。
如果他早点面对现实,早点对外公布,那就相当于抢到了先机,别管外界怎么想他,至少是能断了壁画现任主人的念想。
回来之前他跟程父说,“我替您修《神族》。”
程父压根不想他跟《神族》接触,因为他生怕那将会是个甩不掉的大麻烦。他跟江执分析了利弊,尤其提到说,壁画要原图复原,一旦做不到不但会毁了前途,可能连命都没了。
江执说,“我知道,放心吧。”
程父叹气,“你是想用《神族》来还了程家的恩情?来彻底了断你跟程家的关系?”
江执低声,言语却坚决,“师父您多想了,程家的恩情我永远还不完,您和师母永远是我的家人,嘉卉也永远是我妹妹。”
他以时间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