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走近,先闻人声。
承天殿内已经乱做一团。
萧景束手站在龙榻三步开外,紧张的盯着御医为绍帝施救,三寸长的银针从各大穴位缓缓刺入,足足刺了三十有二,绍帝才缓缓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越过众人,急切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萧景就好好的等候在旁,喘息才平稳下来。
萧景心中颇不是滋味。
弄成这样局面非他本意,但他更不想,让一个初次见面之人扰乱与小酒的姻缘。
苏小酒不便入内,只道绍帝病情十分严重,便耐下心来在外间等候。
里面父子沉默半晌,躺在龙榻上的绍帝满面怆然,他几近卑微的看着萧景,声音嘶哑而悲恸:“影儿,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母亲她……墨彦他当真敢……”
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肉中,好恨啊!
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错信小人,恨他这幅残破不堪的身子,不能亲自找到墨彦,为茜茜报仇!
萧景瞧着他渗出血迹的右手,暗怪自己一时冲动,忘了顾忌他的病情,但话已出口,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点头道:“我也不愿相信,可这是事实,是墨彦亲口告诉我的。”
墨彦疯癫的那个午后,他也是如绍帝这般,抑制着强烈的杀人,听他讲完这段不堪的往事。
其实若绍帝不以婚事逼迫,他本打算将此事永远深埋在心底,如今和盘而出,又莫名带了些释然与轻松。
“墨彦,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萧景道:“往事已矣,墨彦如今已经疯癫,也算得到了该有的报应,我们唯有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母亲当年的隐忍。”
绍帝咬牙坐起,却还是跌落回去,紧闭的眼角,滑下痛悔的眼泪。
他们是姐弟呀!
同父而出,血脉相连!他当年怎么就没察觉,墨彦竟会对墨茜有不轨的心思?!
儿子恨他是对的。
若不是他太过自私,让墨茜未婚而孕,她怎么会被墨彦趁机带走,度过那段有悖伦常屈辱至极的日子?
那样内敛要强的一个女子,甚至因为怀着他的骨肉,连以死相抗都不能,硬生生撑到十月分娩,才得以解脱。
那时候的茜茜,该有多么绝望?
那时候的他,又在哪里?
他正沉浸在激烈的皇权争斗中,自以为是的,以为只有那样才能让茜茜母子过上好日子,而自始至终都没能亲自回去看她一眼!
终身未娶又怎样?后宫虚设又怎么样?
最该感动的那人早已经芳魂永逝,最后感动的,只有他自己!
这一刻,他才明明白白的知道,他错了,错的离谱,错的愚蠢,错的滑稽!
因果轮回,或许他跟墨茜的相遇,一开始就是错的!
而这场错误,是由他的自私开始,以墨茜付出生命为终结!
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要求儿子呢?
萧景静静看他神色变幻,轻声道:“我跟你不同,只想珍惜当下,可能我能力有限,但即便拼尽全力,我想守护的,也不过她一人。”
“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
绍帝喃喃落泪,透过朦胧的视线仿佛又看到那女子满眼不舍,拉着他的手道:“我等你回来。”
可惜,他们都没有等到。
绍帝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除了模样与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清冷的气质真是像极了他的母亲,难道他还要再愚蠢一次,亲手扼杀儿子的幸福么?
都说世间最苦的四个字,是爱而不得,可他却觉得,最苦的莫过于曾经得到过,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弄丢了。
他抬眸,看向萧景苦笑:“当年父皇若同你一般坚定,哪怕跪在大渊先帝面前请求入赘为驸马,也好过后来阴阳两隔,生死两不见。”
得到帝位又如何,在他终于有能力护住所有的时候,偏偏最想保护的那人已经不在,他苦苦支撑这些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影儿,你能不能,让小酒进来?父皇有话想单独对她说。”
萧景迟疑,绍帝知道他担心什么,艰难的笑了笑说:“父皇已经明白你的心意,又怎会再为难她?你放心,父皇就问几句话,保证将她毫发无损的还给你。”
话虽如此,但萧景还是不敢完全信任。
这殿内高手如云,万一绍帝有个什么心思,只怕他连救小酒的机会都没有。
绍帝看穿他的顾虑,再次苦笑:“你真当父皇是不明事理之人么?她就在皇宫里,我若想要她性命,还须专程叫她进来?”
萧景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末了说道:“即便如此,孩儿还是想说一句,此生已经认定了她,若世上没了苏小酒,那必定也不会再有绍影。”
看着眼前执拗的少年,绍帝忽然笑了,这次是发自真心的笑,影儿果真还是随了自己,他虽然辜负了茜茜,但这么年以来,她确实是支撑他在朝堂沉浮的信念。
他该为孩子的这份真挚与坚定高兴才是。
苏小酒已经等得有些心焦,生怕萧景为了她顶撞绍帝,就他那身子骨,万一气出个好歹一命呜呼,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不止是她,萧景也得被世人扣上个大不孝的帽子,为了娶媳妇,第一次见面就把亲爹气死的人可没几个。
正忐忑不安时,便见萧景走了出来,像是有话要说,却抿着嘴不开口。
“你怎么了?绍帝没事吧?你们……因为我吵架了?”
萧景斟酌着开口道:“他说想单独见见你,不过,我还是征求你的意见,你若不愿,就不必见。”
苏小酒确实有点发憷,该不会又是霸总文中的经典情节,要往她脸上甩个几千万的银票让她离开萧景吧?
或者是那些宫斗文里,要把耽误儿子前程的女人都杀掉?
她看看萧景,一向自若的大男孩,此时看起来似乎比她更忐忑无措,又想想,既然萧景能来征求她的意见,必定是确认了没有危险才来的,于是点头道:“好,我去,那你在这里等我哦。”
来了一上午,她的肚子早就饿了,记得进宫时的路上看到好几家爆满的餐馆,她想快点去尝尝。
萧景吻上她手背,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道:“放心,有我在。”
苏小酒理理衣裳,又摸摸发髻,有点紧张:“刚才外面有风,我的头发没吹乱吧?”
按照礼节,她穿了华贵端丽的宫装,却因为长得娇小,未见沉闷繁复,反而有股精致秀丽,萧景抚抚她发顶,赞道:“弱水三千,不及卿卿回眸。”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甜腻的词语赞美她,苏小酒面色一红,低头匆匆往内殿走去。
绍帝已经起身,正端坐在书案前,静静看着苏小酒走到离着龙案五步开外的地方,从容而优雅的向他屈膝行礼。
“郡主免礼,请随便坐吧。”
苏小酒自然不能随便坐,走到他下首的太师椅旁,再次行礼后,浅浅坐了一半。
绍帝紧紧盯着她,却不说话,似乎内心正在剧烈挣扎。
苏小酒眼观鼻,鼻观心,敌不动我不动,也坚决不开口,却忍不住揣测,这绍帝葫芦里卖什么药?
叫她进来,无非就是关于跟萧景的婚事,要么同意,要么反对,有什么不好说的?
等了半晌,绍帝终于开口了,先问了她一个问题:“若影儿与你成婚,要以付出他的生命为代价,那你嫁还是不嫁?”
??!
苏小酒有点捋不过来,这、这算威胁吗?
正常套路,不应该是“你若执意嫁给影儿只有死路一条”这种话吗?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道:“恕小女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本想杀了你。”
绍帝说着起身,缓缓走到苏小酒面前,长年旧疾让他身形略显佝偻,但站在苏小酒身侧,依然能比她高出一个头去,带着迫人的威压,让她心率有点失调,脱口而出道:“那为什么又不杀了?”
“因为影儿以他自己的性命为你作保,让朕不许动你分毫。”
苏小酒哦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绍帝本以为她会感动的一塌糊涂,没想她竟毫无反应,一时有些不悦,问道:“他为你做到如此,你为何没有半分动容?”
苏小酒这才抬眸看他,反问:“你又焉知我不会舍命护他?爱人之间不是本应如此么?再说了,你这个亲爹都不顾儿子的生死,做什么纠结小女动不动容?”
若非他口口声声要杀了自己,萧景干嘛要为她去死?
明明是自己搞事情,还非要把责任推给别人,真是活久见。
绍帝一滞,又听她道:“若只是因为嫁给他就要死,那小女不会嫁,但他若因为小女而死,小女为他拼上性命,也一样在所不惜,爱情本是双向奔赴的,可惜你不懂。”
绍帝后退两步,苏小酒反而上前道:“你跟他保证不会动我,却将我叫进来行威胁之事,说明你不仅不懂爱情,还言而无信,不想逼迫自己儿子,就来逼迫小女,是为无能,你有什么好拽的?”
眼前这位是萧景的父亲,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敬重,但说句不好听的,这人就是懦夫一个,还净挑软柿子捏,苏小酒打心里瞧不起。
绍帝万没想到,这个身高不及他肩膀的瘦小女子,性子倒是刚直,他不过开头说两句话,她便字字责问,令他哑口无言。
须臾,他忽然笑了,发自肺腑的笑,因为离得近,苏小酒甚至能看到他颤动的扁桃体。
“有意思,怪不得影儿非你不可,连朕都忍不住要喜欢你了。”
他拿衣袖沾沾眼角笑出的泪花,重新走回案前坐下,随意的指着下首的太师椅道;“丫头,坐吧!”
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令苏小酒措手不及。
不过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这下她也不再故矜持,大咧咧的往椅子里一坐,等着绍帝后音。
绍帝笑了一会儿,感慨道:“难得你一介小姑娘,活的比朕通透多了。”
他正襟危坐,看向苏小酒道:“其实朕将你叫进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关于影儿的事。”
苏小酒不解,他人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不能亲自跟他商量的?但见绍帝神色郑重,必是什么要紧的事,于是颔首道:“洗耳恭听。”
“如今南夏朝局,不需朕明言,想必郡主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苏小酒点头:“略知一二。”
绍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接着道:“以前是朕糊涂,以为只有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才能护住心爱之人,谁想现实却给了朕致命一击,还将影儿也陷入同样境地,是朕的错。”
或者说,影儿如今面对的状况,比当年的自己更不如。
当年他尚有选择,本就是被先帝放弃的皇子,若留在大渊为赘婿,还能安稳一生,是他一意孤行,非要加入夺嫡之争,最后争得天下,失去爱人。
最不幸的,是导致现在影儿骑虎难下,成为唯一的皇子,就算他愿意让出皇位,老七又能对他完全放心么?
继承皇位,或可一搏,放弃皇位,只怕将任人宰割。
苏小酒不做声,其实这点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她还是抱有一定的侥幸心理。
就算绍崇显想要斩草除根,可他势力范围也不过在南夏境内,只要留在大渊,以萧景自身的功夫,加上大渊的实力,应该是能保护他们的。
绍帝却将她的念头否定,说道:“只有千日做贼,谁又千日防贼?难道你想后半生乃至你们的孩子,都活在无尽的刺杀中?你与大渊皇后关系是好,可能让影儿在宫中生活?若不能,你觉得他们又能调出多少兵力去专门保护你们?或者,影儿真的能无时无刻跟你和孩子在一起?”
一连串尖锐的问题抛出,让苏小酒毫无反驳的余地。
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绍帝满意的看着她的神色从淡定到不安,微笑道:“所以现在,你还觉得影儿继承皇位与否,无所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