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唐樱怀着宛如上坟的心情,坐到太极塔下广场最前排。
前排大多是关系户,云山的学生,鹤梦的学生,丹黛城邵家的。唐樱看见了邵龙亭,还有他妹妹邵小金。
邵小金得知今天唐樱也在,把自己拧成麻花要看看唐樱真面目,被她哥一把按下去:“坐好!大庭广众有没有点样子!”
邵小金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却格外不拘小节:“是哥你太没用了!居然错过了认识唐樱的机会。”
邵龙亭:“……”
他牙痒痒道:“要不是当年你泄露惠虚上君玉号,惹出麻烦,我能无颜再与唐姑娘结交吗?”
邵小金:“哼。”
邵龙亭叹道:“你要是真想认识她,不若好好修炼,等明年春云山开山招考,你努力做她师妹去罢。”
邵小金道:“那是必须!二姐能上我肯定也能!”
唐樱摸了摸春玉耳珰,头一次有些嫌它功能太强大,将邵氏兄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恐怕这对兄妹怎么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唐樱能不能继续留在云山进入下一阶段的修炼还是问题。
若说出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唐樱呼出口气,暂时将成绩的问题抛之脑后,把注意力放在这场难得一见的讲道上来。
太极塔下乌泱泱的人,有坐着的,也有飞在天上的。天上的多是唐樱熟悉的上君,前来帮助维持秩序,也是听到吴梦乾道君算出此事不安,怕有隐患,因而来此作为一道保护屏障,若发生意外,他们能做抵挡。
唐樱心情沉重,按捺住一次次唉声叹气的冲动,尽量上自己维持住表面上的平常。
……但好像平常过了头。
“唐樱好冷静,”鱼恬和乐九萤说,“一看就是看惯了大场面的,不像我们,难得见一次道君这么激动。”
唐樱:“……”
欲哭无泪。
在万众瞩目的期待中,钟声洪亮敲响,伴随着这古老的声音如同水波一般漾开,人群也缓缓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太极塔下方那处玉铸成的讲道台。
吴梦乾身着宽袍大袖的青蓝色道衣,步入讲道台上,盘腿端坐,面色肃穆,张口直入正题,毫无废话。
唐樱都有点讶异,自己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吴梦乾所讲述的古籍、历史、名人、典故,她都能在脑海中和自己所学的知识一一对上号,看来这段日子的恶补学习确实有用。
因为能够听懂,甚至能够听懂言外之意,唐樱很快沉浸在了吴梦乾的讲道之中。不光是她,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以太极塔为中心的偌大广场,数万人屏息静气,只有吴梦乾的讲道声潺潺流入每个人的耳中、心里。
唐樱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不自觉地进入极其玄妙和奇异的境界,她此前已经金丹八层,今天看来能够突破到九层。之后,离元婴期就不远了。
她呼吸吐纳极有规律,广场上的数万人中有灵性的、摸到突破门槛的,都和唐樱陷入了相似的状态。他们听到的已经不再是吴梦乾说的话,而是更直接的交流,是灵气与灵气间涌动传递着信息,是呼吸与呼吸间诉说着故事……
唐樱模模糊糊地想,怪不得道君讲道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这种状态还……挺舒服的。
她任由自己懒洋洋地沉下去。
像是沉在一片温暖的海里,回到生命最原初的状态……
突然!
一切翻江倒海起来!
唐樱只觉得灵气逆流,胸口一闷,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她睁开眼,恍恍惚惚,发现事情好像不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身边本来听讲道的人都作鸟兽状逃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燕无咎扶着她的肩膀手足无措好像要哭了……
唐樱一低头,知道了。
诶嘿,原来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被袭击了,前胸全是血。
再仔细一看——
她的心脏呢!!!
漫长的耳鸣过去,唐樱总算听到了燕无咎的声音,也总算能够开口了。她安慰地拍拍燕无咎的后背,说:“我没事。”
燕无咎吼道:“别说话!”
他的手掌捂住她胸口的窟窿,灵气为她止血,然而那场景凄惨又可怜,显得很徒劳无功。
唐樱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谁干的。燕无咎都快疯了!
以她和他为中心出现了三丈的真空地带,除了他们,只有天魔。
血魔那双漆黑鹰爪上,正托着她扑通扑通跳的鲜活心脏。
见唐樱的目光转过来,他便弯唇露出一抹残酷冷笑,当着她的面,捏碎了。
“哎呀。”唐樱下意识叫了一声。
“哎呀。”有人几乎与她同时惊呼一声。
“你还是把她弄坏了,”女人的声音轻柔中透着嗔怪,“不是说好给我留个全尸的嘛。”
媚魔不耐烦道:“她杀了那么多天魔,用那样的方式,我们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女人还是叹了口气。
血魔、媚魔、毒雾、狂魔和刀魔让开一些,叫华韵映入唐樱眼帘。
“华韵。”唐樱有点震惊,也有点伤心。
“阿樱,”华韵笑得眉眼弯弯,说,“放心,你这样美,残缺了也有残缺的美,我会好好珍藏你的。”
唐樱:“……”
咚!
整个天地震颤了一下,天空仿佛要破碎一般。
狂魔沉声说:“是吴梦乾在破阵,我出去会他。”
他转身出去。
媚魔也说:“我出去对付那几个渡劫期的,你们把他俩好好解决了。”
唐樱想要起身说什么,燕无咎一把把她按下去:“别动!”
他的嗓音在颤,语无伦次:“我把止血的药和符给你,我帮你弄好,你不要动,你现在不能动知不知道!”
“我没事!”
“你怎么没事!”
“我真的——”
燕无咎一只手捂着唐樱的心口,一只手摸了几次才摸到他戴的那项链,他咬紧牙,用力一拽,项链从他脊柱深处抽出,带出一串血珠和浓郁得差不多要凝成黑色水滴的魔气。
唐樱顿时知道他要做什么,用尽力气喊道:“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和天道有契约的,我不会死,你看我心脏没了还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燕无咎,燕无咎!——”
燕无咎仅存的理智是将他乾坤袋中的止血符和药膏都掏出来,满满当当堆在唐樱身边,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理智分辨唐樱说了什么,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然后转身冲向那些天魔。
“燕无咎!”
唐樱想追上去,爬起来的刹那却头晕目眩地趔趄了一下,摔在地上。
失血过多和这样重的伤势还是让她有点虚弱。
“我的金手指呢天道,”唐樱抓了把回复丹塞嘴里,一边仓促往下咽一边朝天道喊,“大哥,你忠实的打工人的男朋友现在很危险,救命啊!!!”
咚!
天地震颤,是天魔布下的阵法外,有人试图进来帮助他们。
乐九萤目睹了整个过程。她是妖,听不太懂吴梦乾所说的种种机缘因果,也有些嗤之以鼻,别人闭眼是太沉浸深陷其中,乐九萤闭眼是因为听困了昏昏欲睡。
因而别人无所知觉时,乐九萤猛然就睁开眼睛,回头捕捉到那极阴冷的气息。
华韵站在人群中,朝她人畜无害的笑。
乐九萤见过华韵一次,在丹黛城,和唐樱一起。她有些疑惑,歪着脑袋盯着华韵,华韵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华丽宽大的衣袖中藏着什么……
一团腥臭的雾猝然喷出,乐九萤整个呆住,猝不及防,皱着眉头多吸了几口,一边恶心吐了,一边推着身边的兰摇风和宫展眉,叫他们醒醒,还使劲朝天上的上君们招手。
毒雾“咦”了一声。
乐九萤呸道:“毒我之前好歹调查一下我是什么好吧。”
听讲道的人陆陆续续醒了。
其他天魔也逐渐现身。
刀魔一条胳膊都成了巨大刀刃,他脸色苍白,慢悠悠地以唐樱为中心开始画圈。
醒来的人看着眼前的状况,恐惧先于一切,大多逃开。
云山学生有不愿意丢下唐樱和燕无咎走的,被空和等几位上君硬生生拖离。
“唐唐!”
“唐樱!”
乐九萤、宫展眉几人叫她,却始终没能把她叫醒,所幸在最后的时刻,他们看见唐樱身边的燕无咎睁开了眼睛。
最后圈成,刀魔一半的身体在圈内,一半的身体在圈外。在圈内的那一半浑身长出雪亮刀刃,几乎看不出人形,在圈外的那一半则是一俊美中透出几分邪气的男子,他垂着眼,那化作巨刀的手指着呆呆站在不远处的蒋刃宜,低声说:“你和她长得好像。”
蒋刃宜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天魔,从小到大听闻的关于天魔的恐怖事迹在她脑中走马观花地回顾一遍,她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甚至没有勇气问一句“她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只有在亲身面对天魔可怖的气场时,回忆起网上流传的唐樱事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唐樱是多么厉害多么传奇的人物。
此刻的蒋刃宜就是如此。
刀魔却只在盯了她几息后便收起刀,转身踏进圈内,身形完全隐没。
半晌后,蒋刃宜才呼出一口气。
她身边的其他学生也是。
他们低喃着:“太恐怖了……似乎差一点就要死了……”
……
阵内。
浓白毒雾扩散开来,唐樱又开始耳鸣。她咳嗽了两声,很快发现血已经不再流,视线也清晰了很多,不远处的搏斗的声音格外明显,她已经认不出来燕无咎,都是些奇怪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有无数的刀出鞘的声音,有低低的怒吼,还有利刃刺入身体的血水搅动声。
“幻阵,先开幻阵。”唐樱冷静下来,说给自己听。
她已经察觉到身上的力气开始恢复,是天道在为她修复身体。修复很痛,正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讲道的前一天晚上,她和天道聊了彻夜。天道半遮半掩地肯定了她对此次讲道的不祥预感,并积极和她讨论了可以反击的方法。
唐樱提议一:把道君们都叫上,到时候不管天魔混不混进听道的人群,以道君的能力,定然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发现并解决。
天道:【x】
唐樱:理由?
天道:【没有理由。你也可以试试,会发现叫不来。】
唐樱:……
唐樱提议二:准备好渡劫期的上君,尤其是容易招雷劫的,到时候坐在唐樱周围,等天魔来了,一个抱住一个,等天雷往死里劈他们!
天道:【x】
唐樱:为什么?修真界渡劫期少说千八百,难道就一个陈此夜?
天道:【那倒不是,惠虚也经常被雷劈,但他比较会躲。】
唐樱:那为什么不行?
天道:【天雷只对暴露在外的恶欲之虫起作用。天魔体内的恶欲无法分离而出,天雷劈天魔起不到那样的作用。】
唐樱:……
唐樱提议三……她提不出来了,掀桌道:那我到时候怎么办?
天道似乎早就在等她这一问:【用你的金手指啊。】
唐樱愣了一下。
她迟疑道:“你是说……幻阵?可我才金丹期,金丹期的幻阵能起什么作用?”
天道说:【我给你临时开个挂,你有一刻钟的时间。】
……
这一刻钟,是修复她身体的一刻钟。在这一刻钟内,是天道的力量涌荡在她四肢百骸和每一条经脉,涌荡在她丹田和她空荡荡的胸口。
这一刻钟,她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同时这一刻钟,她拥有这东西陆三十六州最强大的修为。
所以,首先,打开幻阵。
嗡——
纯白的光一时间驱尽浑浊的雾。
山谷。
明亮的山谷。
藤蔓绕枝,蛛网附石,善恶虫噬;
琴音致妄,暗蝠梦魇,游戏人间。
贪食,画皮,寒冰,火焰。
笑啊,哭啊,醉啊,恨啊……
魔。
唐樱站起来,身上镀者一层璀璨金光,如神如佛。
她看见了燕无咎,他苍白的皮肤上蠕动着黑色花纹,是恶欲之中在他体内疯狂,他的瞳孔是毫无感情的暗金,却在流泪。他的手扼住了血魔的脖颈,他身体数处被刀贯穿,血和魔气纠缠在一起,伤口同时撕裂和愈合,他浑然不在乎,只满心满意地恨着血魔,恨他杀死他的爱人,他狂怒地吼道:“去死!去死!去死!!”
唐樱在颤抖。
她抬手摸到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湿漉漉的了。她哽咽着强迫自己想接下来的步骤,和天道商量过的,商量的时候气氛分明十分轻松,好像把剩下的天魔一网打尽是件非常轻松的事。
先开幻阵。
然后用藤蔓和蛛网束缚他们。
用梦妄扰乱他们。
让他们醉,让他们不受自控地哭、笑、爱、恨,让他们迷乱发狂,让他们身临坠星谷玩残酷的游戏。
“厮杀吧,活下来的那个可以获得你们心心念念想要的楼凌。”这是足以诱惑他们的台词,是唐樱和天道商量好的。但她说不出来。
咚——!
天魔的阵法破了!
“厮杀吧,”唐樱咬着牙,声音空灵,施加着原本属于诱惑之魔的力量,“厮杀吧,你们本来就恨彼此,不是吗?”
藤蔓缠上他们的四肢和脖颈,蛛网在他们的五官上编织着密不透风。
天魔跌入妄梦之中,濒临昏睡。
“阿樱……”华韵低低地,近乎呻吟地叫了一声,她笑了起来,断续道,“好可惜啊阿樱……你不带楼凌来见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这样美……这样美……阿樱,还要超过你的美……”
她倒了下去。
阵法外,太极塔下,偌大广场,只剩下寥寥几人。
空成风尘仆仆,刚刚赶到。
他望着阵法里倒下去的华韵,她仿佛做的是美梦,睡颜恬淡,绝世的容貌背后隐藏的却是个天生的魔。
空成攥紧了手中画卷,良久,别开眼,随便抓了个人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那人也极其迷惘地摇了摇头。
“你不可能这样还不死,你只是金丹期。”媚魔贴着唐樱,用一把剑刺穿她的丹田,“这样呢?这样你还能活吗?”
唐樱转身,拧断她的脖子,言简意赅:“能。”
媚魔从喉咙里挤出笑声,把自己的脖子扳正,她试图用魅惑,但唐樱先一步用蛛网将她全身裹紧。
然后是梦,是妄,是诱惑之音。
在这里的天魔是最后的天魔,是最难对付的天魔,他们没有一下子就沉入妄梦之中,而是反复挣扎,反复痊愈,反反复复,在这一刻钟的时间内,唐樱不止一次挨了血魔的爪,被刀魔捅了刀,被毒雾包裹得几乎窒息……她和他们转瞬间对抗了无数次,直到精疲力尽、大汗淋漓。
直到她失去神力。
偌大太极塔广场,躺着六个天魔。
唐樱瘫软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惠虚和蛮霓他们才反应过来,冲过来将他们带去该去的州。
“燕无咎。”唐樱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燕无咎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血水顺着他的发低落,他的金眸暗淡。
没有人敢靠近他,此时此刻,他是现场仅剩的、唯一的魔。
唐樱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边。
她缓缓弯下腰,靠在他的脊背上,抱住他,轻轻地叫:“燕无咎,我活着呢。你听。”
“唐、樱?”
“嗯,”唐樱的脸颊贴着他被血濡湿的颈后,“你听,我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唐樱蹭了蹭他后颈:“听到没?特有力,特活泼!我说我没事,你偏不信——”
燕无咎蓦地转身,一下将她抱在怀里。
他也没有力气,被唐樱一压,向后仰去,倒在地上。而后流着泪笑了。
“哎,”唐樱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闷声说,“辞露姐的桃花符还是准的哦。其实我本来……算了……反正现在……”
她抬眼,正好看到燕无咎身上的魔气全都往他体内收敛,皮肤上的黑色纹路消退,眼瞳逐渐变为正常的黑色。
这个少年,为她疯魔,也为她清醒。
唐樱往上蹭了蹭,亲了亲他的鼻梁,小声说:“我爱你。”
许久,“我也……”燕无咎哑声说,“爱你。”
……
[万物直播]云山薛仲正的直播间
弹幕:
“打完了?”
“天魔哪去了?”
“代我觞羽学院的兄弟问一声这是不是意味着翼洲要通网了?”
“那是唐樱和谁啊?镜头不能再近点吗?看不清。”
薛仲正站在太极塔三层,扒着栏杆,眼睛还是直的:“朋友们,看到没有,听到没有!对不起刚才我手抖得厉害可能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这样的时刻能全程直播我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言归正传你们看见没听到没!多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我看到有人问唐樱和谁,那还用问吗?当然是燕无咎!那个燕家小姐和魔尊的孩子!听说绿江有一篇以他们为原型写的小说,叫什么来着我回去找找……”
“唐樱和燕无咎?”弹幕确认了一下这两个名字。
薛仲正发着抖,心情混合着恐惧和兴奋,说起话来就停不下。他从云山入学说起,将云山内部流传的唐樱和燕无咎的故事仔仔细细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
唐樱陪着燕无咎去了云山药室,又依次序镇了天魔,最后会云山昏天黑地睡了一觉,才得空喘息。
然后一觉醒来发现了两件事。
一,她秋考考了四十八名,离进天玄地黄斋又迈近了一大步;
二,她和燕无咎的爱情故事传遍了修真界。
唐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