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十,宁海州青山乡垂柳村,黄昏时分。
因为今天晚上要召开村农会的第一次会议,于是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吃了。炊烟袅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跟以往不一样的新鲜气氛,还有一丝紧张。当早早吃过饭的人们闲的无事可做,出门碰着了都笑呵呵的打招呼:“啖了吗?今黑天了要开农会呀!”
大家都走到村口的打谷场,那里空荡荡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时走来两个工作对的人,抬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放在了空场上。有人便问:“啥时候开会呀?”
那两人放下桌子,笑着道:“别急啊,天还没黑呢。你瞅,有人刚从地里回来,总要等人家啖了饭吧?”
人们实在无处可去,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聚在打谷场上抽烟闲聊,各家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在周围闹腾;有的孩子实在太淘,结果被大人揪住,抄起大巴掌照屁股上就打。
吃过饭的张世荣从家里出来,正好碰见以前打短工的主家顾老五,对方像是来特意找他,一看他出来立刻过来问道:“世荣,今黑头开会有咱的份没有?”
“五叔,恁真会寻俺开心,有没有份恁自己还不清楚?恁家那十亩地不是自己种着呢嘛,直接种地的都有份!”
一旁路过的人听到都笑了,这个顾老五,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够二呼的。
临近天黑,被工作队征用来开会的打谷场内外已经坐满了人。因为天气热,很多人屁股底下什么都没垫,直接席地而坐。虽然之前北海军的布告里说是直接农业经营者才可以加入,实际却来了不少长工,几户缙绅地主也派了管家。
打谷场一头用木架子挂了块黑板,四周的的地面上,村民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声音。月亮像半个鸡蛋壳一样挂在西边的天上,星星也很明亮,为了薰逐蚊虫而烧的蒿草艾叶被微风吹的浓烟袅袅,好多人都被呛的不住咳嗽。
工作队的成员除了主持会议的、鼓捣应急灯的,其他人都在外围站岗放哨。不过这些人都没穿迷彩绿的军服,而是穿着跟普通老百姓一样的粗棉布短褂和裤子,看上去半新不旧的,好多地方还打着补丁。真要说他们和垂柳村的村民有什么不同,一是头上没有小辫,都留着寸头;还有就是脚上的鞋。
“唰”的一下,设在打谷场角落的两台应急灯一下亮了,这下喧闹声反倒更大了,不少人都凑过去打量。虽说这玩意一些人已经看过了几回,可每次使用的时候,总会惹得大惊小怪,就跟天上的星星掉落人间一样。
“真亮堂,就跟大白天一样!”
“老六,恁说这罩子是用水晶琉璃做的吧?咋那透亮呢?”
“哎呀!这壳子咋是黄的呢?这颜色只有皇上才能用!”
“他三叔,北海镇没这规矩!”
时间到了开会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翻身爬上了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把两手拢成一个嗽叭套在嘴边,大声地宣布开会。
“诸位乡亲父老!垂柳村农会动员会现在开始,请李队长讲话。”
他一说完,就跳下桌子。接着,一位个子不高、年约三十许的方脸汉子从人堆里起身走了过来。他披着件掉了色的土布短褂,里面则是件白色的短袖褂子,脚上蹬着双千层底的布鞋,手里还拿着个铜嘴的短烟袋锅。
“今天,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谈谈,谈谈农会。有人心里估摸会问,啥叫农会?恁们懂不懂?”
来分给庄稼人嘛,让种地的人有地种,让穷人吃上饱饭。”
“孟侉子,恁别瞎说!”
“俺没瞎说,之前布告上不就这么说的么!”
“胡扯吧!恁认字吗?!”
李队长笑呵呵的,没有打断他们的话,他由近及远的打量着还有的则是带着怯生生的目光。在离他最远的人群外围,本村的董寡妇带着两个全裸的孩子,孤零零的站在半明半暗之间,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满脸都是眼屎鼻涕,还沾了好些苍蝇。
“咱们这回是办农会,为啥要办农会?一句话,让耕者有其田!就是说要让想种地的有土地,不劳动的就没有……”
“入了会有啥好处?恁算问着了!好处多着咧,我说说,恁算算......”
“有人问农会谁说了算?当然是大伙说了算!工作队就是给恁撑腰做主的!”
“地主不卖地咋办?恁问的好!呵呵,俺来垂柳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拿白家来说,他家有多少地,工作队一清二楚,地帐上记得明明白白!”
李二奎别看是垂柳村的工作队长,可他八年前还是个大字不识的贫农。河南一场大旱,让他一家四口陷入绝望,只能背井离乡逃荒要饭,后来在开封城外被徐大用花了十二吊钱买了去。他原以为自己一家会给人当奴婢,谁知到了北海镇竟换了一种活法。
虽然他在北海军里当了几年兵,还成了排长,可他的话里没什么文绉绉的词汇,真要让他说也说不出来。为了开好这次动员会,李二奎用了两天的时间,搜集了村民最关心的问题,又绞尽脑汁的把答案浓缩成简短的一两句话,让在场的众人都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最喜欢这种没有虚头巴脑的话了。
这些农民虽说大字不识,可他们喜欢被人肯定,对种地、收成、负担、口粮等等,心里都有本账,很会算计,怎么做合适全都门儿清。
当在场村民们得知只要成了农会会员,凭着会员证去乡里的信用部借款的话,三个月只收百分之二的利息,全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如同听到了旷世奇闻。等他们将嘴巴合拢后,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打谷场上的会议进行的时候,在村子东头一座青砖黑瓦的大院里,白家的家主白广德坐在炕上长吁短叹,坐在一旁的正房白于氏低声啜泣,不时的用帕子抹着眼泪。
“哭,哭,恁作死呀!老子还没死呢。等死了再哭!”
“地都要没了!这里面还有我当初带来的三十亩地嫁妆呢!以后可咋过啊!”
白广德一拍桌子骂道:“咋过?饿不死恁!”
女人的哭声小了些,不过还在抽泣,一旁站着的大儿子白应忠愤愤的道:“咱家用了三代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挣下五百亩地,不偷不抢,他赵王爷凭啥要拿走一半?还有那个劳什子农会,就因为咱家把地都佃出去了,居然不让咱加入!凭啥?!还有佃租,凭什么要降!我都找人问过了,就算前明他朱家当天子那会儿,五成的租子也是起码的!”
“世道人心都坏了!坏透了!”白广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转身冲着北面的方向拱着手道:“皇上啊!您瞅瞅这世道吧!”
叹息过后,他把烟锅里的一点红火磕在炕沿上,随后在白应忠的伺候下又装上一袋烟,等抽燃了,便叭叭叭的使力的抽了半晌,随后道:“不成,明儿我得去刘秀才那里问问去,他们这么干太欺负人了!”
“爹,刘先生去北海镇参加科举还没回来呢。”
“哎哟!我咋把这事给忘了!那......你去让忠全明早鸡打鸣就把骡车套上,咱爷俩去趟上庄,找你大舅拿个主意。”白广德吩咐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忠全没去开那劳什子会吧?”
“没去。他还在院子里铡草料呢。”白应忠说完又补充道:“爹,你放心吧。他张忠全就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家伙,再说咱家也没亏待他。”
“唉!老实人不多了!可别让忠全跟着那些人学坏。”
白家父子不知道,其实张忠全一开始也想去开会的,不过下午和本家兄弟张忠寿聊过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此时他一边给牲口喂料,脑子里回想着下午大哥说的那些话。
“俺跟恁说,少出头总是好的,凡事都得留个后路。穷就穷一点,都是前生注定的。恁要是入了会,万一朝廷的打回来,那可就是乱党,都得满门抄斩!当初临清闹教乱,俺可是亲眼看见的,直接拖到城门外,咔嚓就是一刀。老爷说的对,真龙天子在北京城,只要皇上不倒,咱就不去添乱。”
垂柳村的动员会开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一统计,七成以上的农户都愿意加入农会,三成的人处于观望状态,这个结果已经让李二奎很满意了。
会后他又召集了工作队的人开会,决定趁热打铁,明天分头去找那三成的人家,问清他们的困惑所在,争取让垂柳村的贫农和中农全都加入农会。至于他自己,明天要去“拜会”村里最大的地主白广德,谈一下有偿收地的事。
谁知第二天上午他到白家一问才知道,白广德带着儿子一大早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管家也说不好。虽然出师不利,可李二奎并不觉得灰心,他心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农会立起来了,这地不卖也得卖!
另一边,白广德父子天蒙蒙亮就坐着骡车上路,等到了上庄村已经是午后了。
上庄村在牟平城东部,从明代开始就是宁海州最大的村落,其中八成以上的人家都姓于。上庄于氏在明清两代先后有上百人考取进士、举人、生员,妥妥的世家望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出了一门四进士的于齐善家。
于家大院是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老宅子,前后三进,又有东西跨院,全都是用又大又厚的青砖修造。虽然经过几百年风雨日晒,可因为一直精心维护,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里青砖漫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墙山很厚,上面长着一片片青色的霉苔。一棵老藤萝攀援在桲椤树上,叶子又密又浓,长的很是茂盛,遮得半个院子荫暗凉爽,反倒是桲椤树被缠的半死不活。
别看白家在垂柳村是个大地主,可他们跟于家完全没法比,父子二人等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咳嗽,心知于老爷出来了。
于齐善今年五十开外,头发胡子半白,虽然很瘦,可两只眼睛很有精神。此人十五年前中了举人后,曾给山东布政使于易简当幕僚。谁知乾隆四十七年“国泰贪污案”事发,于易简也跟着一起完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身而退,从此便绝了官场的心思。
当得知白广德父子来意,同样被工作队搞的一肚子气的于齐善也是抱怨不止,甚至还让管家把他昨天写的一副对联拿给二人看。
上庄村于姓宗族势力庞大,由于山多地少,再加上土地兼并,差不多有六成的村民都是佃户,日子过的非常穷困。问题是于齐善是族长,可以动用宗法惩治族人,所以虽然对农会充满希望,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驻村工作队对此情况心知肚明,为了打破僵局,给于齐善施压,便跟宁海州军管会申请器材,随后在村里架起了两处高音大喇叭,分早中晚三个时段,要么宣传农会的好处,要么就宣传减租减息的政策和惩治条例,搞的于举人头大不已。
经过连续四五天的广播,贫苦户们终于明白一切有军管会撑腰、有赵王爷撑腰,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于是当召开动员会后,上庄村有一半的人家都入了农会。这可把于举人给气疯了,要知道他家可是有两千多亩地,这要给收了分下去,以后村里就再没人听他的了。
管家很快就回来了,白应忠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联是“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低头一地杂种”;下联则是“会场广大,马牛羊,鸡犬豕,抬眼满座畜生”;横批则是“斌尖卡傀”。
白广德只读过几年私塾,没什么学问,可他儿子白应忠却是个生员,虽说是捐的吧,可也多少有点墨水。他看到对联后连声叫妙,对于举人的文采钦佩不已。
白广德一头雾水的指着横批道:“大哥,恕小弟才疏学浅,这是啥意思?”
于举人心道你还好意思说“才疏学浅”,草包一个还差不多。要不是你爹是个举人,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把庶出的女儿许给你。他随即望向外甥,微笑道:“应忠,你给你爹解释一下?”
白应忠知道舅父是在考自己,于是面带喜色对父亲道:“父亲请看,舅父的这副对联头两个字合在一起便是‘农会’二字,上下联意指农会就是杂种、畜生。”
白广德恍然大悟,伸出大拇指道:“骂得好!”
“至于横批更是妙不可言。您看,‘斌尖卡傀’这四个字拆开了就是‘文武、小大、上下、人鬼’,舅父这是斥责农会是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好好好!”白广德心想这对联真好,读书人连骂人都藏着掖着,满处透着学问。可激动过后,他还是问出了最关切的问题:“大哥,您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哼,他们这是在自毁根基。尾巴藏了半年,终于露出来了!”于举人一脸愤愤的道:“自古有云,官不与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白广德听的一头雾水,正要转头看向儿子听解释,就听自己的大舅哥继续道:“你父子且放宽心。实话告诉你们,如今别说宁海州了,文登、荣成、海阳等地的士绅对此皆是义愤填膺。他们这么干,各地士绅都要群起而攻之!”
“您的意思是?”
“哼哼,且容他们嚣张几日,一旬之后就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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