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总督府后,赵新和邓飞稍事休息,便叫上王远方开了个碰头会。
对于巴城,他目前最关心的就是三件事,公共健康、军事和货币体系。至于橡胶的事,因为其生产周期至少在5至6年,眼下还都在育苗阶段,自有民政派来的技术员负责。
赵新之所以把公共健康放在第一位,就是因为本地的蚊子实在太多了,由此引发的疟疾流行每年都会夺走大批生命。荷兰人在的时候,巴达维亚就有着“欧洲人墓地”的绰号;而居住在城外的华人则因为环境脏乱差,周边沼泽又多,每年都有数千人死于疟疾和其他传染病。
在疟疾的肆虐下,十八世纪巴城华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可即便如此,每年仍有大批华人从闽粤渡海而来,寻求温饱。
面对这种情况,当时负责医疗的洪涛在和邓飞商量后,采取了一系列手段以改善这种局面。
首先是洪大夫根据另一时空的《疟疾防治手册》,从传播媒介和临床表现入手,节选了其中容易理解的内容汇成《防疫须知》,然后便在唐人街人流最密集处架设了广播喇叭,找了部队里疍户出身的士兵,将须知上的内容用漳州话录了音,每小时循环播放一次。
这招一下就把所有华人给震住了。在他们看来,北海镇的老爷们居然能摄取人声,真真是法力高强,难怪荷兰人敌不过。不过由于播放的频率太密,而且录音的那人说话干巴巴跟催眠一样,音量又大,才过了几天就把好多商户烦的不行;要么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盹,要么买东西讨价还价必须得扯着嗓子嚷嚷。
唐人街上的商户和住家实在受不了,便一起跑到军管会求大老爷大发慈悲,饶小民一命。洪涛随即改为每两小时播放一次,又在每次开播前添加了诸如《霹雳布袋戏》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歌仔戏,这下广大听众们的抱怨立刻就没了。
多新鲜啊,这可是白听戏文啊!巴城以往那可是大户人家办喜事和过年才能听的到。
在做好宣传的同时,邓飞那边动用了一个排的驻军,又让江阿生帮着雇了两百名华工,带上两台抽水泵,先清理城外离的最近的几处沼泽,以减少蚊虫繁殖的源头。然后对唐人街上的排污沟渠进行全面清理疏通,还建了几处公共厕所,设了垃圾倾倒点。
一开始华人对公厕还挺好奇,议论大老爷们居然连茅厕都管。谁知接下来新的法令又出台了,考虑到本地华人贫苦,没什么钱,于是军管会勒令,任何人当街随意大小便,乱丢垃圾,只要被巡街人员发现,一律扫大街三天。要说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最后一条,告发的奖励五枚铜板!
这一手可把大伙给整怕了,但凡谁要走在街上提提裤腰带,都得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不放。有一段时间里,巴城内外扫大街的人密密麻麻,总共得有小两百人,那地面干净的就跟狗舔的一样,连根草都看不到。
在做好宣传的同时,军管会开始向巴城的华人提供福利,根据各家人头和睡眠情况发放蚊帐。之所以会免费发,主要是这玩意是赵新从另一时空的厂家批发来的,涤纶材质,舒服透气,便宜好用。此举轰动了整个巴城,即便那些有钱的大户也是瞠目结舌,想不到北海镇竟豪奢至此!
虽说中国古代很早就有了用于遮蔽蚊虫的纱帐,可真正好用又透气的都是丝织品,也叫丝罗帐;贫苦人家别说用了,见都没见过。再说了,穷人的身子哪就那么金贵呢,被蚊子臭虫咬两下那不是很平常?
然而现在军管会的大老爷们说了,不行!睡觉必须用蚊帐,谁要敢偷偷藏起来不用,扫大街,告发的奖励5枚铜板......
之所以会免费发蚊帐,还是考虑到本地大多数华人的收入水平。荷兰人统治时期,对所有来巴城的华人收取“入境准字费”43.5钫(一钫是40枚荷兰铜币),另外还要按月收取人头税25~35钫不等。要知道渡海而来的华人大都是穷困潦倒,不得已才出海谋生。结果到了巴城一下船就得给12.35枚西班牙银元,合八两七厘白银。
虽然荷兰人一降再降,但付不起而去借贷的大有人在,由此也导致辛苦好几年,连欠债都还不清,更别说娶老婆了。另外在本地种植园工作的华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现银,只有在离开的时候,才能根据账簿记录提现银,所以手头也是没钱。
当然了,对于那些有钱的富户,军管会这里也提供了不同颜色和款式的蚊帐,想要得掏钱买!
除了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军管会还要建立巴城的公共医疗系统。本地的荷兰神父在战后都被强制驱逐,洪涛索性那座荷兰人大教堂改成了医院,一方面对儿童和重症患者进行隔离救治,一方面又对江阿生和几名本地坐堂医生进行了初步培训。
如此一连串手段使下来,过了半年,整个巴城的卫生状况逐渐变好,水源污染的问题也得到了很大改善,再加上大量特效药的使用,极大的降低了疟疾在巴城的致死率。到了去年下半年,爪哇其他地区的华人、爪哇人、英国人、西班牙人、甚至是荷兰人也有专程来巴城看病的。
传染病的发病率和致死率降下来了,华工们因遭受疾病折磨而使用鸦片的情况也随之减少。除此之外,军管会严令各国商人不得向巴城贩卖鸦片,各种植园也不得向华工销售鸦片,违者一律没收船上货物或是种植园。对于那些成瘾者,洪涛则安排了一座宅院作为戒毒所,进行了强制戒毒。
去年年底,当邓飞和洪涛坐船回北海镇的时候,巴城码头数万人云集,各家扶老携幼前来送行,那些被洪大夫亲手救治的人家甚至长跪不起,搞的北海镇众人也跟着感慨万分,涕泪长流。
等到了王远方接任的这一年里,军管会除了继续向穷苦华工和本地爪哇人提供低价医疗,同时还将大批的清凉油、风油精和花露水投放到市场。因为清凉油的售价才3个荷兰铜币,导致巴城老百姓如今人手一盒清凉油,没事就抹几下;而有钱的人家无论男女都爱用价格更贵的风油精和花露水,每天把自己都弄的喷香喷香的。
很多中药堂在拿到清凉油的实物后,都曾试图仿制,奈何本时代除了北海镇,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凡士林和石蜡,因此一直不能解决因油性物质挥发而导致的表面龟裂、塌缩现象。当然也有的药房自行添加了天然蜂蜡,不过这也导致了成本大幅攀升,无法和北海镇的低价产品抗衡。这也是之前槟榔屿的辜礼欢为什么想成为清凉油和风油精的代理商。
总之,北海镇这两年通过取消VOC时代各类苛捐杂税来鼓励移民和生育,再加上各种各样的防疫手段,不光获得了本地华人的支持,在爪哇各地也赢得了不错的名声。当然,荷兰人除外。
谈完公共健康,三人接着就谈到了军事问题。
从去年8月开始,军管会先后从闽粤移民中招募了六百多人,又从金兰湾基地征调了两百名会安兵,加上巴城原有的一个连,勉强凑够了一支千人的武装力量。问题是巴城可不单是一座海港城市,还包括了周边的大片种植园。眼下就这么点人,既要防守巡查近三百平方公里的土地,还得分出一部分人维持城市、港口和种植园的治安,绝对是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相对于陆上三面皆敌的态势,北面港口和海上的安全倒没太大问题。一是在港口东西两侧新修了两座炮台,总共配备了十二门75毫米长管岸防炮;二就是由郑文显率领的三艘机帆船组成的舰队,目前主要为华商运送货物和移民的船队提供从金兰湾到巴城的护航任务。
周边的几个苏丹国这两年借着看病的事也私下派人来联系过,但那也只是探听虚实,了解实力。要是北海镇实力不足,各家苏丹也不介意在VOC的率领下组成联军,打完北海镇分一杯羹。
先前在巴黎的时候,邓飞在出席英国驻法大使举行的晚宴上,曾见到了联省共和国驻法国的大使,不过当时对方根本没搞清“共和中国”和北海镇的关系。等荷兰人明白过味儿的时候,“圣殿堡事件”爆发了。
“......这两年来,荷兰人对各苏丹属国,尤其是万丹和控制的很严。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显示,荷兰人以前还只是派司法官,插手内政。可他们从去年7月,就已经向咱们周边的三个苏丹国都派了军队。”
邓飞听了眉头一挑道:“有多少?”
“两千人左右吧,其他苏丹国都是三百人上下,万丹离咱们最近,部署了两个营。”
王远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关键是,这些部队不只是作战部队,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招募爪哇本地人当兵并进行训练,总数已经超过了七千人。其中半数都配发了火枪,同时还在铸造大炮,军费开支都是由各苏丹国承担。算上训练时间再加上物资准备,我估计到了明年4月雨季一停,荷兰人很可能要动手。”
“你的意思是说,到时候会有上万人从三面向我们发起进攻?”
王远方皱眉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荷兰人和那些土著,而是英国人。”
邓飞道:“英国人怎么了?”
“咱们在印度的计划那可是戳了英国人的肺管子,一旦被察觉,恐怕他们会和荷兰人联手。我打算主动出击,各个击破,让那些苏丹认识到咱们的厉害,就不会再受荷兰人摆布。”
邓飞走到挂着地图的幕墙前打量了会道:“地面部队至少要到三千人,不,五千人!海上力量则要有三支舰队,总数不能少于十二条机帆船炮舰,再配合一千人的陆战营。”
王远方走到地图前开始比划上了自己的计划,解释道:“我觉得有三千就够,哪怕再少点,两千也行。你看啊......”
两人热火朝天的讨论了半天,等想喝口水喘口气,这才注意到赵新一直坐在那里出神。
王远方道:“想啥呢?我们俩说了这么多,多少给个意见呗?”
赵新闻言“嗯”了一声,语调缓慢的道:“你们俩说了半天军事,而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打不动,那就加强防御,继续练兵,过个一年半载再打也不迟。咱们在胶东站住了脚,还担心没兵源吗?”
邓飞道:“那你的意思是?”
“钱法!货币!”赵新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啥意思?钱?咱们的钱不够用吗?”邓、王二人一脸懵懂,他们在这方面是真不了解。
“呃......我的意思是指货币金融体系。”赵新说罢,便在王远方的办公桌上找了张白纸,把自己的思路边画边说给两人听。
要解释荷兰人在东南亚建立的货币金融体系,还得从中国铜钱在东南亚的流通说起。自北宋的钱法改革--尤其是王安石主政期间,中国的铜钱产量激增,同时北宋的市舶司改革也一度放宽了铜钱出口的禁令,于是大量的北宋铜钱从11世纪开始进入东南亚,成为了爪哇社会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到了宋元交替,爪哇在抵抗蒙古入侵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大帝国--满者伯夷。这个帝国顺应了爪哇经济“中国铜钱化”的趋势,将中国铜钱作为官方的货币,取代了原来属于印度传统的金银币。到了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爪哇的买卖交易都是使用中国历代铜钱。以至于葡萄牙人来采购香料时,爪哇人根本不要银元,就要那种圆圆的、周围有字、中间有个孔、能用绳子串起来的钱。郁闷的葡萄牙人只好将白银换成了中国铜钱,这才买到胡椒。
之后到了明代中期,随着中国官方的铸钱量急剧萎缩,爪哇地区开始仿制中国钱,不过由于缺乏铜矿,爪哇铸造的钱币多夹杂铅、锡,而且杂质比例越来越高,最终变成了非常容易摔碎的铅币。
万历初年张居正推行钱法改革,由此也导致银进钱退,大量贬值的劣质、弃用的前朝铜钱通过闽南的民间私钱铸造系统流入了爪哇,等华商们发现当地铅钱才是主流,于是又私铸了大量铅钱投入到东南亚。
1600年荷兰人的船队抵达安汶岛,建立了第一个殖民据点范维尔堡后,这才认识到由华商深度参与的铅币体系对VOC构成了巨大的挑战。荷兰东印度贸易的出发点是要绕开葡萄牙的网络,从亚洲直接进口香料。然而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的是,华人也在东南亚大量收购同类商品,而且还可以利用特有的钱币“低价”收购胡椒。
因此,如何把胡椒贸易的主导权从华商手里争夺过来,便成为了17世纪初VOC的首要议题。
在最初的十多年里,VOC以及同时期到来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一直处于下风,华人铅币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这是因为荷兰及英国东印度公司带到万丹的都是银币,但是爪哇市场流通的却是华人的铅币。当地的胡椒种植者是按照铅币计算价格,而且也只有当地的华商才有能力带着铅币深入内地,去采购胡椒。
缺乏当地人需要的铅币,也缺乏华人的当地网络,VOC以及英国东印度公司屡屡吃亏。他们被迫拿着大量白银到华商那里兑换铅币,然后拿着铅币去收购胡椒。在这一过程中,华商不仅用铅币从当地人手里换到了胡椒,同时还用铅币从两家欧洲人的东印度公司那里兑换到了大量的白银。
于是铅币成了华商的特洛伊木马,使得他们在这场围绕胡椒、铅币、白银所展开的贸易战中占尽优势。这也使得钱币下南洋的闽南--万丹航线,变成了白银流入中国的新通道。
为了构建自己的货币金融霸权,将铅币彻底驱逐出流通体系,从而建立庞大的殖民帝国,18世纪VOC在整个东南亚投放了超过11亿枚的荷兰铜币,其中主要用在了爪哇地区。再加上对万丹等各处海港城市实施武力封锁,强迫华商必须去巴达维亚贸易,从而使得铅币被摒弃。
钱法上的成功则意味着VOC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爪哇的香料(胡椒)贸易网络,使得巴达维亚成了整个东西方香料贸易的中心。
从此荷兰人通过向华商出口胡椒,再从中国进口丝绸到日本换取白银,然后将日本白银投入到亚洲内部的贸易里。通过这一系列由武力支持的亚洲区间贸易,VOC在东南亚获取了巨额利润,并用这些利润来购买亚洲商品运回欧洲。从而实现了用尽可能少的欧洲白银来获取尽可能多的亚洲货物的宏大计划。
历史上的VOC虽然随着1784年英荷战争的结束而爆发经济危机,从此一落千丈,最终在1799年倒闭。不过其在东南亚的殖民地交由荷兰政府接管,并一直延续到了1945年,可见这套货币金融体系的能量。
赵新说了好半天,最后将笔扔在一旁,对邓飞和王远方道:“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建立咱们在整个爪哇的货币金融体系,才是控制东南亚、清除荷兰人的关键。兵与财,这两者从来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不把货币的问题解决,就算把荷兰人打回锡兰,他们依旧可以通过货币体系操控香料贸易,进行金融殖民,咱们还一点脾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