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下值回到家中的阮元被夫人江氏告知,有一位从上海来的徐姓商人白天让人递了一封帖子和几包扬州的土产,说是明日晚间在正阳楼二楼包间设席,恳请赏光。
阮元听了心头顿时一震,姓徐、上海、扬州土产都是之前“黄升泰”掌柜跟自己说的暗号,一旦有人投贴子说出这三样,就代表北海镇的人来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看着自己丈夫愣愣出神的样子,江氏觉得有些奇怪。
“噢,我想起来了!五月节那会儿仲子兄来信,提及有个姓徐的亲戚要来捐官,让我帮着照抚一二。”阮元装模作样的解释了一下,这种事能瞒着还是先瞒着,免得家人因担心失了方寸,在外人面前露了马脚。
阮元提到的“仲子”名叫凌廷堪,安徽歙县人,也是个在科举上郁郁不得志的家伙。两人相交有十年了,算是挚友。除了阮元,凌廷堪在扬州还有两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一个是汪中,另一个叫江藩。
江氏听了恍然道:“既是这层关系,推了倒也不好,老爷还是去见见吧。”
次日阮元在南书房忙到申末才离开,他先是回家换了身便服,然后才带上贴身长随,坐着骡车奔前门而来。清代京官夏天的下值时间是申正--也就是下午四点,冬天会提前一个小时;至于上班时间么,嘿嘿,早上五点点卯,基本上夜里三点就得出门。
正阳楼在前门外西打磨厂大街,距离前门一箭之地,是一家以经营烤肉为主的酒楼,跟后世的“烤肉季”差不多。虽说距离阮元家所在的琉璃厂没多远,可他并没来过。
据市井流传,二十几年前,乾隆白龙鱼服,曾在这里吃过一次螃蟹,由此名声大振。之后正阳楼又添加了螃蟹宴,生意也愈发的红火。
骡车在酒楼门口停下,阮元下了车,只见面前是一溜三开间的门面,翘角屋檐下吊着五盏硕大的红灯笼,往上仰望,三层楼盖着歇山式顶子,看上去很是富丽堂皇。
门口负责“瞭高儿的”伙计每天见人无数,阮元虽然只穿了件月白的竹布长衫,可那份在翰林院养出的气度却是掩饰不住的,于是便上前躬身亲切的道:“爷您里边请。”
后世某些所谓的“京味儿”饭馆,当客人一到门口,便会有服务员高声吆喝:“来了您哪,里边请。”声音大得吓死人。其实这都是假民俗,正儿八经的饭庄酒楼没这么干的。
等进了里边,只见一楼大厅里宾客满堂,楼内支着六根朱红漆柱,摆十几张八仙桌,靠北是个戏台子。虽说外面太阳还没落山,可因为光线不足,还是点着二十几盏聚耀灯,柱子上也悬着灯,照的通明彻亮。
戏台上此时正有人在唱曲,不过唱的并不是时下风靡的徽腔,而是一种被称为“子弟书”的东西。唱者手持一个八角鼓,上面镶着铜片,一摇起来哗哗作响,在他旁边另坐着一人,拨弄着三弦。那人开口之间,曲调轻松,声音朗朗。
“说好哇你瞒着我背地里把秋香引,想必是你爱她那一双尊足儿捣搭。徐爷面红说胡闹,夫人你竟是来刻薄咱。也看看秋香是个甚么样子,那不像孙大圣的姑姑猪八戒他妈。夫人冷笑说他还嘴硬,常言道情人眼内出西施这话儿可不差。徐老爷摇头说岂有此理,偌大年纪真是没溜儿拉瓜,信口儿开河不怕人耻笑。夫人带笑说你莫虚发.....”
一边听一边走,阮元已经上了二楼,黄升泰的董掌柜已经迎了出来,两人略一寒暄,董掌柜先让堂头带着阮元的长随去了一楼吃喝,然后才引着朝包间走去。
路过隔壁的包间时,董掌柜低声告诉阮元,为防止隔墙有耳,左右相邻的两个包间都包了,坐着的都是自己的人。
进门一撩帘,就见当中的八仙桌上已经布满了菜肴,靠窗处站着一个人,闻声正好回过头来。此人身量不高,生就一副黑黝黝的瘦长脸,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漆黑的小胡子修饰得十分整洁,穿着件灰府绸长袍,套着件黑缎面的坎肩,手里拿着一把湘妃竹扇。
“在下徐大春,久仰伯元先生大名!之前常听汪先生和江先生提起。”京城毕竟是满清腹地,徐大用没有用真名。
阮元一听对方说话,就知道此人不是个读书人,于是笑着拱手道:“叫徐老爷久等,实在得罪了。”
董掌柜笑道:“伯元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大家都不是外人,请坐请坐。”
之后谦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徐大用坐了主位。三人坐定后,董掌柜举杯道:“今日伯元先生赏光,徐老兄也大老远来了,难得一聚,有什么话想问的,伯元先生切莫顾虑。我先敬二位一杯,预祝好事功成!”
三人各自敬了一杯酒,话也多了起来。阮元这才对董掌柜道:“楼下唱的曲子实在新鲜,我竟是从未听过。”
董掌柜微笑解释道:“这叫子弟书,眼下在京城内的旗人子弟中最是流行。头些天《桃花扇》不让演了,另外有好几出戏也停了。我估计掌柜的为求稳妥,这才另找了人。他刚才唱的是水浒里的《盗甲》,您看见他手上那鼓没有?七个边上各镶嵌三枚铜片,意指七个旗色,分别代表满、蒙、汉,他手握的带着长穗的那端就是他所在的旗。”
阮元听了微微点头,回想台上那人手中的八角鼓模样确实如此。
徐大用道:“老董,你说那唱曲的是个旗人?怎么旗人都混到这份上了?这可是北京城,天子脚下啊!”
董掌柜笑道:“你可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大用摇头道:“呵呵,我是真不知道,你倒是拿我打趣。”
“要不是,”董掌柜说罢抬手指了指北边,接着道:“如今朝廷用兵,又让先前出旗的汉军回归八旗,钱粮开支暴涨。听说内务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粮,只能发半数。如今旗人的生计也不好过,这才偷偷卖艺挣个仨瓜俩枣的,这事伯元兄应该清楚吧?”
阮元摇摇头道:“我天天忙着修书,内务府的事并不清楚。唉,想不到已经是如此局面!”
三人又云山雾罩的聊了一会,徐大用见时候差不多了,于是道:“伯元先生见谅,信看完了还请您还给我。赵王特意叮嘱,万事小心,以免给您惹祸。”
阮元微微点头,徐大用这才从怀里把信取出递了过去。等他打开一看,第一反应就是赵王殿这把字可真够烂的,也就是个童生的水平。可他不知道的是,赵新能写出这把字实属不易,他都断断续续的练了两年了。
赵新在信里上来就点明满清已经没几年可过了。他说别看乾隆调集十几万大军北上外蒙,又让阿桂统兵,对北海军而言,那就是盘儿菜,不出两个月就见分晓。
接着他又解释了自己不出兵切断漕运,或者从大沽口进兵的理由,一句话概括就是为了民生安定,避免各地因恐慌导致人祸,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赵新告诉阮元要早做打算,虽说士大夫有以“全节不贰为荣,以失节损誉为耻”的说法,但那也得分对谁。一个动不动就因言获罪,甚至连读书人骨头都给打断了的鞑虏政权是不值得效忠的,所谓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你阮伯元在翰林院任职,所谓的“满汉一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比我更清楚。
乾隆一边耗费天下钱粮跟北海镇打仗,一边又耗费无数白银修圆明园,这些都是百姓的血汗,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他一家一姓过的舒服,那些因灾荒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乃至被逼上绝路的老百姓怎么办?如今吏治腐败,根源就在乾隆身上。
最后他引用顾炎武的话做结尾:“昔者顾亭林有云,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
赵新为什么要拉拢阮元?这事还得从两年前大沽口那场谈判说起。
虽说阮元当时因为突然撞见死党江藩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可他全程参与了谈判。从那时起,他就看清了朝廷根本不是北海镇的对手,满人早晚都会被赶下皇帝宝座。如此一来,身为顾炎武一脉学问传承者之一的阮元,便不自觉的冒出了“华夷之辩”的念头。
当初明清鼎革之际,从崇祯、弘光到隆武、永历这些亡国之君虽然个顶个的糊涂懦弱混蛋,可对于汉人士大夫--尤其是江南士大夫来说,汉人皇帝掌天下之权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不行那就换,大不了“易姓改号”;可满清来了那叫“率兽食人”,是亡天下。
虽然乾隆统治的这些年已经把自己推上了“治道合一”的制高点,以“儒者师”的形象再佐以文字狱,控制思想,让读书人丧失了“道统”的阐释权,可从明亡至今不过才一百五十年。当北海镇的战舰堵在大沽口逼着乾隆谈判的时候,当赵新和王远方两个人搅的扬州城天翻地覆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们发现以汪中为代表的的“新扬州八怪”在为北海镇效力的时候,汉人士大夫心中那“心不甘情不愿”的火苗开始死灰复燃。
以上这些情况,独断朝纲五十多年的乾隆其实是一清二楚,心知肚明的。自从赵新打出前明的旗号开始,他一直在关注着江南士绅阶层的动静。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乾隆不可能对汉人大开杀戒,否则就会把汉人推向对立的一面。
乾隆四十九年年底,就在阮元从天津回到京城的一个月后,他有天在逛完琉璃厂字画店回到家时,愕然发现怀里竟多出了一封信。等他好奇的打开一看,顿时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因为写信的人居然是已经投效了北海镇的汪中汪容甫。
汪中在信里先是祝贺阮元考中进士,夸奖了一番对方的才华,然后就借着阮元在翰林院编修《石渠宝笈》一事,转而提及了顾炎武当年写的《与叶讱庵书》,含沙射影的劝诫阮元不要给满清效力。
当年清廷开明史馆,想请顾炎武去任职,顾炎武听到消息,就写了这封信给正在京城作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叶讱庵,用他嗣母王夫人反清绝食而死之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言外之意就是老子不去,清廷要是敢逼我,我就遵从母亲的临终遗命,以身殉之!
接着汪中话锋一转,又向阮元大致讲述了在北海镇的所见所闻,狠狠的夸了赵新一通。说什么有天纵之资,不输唐宗宋祖。自逆势于东北举兵反清以来,处处以民生为先,实乃古今异数。总之话里话外都是劝阮元别给满清干了,快带着家小来投靠北海镇。阮元看完信,二话不说就给烧了,不过他并没有报官。
之后过了一个多月,风平浪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阮元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谁知没过几天,他竟然又以同样的方式收到了江藩和焦循的两封亲笔信,内容和汪中的都差不多,特别是江藩的信里专门提到了赵新对他很是看重,这才三番两次诚心的招揽。
要知道焦循的老婆是阮元的堂妹,江藩跟阮元又是打小的交情。这两人的举动差点把阮元的鼻子气歪了,心说你们可真不拿我当外人啊!不过他也有些隐隐自得,想不到自己竟能被那位赵王看上。
事实上赵新除了觉得阮元年轻、思想没有那么顽固、容易掉头外,更关键的,是因为阮元在另一时空历史上的从政经历和为人。此人在两广总督任上,最早看清了英国人的狼子野心,属于典型的畏威不畏德;于是便增建虎门炮台,查禁行商走私鸦片。他又上折子请求对擅入广东内洋的外国货船,采取停止贸易、断其食用买办、开炮火攻等措施加以惩创,不过这些请求都被嘉庆给否了,导致鸦片走私愈发猖獗。
另外阮元收了三封信都没有声张,这便让情报局看到了机会,随后就让董掌柜试探接触,一来二去,阮元也知道对方是干嘛的了,便提出要见到赵新的亲笔信才行。
阮元将信来回看了两遍,这才递还给徐大用,沉吟良久轻声道:“蒙赵王看重,然阮某比不得容甫先生大才,又无子屏兄纵马提槊、纵论天下的本事,不知能为赵王做何事?至于携家眷去北海镇之事,阮某实在有难处,还请徐老兄谅解。”
阮元如今已经不是翰林院编修了,而是詹事府少詹事、南书房行走,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他要是敢开溜叛逃,乾隆气炸了不说,绝对会给扬州的家人和一群故旧亲朋招来大麻烦。
今年二月的时候,清廷召开“翰詹大考”,阮元因为文采出众,被乾隆擢为一等第一名,直接从七品一跃进入四品高官行列。
这要是没有北海镇出现的话,少詹事之后就是詹事,然后外放两任学政,再回京升迁内阁学士和侍郎、尚书。如果有机会升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一职,那就是未来的“储相”了,“三殿三阁”大学士绝对跑不了。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阮元就是这么一步步走下来的。期间还曾历任巡抚、总督,并在两广总督任上制定了对经售鸦片者予以严办的政策,直到七十岁终于当上了体仁阁大学士。
徐大用听了微微一笑,客气的道:“伯元先生多虑了,赵王不会强求您去北海镇。只是以后朝堂上的大小动向,还希望您能跟董掌柜这边定期通知一二。”
事实上赵新并不打算让阮元去北海镇,他的想法是让其当个暗子。有了这个人,满清朝堂上的大小动向就能掌握的清清楚楚,以免乾隆父子到时候干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
阮元听了点点头,这点“犬马之劳”他还是能办到的。徐大用一看,心中大喜,冲董掌柜使了个眼色。于是董掌柜便开始向阮元逐一说明以后该如何联系,又如何递送消息等细节。
两人谈话之际,徐大用走到窗前,一边摇着扇子,随手打开窗户望着对面黑黢黢的城墙,心想自己来北京城已经是第四天了,这才刚办完一件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和茶妹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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