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有要事,所以聂青禾不等天黑就下工了。临走前她去账房跟林掌柜预支了二两银子,月底在她的抽成里扣。
她拿了钱,先拐去张三刀那里买点肉。
今日来的晚,上好的五花自然没了,她就买四只猪脚和一条猪尾巴。一共五斤九两,张三刀给添了一块肉凑六斤,算一样的价格。17文一斤,一共102文,张三刀又给她抹了两文。
聂青禾连声道谢,付了一钱银子放在旁边的钱箱子里。
张三刀斩块的动作带劲得很,朝着聂青禾笑了笑,“聂姑娘,你闻闻我身上还臭不臭?”
聂青禾:“……”她笑道:“张老板怎么说这话,你以前也不臭啊。”
张三刀:“那不的,以前身上还有有点血腥气的,这会儿你再闻。”
聂青禾其实一过来就闻到那股子洗发膏的味儿了,她让大哥熬制的,用料扎实,熬出来的膏子肯定都是精华,洗在头上那味道好几天都散不光。“张老板绝对是卖肉老板里面最爱干净的。”聂青禾夸了一句。
张三刀就开心得很,哼着小曲,手起刀落地给剁猪脚和猪尾巴。他主动跟聂青禾说,下一次杀猪给她留一盘猪大肠,给拾掇得干干净净,回去卤卤喷香。
聂青禾笑着道谢,“张老板,明天辰时正,我弟弟要去岑先生家拜师,能不能麻烦您给留两条上好的五花儿,到时候我来拿。”
张三刀一听,立刻拍胸脯子,“小公子要读书啊,那可恭喜恭喜,将来肯定高中。哪能让您亲自来拿,我一准儿提前送到铺子里,绝对不耽误您的好事儿。”
这时候的人们都尊崇读书人,见了读书人不是称呼公子就是少爷,哪怕聂小力还没读只是要去拜师,张三刀已经给他抬起来了。
聂青禾想他送去比自己拐过来拿要节省时间,便同意了。
两条肉,一条一斤半,一共三斤,她直接爽快地付了7分银子加五个钱,然后提着两包大荷叶包的猪脚和猪尾巴先去接小力。
堂姐听说明天要带小力去拜师,今儿她也提前下工,要回家帮聂母给小弟做衣裳。
时间有点赶,但是她们都有一手好针线活儿,也不怕。
堂姐从聂青禾手里接过一提荷叶包拎着,跟聂青禾说谢先生想让小力跟着他读书,学费可以减半的。
聂青禾问:“他正常多少钱?”
堂姐:“我问过秦家婆子,他们几个少爷小姐都跟着他读书,一年付给他五十两。他说小力一年给他二两就成。”
聂青禾算了算,这是当秀才的档次招生,那个高秀才不就半年二两银子么。
她感觉得出谢先生学问不错,但是他的思想有点过于超前甚至有点偏激,她怕对小力影响太大。小力还小,三观没形成,如果被人强力塑造反而不妥当。而且小力去秦家的话,要和秦家少爷小姐一起读书。他是一个匠户的孩子,跟着他们就算自己不自卑,也难免会被人看成是秦家的小书童。这种事情很难说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可避免的,会让小力在外人眼里矮人一截,哪怕以后真的很出色优秀,人家也会说是秦家慷慨,教得好。
去岑先生那里就不同,岑先生开了一个学堂,除了柳家还有别家的孩子,小力去了也有差不多家境的玩伴。
她问堂姐那个谢先生是什么身份,哪年的秀才,这个年纪按说该去考举人进士了。
堂姐摇头,细声道:“我没问,大家都叫他先生,也没说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我有一次听见铺子里的婆子叫他谢老爷。”
在秦家那种地方,能被叫老爷的除了自己东家,那就至少得是举人。毕竟一个秀才在穷老百姓眼里是个人物,在街面上却没什么了不起的,尤其秦家那种大户人家,所以,谢先生至少是个举人?
一个举人给六岁孩童启蒙,太大材小用了些,而且她总觉得谢先生用心不单纯。
她问小力,“你想跟着谢先生?”
小力笑道:“想啊。”
聂青禾问:“为什么?”
小力脱口道:“他说如果我跟他读书,他就给我吃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还会带我出去玩儿,给我看好多好多的书,给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姐姐你知道甘罗孔融吗?他们都是小孩子,谢先生说他们都很厉害!谢先生说我也可以很厉害!”
聂青禾心头一震,总觉得不太舒服,俗话说慧极必伤,高才不寿,甘罗孔融也不过是被强行树立的榜样,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到底什么性格和心态,也未必就是大家宣扬的那样。
她把手里的荷叶包递给小力。
小力不解,但还是很顺从地接过来,两手努力地举着,他以为姐姐累了,让他帮忙。
聂青禾笑道:“三斤猪脚和甘罗孔融,你选哪个?”
小力想也不想,“猪脚!”
“孔融四岁让梨,你六岁了,肯不肯让猪肉给别的孩子吃?”她悄悄指了指后面跟着流口水的小孩子们。
小力摇头,“不让,我有兄弟姊妹,自吃还不够呢。孔融也是让给家人,没让给外人。”
聂青禾笑起来,揉揉他长出短头发茬的光头,感觉有点扎手,“谢先生不是说让你学孔融么。”
小力嘿嘿一笑,“我那不是为了哄他开心么。他说孔融好,那是他说的,我也没见过啊。”
堂姐都听呆了,她可没想到青禾有这样的头脑,更没想到小力居然是个小精明。
聂青禾接过猪肉,对小力道:“你还小,开蒙找个秀才公或者童生就好。人家不是说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启蒙的时候,师父教得好不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自己坐得住把书都背了。”
开蒙的前三年,小孩子基本都是摇头晃脑地背书,什么三字经、千家诗、百家姓、千字文、对韵歌、增广贤文等等,顶多再就是提前死记硬背四书五经,也不需要理解。而这时候小孩子能主动要求读书的,基本都会主动去学,也不是非要找一个多厉害的老师。
小力也不是很懂,他就是觉得谢先生很好玩,一边给他讲故事,还说一些士为知己者死,侍君以忠、忠君以命之类的话,他是不理解啦,但是背过了先生就给糖,所以他就记住咯。
回到家里,聂母正领着几个妇女在勾发网。看他们回来,聂母立刻说收工,检查一下各人的成品,指点她们该注意的事项。大家都虚心接受,向她道谢,有错误也赶紧认错,保证以后不犯。只有黄娘子嘟着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总觉得聂母针对她。
聂母也懒得和她计较,只要把活儿做完做好,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聂青禾拎着荷叶包,比较重,她随口跟张婶子几个招呼一声就往里走。
黄娘子凑上前问了一句:“哎呀,这是拎着什么好吃的,真是好口福。”
聂青禾纤细的手指被勒得都紫红了,急着去屋里放下,没听清她说什么也就没回应。
黄娘子却以为她故意不理睬自己,心里登时更加不乐意,撇着嘴和其他娘子出去,忍不住和邻居抱怨一下聂青禾在铺子里找了活儿就瞧不起人了。
那妇人笑道:“那不能,青禾最有礼节的了。”
黄娘子哼了一声,“知人知面罢了,谁知道呢。”
且说聂母看聂青禾他们拎着两大包东西回来,忙问买了什么。
聂红花大声道:“肯定是猪脚!我姐说要做猪脚给我吃!”她得意得小模样气得聂母在她脑门弹了一下。
聂青禾说明天让爹带小力去拜师,所以今晚上去订了两条肉,顺便买点儿猪脚和猪尾巴回来自家吃。
聂母嘟囔道:“这是买点儿?这都一大锅了。咱家那锅可不够大,炖不了这么多。”
这时候大仞的铁锅贵着呢,越大越贵。
一口小铁锅90文就够了,一口大的,那起码得三百文,如果那种广口大铁锅那得五百文。那是铸铁锅,沉、不怎么结实,锅铲要是力道大,久了还容易裂缝破洞呢,少不得还得花钱锔锅呢。
反正聂家只有一口半大铁锅,还有两三个大砂锅,砂锅便宜。
聂青禾笑道:“娘,那回头咱去铁匠铺子买大锅呗。”
聂母:“铁匠铺子可不打大锅,得去锅铺子买。”
聂青禾就笑:“那咱就去锅铺子买。买得起肉,怎么能买不起锅呢?没有一个好的厨具,怎么做好吃的饭菜呢?”
聂红花和聂小力举手跺脚地赞同。
聂小力还小,哪怕家里清苦也不觉得是真没钱,总觉得想要什么家里就会有,去买就行,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到钱是怎么来的。
聂红花则是觉得姐姐和自己都赚钱,那吃点好的不是应该的?赚钱不花,留着干啥?吃到肚子里才踏实!
除了聂母大家都开心能吃肉了。
聂母则悄悄算算,闺女买猪脚和尾巴就花了100个钱,明天再去拿拜师的条肉,又是70个钱。这170个钱眨眼就没了,自己勾发网都勾上百个呢。一想她怎么都有些心疼肉疼的,又觉得这猪脚和尾巴费柴火还没肉啃,不如买肉实惠。
她想跟聂青禾说说以后别大手大脚的,又不想扫了闺女的兴,就寻思还是自己多省点吧。
原本说聂小力去读书,要扯布做两身新衣裳,聂母一合计也不去铺子里扯了,要省钱!
铺子里染好色的青色棉布再普通也得350文一匹布,不如就买邻居们自己家织的粗棉布,顶多240文一匹,加上染色,320文都不用。她又想穿什么棉布啊,只有读书人和有身份的体面人才穿棉布长衫呢,那是先生和掌柜的,小力一个小孩子穿麻布也行。现在普通人家大人孩子都穿麻布,这个便宜,一匹布也才一百一十个钱。
聂小力在一旁帮聂青禾挑有毛毛的猪脚和猪尾巴块,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校服从细棉布降到本色粗棉布最后直接变成了麻布,还在跟聂红花比赛谁快呢。
聂红花:“那肯定你快啊,你赶紧揪!”揪毛太累了,不想动。
聂青禾直接生了火,把挑出来的几块带毛的猪蹄拿过去小心燎一下。
聂红花:“哇,这要是没吃过,还不知道怎么褪毛呢。”她看聂母在一旁不参与,就朝聂母噢了一声。
聂母:“以后把你嫁给一个杀猪佬,你就知道怎么褪毛了。”
聂红花哈哈大笑,“那好啊,我天天吃肉保管还你们送!”就没有在害羞害怕的。
聂小力就吃吃笑。
堂姐在一旁纳鞋底,是要给小力做的布鞋,她一早就开始准备了。看着弟弟妹妹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她有些感慨,自己再也回不去这样不知者不愁的年纪了。她已经十七了,别人家的闺女十七岁都已经定亲了,可她……她咬了咬唇,把那些念头按捺下去。
聂青禾趁着聂母没注意,就把材料都放在冷水里洗洗,然后冷水下锅大火煮开。
聂母说了一声出门去找织布的邻居买粗布去了。
聂青禾见聂母不在家,就敞开撇浮沫,撇完以后加姜片、葱段,再加点苞米酒、八角、香叶开始炖。为了提鲜,她还悄悄加了两勺蔗糖,千万不能被聂母看见,否则她会说吃肉还加糖,简直不知道怎么享受好了,这样贪吃是会被老天爷打雷劈的哟。
这时候是没有现代那种生抽老抽的,但是却有酱油。酱油,顾名思义就是大酱酿出来的油,秋天的时候舀出来的就叫秋油,又鲜又香,当然也很贵。他们家自然是没的,但是他们家有农家酱,就是用煮黄豆发酵酿造成的大酱,经过夏天晒制发酵而成。
这个大酱是很多人家一年到头的下饭菜,而且也不便宜,但是不会坏,所以只要还吃得起饭的人家,基本都会备点。
聂青禾加了两勺大酱,有加了几块邻居送的腐乳进去,然后就开始小火焖了。
焖猪蹄的时候,再把聂母买来的油菜、韭菜摘摘洗洗,回头直接放在猪蹄锅里用热气热汤熏滚一下就能吃。
炒菜、开水焯菜什么的,那别想了,已经做了一锅,其他的食材都要尽可能借着这锅做熟,不要另外费柴火,这是聂母的要求。
聂青禾盘算着,除非他们家有钱搬去更大更好的院子,否则她娘这个不舍的吃的习惯是不会改的。
等猪蹄焖熟的时候,聂青禾也和红花一起勾发网,顺便就把数字歌教给他们念。
他们都想当然以为肯定是聂青禾在铺子里学的,不一会儿就都会背了,小力还能自己套个曲子唱起来呢。
聂红花趁着聂母不在家就忽悠小弟,“小力,以后你读书,就是咱们家的赔钱货,每天只花钱不赚钱,所以你得听话。”
小力歪着圆圆的大脑袋,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道:“我不是赔钱货,我读了书以后就会赚钱。如果我考中了秀才,那咱们家就不是匠户。”
聂红花切了一声,“你懂啥。”
小力:“谢先生说的。”
聂红花自然不懂,她就看聂青禾,二姐在铺子里做活,见多识广。
聂青禾点点头,“是这样,但是要考中举人才行。”一般来说大周朝的军户、匠户都是世袭的,不能随便更换,但是如果能考上功名,就可以跳出这个限制。不过军户要更严格一些,至少得考中进士才给脱军户籍,匠户却能考中举人就行。
聂红花睨了小弟一眼,“举人老爷哦。”
聂小力握着小拳头,“我会好好读书的!肯定考个举人回来!”
聂红花又撇嘴,“可别跟咱四叔似的,二十四五都考不上个秀才?”
聂小力眼圈一下子红了,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愤愤道:“我才不是吸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