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聚满了来看笑话的人,等婆子通报世子妃来了,众人方停下闲聊往大开的厅门往去。
烟雨朦胧的鹅卵石小道上,撑着一把靛青墨染油纸伞的沈橙尔一袭红裙飘然而至,像一株燃烧中的红莲,璀璨夺目,缀满袖摆的佛金花随着晃动琳琅交响,就连影子也逶迤动人。
他们明知沈橙尔此人胸大无脑,为人恶毒蛮不讲理,可无论看过这张脸多少次,仍会有种如遇牡丹倾城色的惊艳感。
被细雨寒风吹久,冻得身体发冷的沈橙尔进入厅内,视线环扫厅内一圈。
不说有人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满堂座位都不给她留一张。
“不知道母亲唤儿媳过来是为何事。”随便行了个差不多礼的沈橙尔吩咐丫鬟给她搬一张凳子,又指使着去小厨房给她泡一杯红枣羊奶茶,再端来一碟桂花糕。
完全不见外,也不客气。
“某些人大早上睡懒觉不过来给母亲请安就算了,还多大脸敢质问起母亲来了,果真是同外面一样传的没有教养。”向来看不上沈橙尔的顾轻月轻嗤一声,又扑到顾母怀里撒娇。
“母亲,你可得给嫂嫂请个教规矩的人回来才行,要不然外面的人,都以为我们顾家人像嫂嫂这样般没规矩怎么办。”之前的她肯定不敢这么和沈橙尔说话,但如今的自己可是她的小姑子,自然是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得要受着,她还得要因为哥哥而千方百计讨好的自己才对。
要不然啊,惹了自己生气,她就让哥哥休了她,让她成为人人唾骂的弃妇。
安王妃瞪了眼没大没小的女儿,却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看向沈橙尔,脸上挂着温和笑意:“那日婚礼上悯之不是故意抛下你一走十多天,只是突然收到密令,让他紧急前往惠州处理暴民动乱一事。”
“你们两人已是夫妻,你这个当妻子的应该多体谅他一下才对,我知道沈氏你母亲走得早,没人教你规矩也情有可原,但是你也不能………”一声轻叹,惹人无尽遐想。
安王妃见她不接话,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说:“悯之回来了。”
悯之是顾兰息的字,安伯公府世子,现在翰林院任一闲职。
沈橙尔骤然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反应了好半天才从记忆深处捞出来是谁,一直跟着殿下后面,见到她时总会目露厌恶,鄙夷的白面书生。
端起红枣羊奶茶的沈橙尔轻声应了一个“好。”又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桂花糕做得不错,就是糖放少了点,面揉得也有些老,吃起来不够甜糯蓬松,红枣羊奶茶里茶味盖过奶味,导致主次不分,不过槐花蜜放得不错,正恰到好处。
此时沈橙尔鸦羽似的长睫轻垂,在莹白的脸颊上投映两片剪扇,一颗美人痣缀上眼尾,大张脸掩于阴影处,令人误以为她的表情是麻木,迟钝的。
也令看客觉得少了点儿意思。
“哥哥这次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一个女人,刚才还央求母亲说是要抬了做平妻,那个姑娘我也看过了,长得虽然不如嫂嫂花容月貌,但胜在知书达理,学识出众能为哥哥红袖添香,也能为嫂嫂减轻点儿负担,不知道嫂嫂意下如何。”笑得明媚的顾轻月见她温吐吐得像个任搓揉扁的馒头,就知道这女人吗,哪怕结婚前性子在烈,结婚后还不是得要学着讨好公婆丈夫和姑叔。
顾轻月见她那么识趣,她带来的那几大车令她眼红的嫁妆,也就勉为其难的给她留下一两箱,免得外头的人说他们安国公府欺负人。
“说来那位姑娘,倒是与沈氏有些关系。”安王妃端起描金汝窑荷花盏抿上一口,像是随口与她话家常,“关于悯之娶平妻一事,不知沈氏意下如何。”
气氛有着一时凝滞。
毕竟新婚丈夫在婚礼上抛下新娘,一去失踪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将人盼回来了,得知的还是对方要娶平妻的噩耗。
但凡换成任何一个有点心气傲骨的女人,都会大动肝火。
耳朵里塞了团棉花的沈橙尔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红唇嗫嚅,睫毛轻颤道:“但凭母亲做主。”
一向脾气暴躁,脑子愚蠢得一点就炸的沈橙尔说出这种话来,众人只觉得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
有一妇人得了眼神,幸灾乐祸地笑道:“世子妃该不会是中邪了吧,居然连这种事都能答应。”
“人家哪是中邪,分明是聪明得很,知道太子殿下将她彻底抛弃了,还不得重新扒个男人榜上,要不然啊,像她这种臭鱼烂虾的名声,怕是只能剃了头当姑子。”
“要我是沈夫人,得知自己的女儿被丈夫在新婚之日丢下,女婿新婚不到一月就要娶平妻,就算不是病死,也得要被活生生气死。”
“沈大小姐连个响都不敢吭,真不知道沈家一门俊才豪杰怎么生出了个唯唯诺诺的种,恐怕沈夫人也是料到这种事,才会早早地走了。”
将棉花取掉的沈橙尔抬起头,正好听见那么一句,在妇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一把拽住她头发往案几上砸。
“要是在让我听到你们说我母亲一句,我可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地放过你!”直到见了血,眼底猩红退散的沈橙尔才轻飘飘地松开手,嫌脏地接过念秋递来的帕子,一根接着一根地擦拭手指。
丫鬟婆子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脑子嗡叮的盯着地上一滩血不敢吱声。
“沈橙尔你在做什么!疯子!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另一个妇人吓得拍桌而起,嘴唇因害怕而哆嗦着。
“有本事当着我的面说我母亲的坏话,怎么没有本事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沈橙尔端起手边的红枣羊奶茶从妇人头顶浇下,抬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毒蛇般的眼睛扫视厅内。
“就算你们今天告到陛下面前,你们说,陛下是愿意相信我这个故人之女,还是你们这些乱嚼舌根的无知妇人。”
被林伯母满头是血给吓到的顾轻月尖叫起来,哪儿还有先前贪图她嫁妆的胆量,又不甘心自己被她气势骇到,企图用道德绑架:“嫂子你怎么能那么粗鲁地当众打人!还不快点和林伯母道歉,要是不小心传了出去,人家指不定以为嫂子没有教养,我哥哥更不会喜欢这种暴力又粗鲁还没有教养的女人。”
“说到道歉,她确实得要到我母亲的灵位前,跪下磕头认错,还有我管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算喜欢一头母猪都和我没关系。”沈橙尔瞧着对她又惧又恨的妇人,轻藐地将空了的茶盏往她脚边一扔。
“再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身体剁碎了喂狗。”
立刻吓得妇人缩着脖子收回视线,冷汗打湿内衬。
她怎地就忘了沈橙尔年纪虽小,性子却是恶毒得连街上野狗瞧见了都得夹着尾巴跑,何况她姓沈,连当今陛下都要礼让三分的沈。
“沈氏,你在做什么!”气得胸膛起伏的安王妃还以为她改了性,谁知道竟是变本加厉。
今日敢当着她的面殴打她的客人,明日是不是就敢当众杀人!
疯子!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婆子!
“母亲与其问我在做什么,倒不如想下自己怎么会交这种狐朋狗友,还任由没脸没皮的阿猫阿狗上门做客。我父亲曾经说过,这人啊,有时候交什么样的好友,正能反映出本人的涵养,眼界。”不以为然的沈橙尔坐回原位,只觉得他们变脸实在有趣。
伺候的小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喘,重新端来一盅红枣羊奶茶,端茶的手更是抖个不停。
“嫂子,你怎么能对母亲这样说话,你看一下别人家的媳妇哪一个不是要早起过来伺候婆母,也就母亲心善不予你计较。”掐得掌心青紫的顾轻月忍着害怕,挤出笑。
“我在家里习惯睡懒觉了,你们凭什么让我早起。”家中继母都不敢管她,他们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出这种话。
没有想到她会破罐破摔地顾轻月眼珠子一转,扯嘴勾出冷笑:“嫂子现在嫁到我们顾家为顾家妇,往日你在家里的习惯我们不好说,但是嫁入我们顾家,怎么也得要遵守顾家规矩,否则要是传出去了,人家指不定认为你不愿意嫁给我哥哥,心里存着对我们顾家不满的气。”
“听你的语气,好像我是卖到顾家的牲口一样,必须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整日像头老黄牛忙忙碌碌才算是你们顾家合格的儿媳妇,若当真如此,你们顾家儿媳我可是当不起,不若换个高门贵女来当。”沈橙尔听她类似于施舍的高高在上,指尖捻起的桂花糕被她捏得稀巴烂。
未料到她会如此牙尖嘴利的顾轻月泛起一阵后怕,拉着安王妃的手撒娇起来:“母亲,你看嫂嫂才嫁过来多久就敢和我顶嘴了,要是再久一点,指不定会将天都掀翻。”
“你啊,就少说两句。”安王妃无奈地点着女儿鼻尖,又伸手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如今悯之回来了,你这个当人妻子的也得要体谅一下他工作上的辛苦,晚些我会让悯之前往清风挽月陪你一同用膳。还有那两个美妾是悯之姑父送的,我们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收下,官场上的人情往来说了只怕你也不懂。”
“多谢母亲。”端起茶盏抿上一口的沈橙尔淡淡道。
谁家姑父会在侄子新婚不到三天就送人美妾,这不是摆明了拿她当傻子糊弄。
不过对方越是糊涂,对她越有利。
顾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借口自己有些乏了,让她离开。
厅内的其他人都没动,好假以暇地将视线投在该干嘛该吃啥的沈橙尔身上。
心里不禁想着:这人还真是同外头传的一样没礼貌,没规矩。
难怪太子殿下宁可纳卖豆腐的女儿为侧妃,都不愿意娶她。
换成是他们家儿子说要娶沈橙尔,保管把他们腿都给打断。
等沈橙尔一走,气呼呼着脸的顾轻月不满起来:“娘,沈橙尔也太过分了,今天敢当着我们的面殴打林伯母,明天呢?是不是就敢当众杀人!而且你瞧她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不将我们顾家放在眼里,还觉得嫁到顾家是委屈了她这个沈家大小姐。”
“要不是她那日落水碰巧被哥哥救了,她以为哥哥能瞧得上像她心如蛇蝎,连半点女子矜持都不懂的女人,整天跑在太子殿下身后跑,还和那么多男人不清不楚,谁晓得是不是干净的。”
“我也不想要这种恶毒的蠢货当我的嫂嫂,这种人也配不上哥哥!”她想要的是一个对她百依百顺,不用自己说就将嫁妆都拱手送给自己的嫂子,而不是一个企图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疯子!
茶盏重砸紫檀木桌,溅落几滴在外的安王妃亦是脸色铁青,轻嗤道:“就她,也敢肖想悯之的正妻之位。”
就算她的家世傲人,但那性子谁能容得下。
“那依母亲看,有何高见?”美眸一转的顾轻月,觉得有戏。
“月芙不是喜欢你哥哥吗,派人递帖子给她,邀她来府上小住几月。”安王妃虽不喜欢出身低微的林月芙,但是更不喜欢嚣张跋扈到当着她面就敢殴打来客的沈橙尔。
况且她打的不是来客的人,是她的脸,还有王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