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从第一声炮响算起,勒罗贝尔湾海战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
三处战场,两个战团,代表着英法两国的九艘战舰在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岛礁带旁舍生忘死,炮火的硝烟遮蔽了天空,隆隆的巨响撕裂了密云。
獾号的艉楼燃烧着大火。
就在不久之前,因为被一枚意外的链弹扫中了中层主帆,獾号一下子脱离了常速。
在处理这起意外的过程当中,对面的朱庇特号抓住了机会,两枚实心弹一左一右撞入艉楼,走运地诱爆了其中一门艉炮。
不幸中的万幸,考虑到这一战艉炮的登场率极其有限,纳尔逊提前把大部分火药和炮弹转移到了主甲板,这才使爆炸的规模被控制在小范围内,仅有校官宿舍大破,核心的舵轮组和危险的舰内舱都免受波及。
现在,火情已经控制住了,中帆的缺失也及时由下层帆填补,獾号重新回到熟悉的节奏,保持着2至3节的中低航速小心翼翼躲藏在朱庇特的射击死角,向着跃级的敌手倾泻报复。
战斗的模式是基本固定的,短时间内也不需要更精细的指挥,英国的军舰有成熟的上下级分职,在转入最后的接舷战前,难有舰长发挥的空间。
纳尔逊威风凛凛地站在相对空旷的艏楼甲板,游移的目光并没有过多流连在多处烟火,却没有决定性损伤的朱庇特号,而是不断地,有意无意地扫过南方平静的海面。
海的尽头的敌人,也是战友。
那里的战斗比这里更棘手,洛林面对老奸巨猾的热沃当,金鹿号纠缠着庞大而笨拙的安第斯,胜负如何?
要不要派艘冲锋艇去观测一下呢?
纳尔逊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相去数十公里开外,勒罗贝尔湾海战真正的中心战场,金鹿号卷着浓烟踉跄外逃的场面不仅落在了法兰西舰队提督热沃当伯爵的眼里,也同时落在科林伍德和黄蜂号全体船员眼中。
长达一小时的炮战,这些精锐的大不列颠水兵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压力。
黄蜂号就大咧咧地横摆在五号航道的出口正外,下帆、下艇,甲板净空,全神贯注。
可虽说态度上全神贯注,真实的炮击却依旧极尽敷衍之能事。
目标就在那,不会跑,不会躲,不会进,也不会退。
迄今为止黄蜂号所遭受的最近距离着弹在150米开外,他们的攻击也差不多,从没有炮弹落进目标百米范围。
这仗打的
黄蜂号的船员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金鹿号的实时状态,但身处在生死一瞬的炼狱战场,除了为战友加油鼓劲,他们似乎也没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可是现在,他们应援的战友跑了
黄蜂号的水兵们尴尬地面面相觑,与科林伍德私交甚笃的少尉水兵长被水兵们推举到他们的舰长面前,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少校,金鹿号似乎大破了。”
“我看得到。”科林伍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远端,“航向第四航道,航速3到4节。从一艘逃舰的角度来说,她的帆受风不完全,航行中多余的动作也多了些,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脱战效率。”
“大概刚才那一炮损失惨重吧?”
“比如?”
“比如主要海员战死,船上群龙无首?”
科林伍德冷笑着指向金鹿号:“从安第斯号的角度可能看不到,但从我们的角度刚才中弹那一幕清清楚楚。艏甲板上根本没有人,至于飞散出来的那些零碎,你认为能对一个徒手攀崖的强者产生多大威胁?”
水兵长愣在当场:“少校的意思德雷克会长是诈败?”
“不知道。”科林伍德遗憾地摇了摇头,“德雷克和提督是一类人,果断、坚定,有丰富的知识和极高的素养。他们曾被海校相提并论,但提督选择了献身祖国,德雷克却选择了自己。”
“少校,我听不懂”
“听不懂不要紧,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传达下去,稍安勿躁,至少在败局抵定之前,我们都有坚守岗位的绝对义务。”
“是!”
水兵长就这样被哄了回去,身边再没有他人,科林伍德的脸色骤然阴沉。
洛林亚纳逊德雷克,年纪轻轻就拥有了偌大的产业。
以他的能力和家世,本可以在皇家海军建立功勋,护国扬名,但他却选择了退役,甚至急切到不能等到海校毕业。
无论其中有什么样不为人知的隐情,他都是一个无国之人。
无国之人不可倚为臂,他或许勇敢,或许无畏,或许热烈,或许善战,可一旦他判断眼前的局势取胜无望,他有多大的决心向死而生?
没有吧?
刚才的直击或许没有击毁金鹿号,但说不定已经把他心底的求胜欲击碎了。
诈败诈败的目的究竟是欺骗法国人,还是欺骗英国人?
洛林德雷克,这个人真的会临阵脱逃么?
科林伍德猜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年轻一辈中或许只有纳尔逊这样出色的指挥官才能透晰洛林的想法。
可他现在偏又联系不上纳尔逊。
巨大的战场,他与纳尔逊的距离格外得远,和安第斯号的距离却格外得近。
黄蜂号现在该进?还是该退?
划着散乱的轨迹,金鹿号像梦游般驶向战场唯一的出口,第四航道。
这种事情形容起来似乎格外简单。
然而船非活物,想要在人的视界中真实表达出败军之将般的恍惚和恐惧并不容易,更何况金鹿号上连参考都没有,根本就找不出这样负面与绝望的情感。
待战,想战,求战!
经历过神眷般的舰艏直击之后,那才是金鹿号上真正的氛围,所谓逃离,只是洛林基于现状所展开的新一轮诱敌而已。
为了达到最真实的效果,洛林从水手中找了完全没有掌舵经验的人来代为掌舵,又命令三帆各自操作,不再下达统一指令。
如此一来,协同感终于被打破了,金鹿号就这样摇摆着拉开了与安第斯号的距离,切风不均,航行不定,加之舰艏浓重如柱的滚滚黑烟,呈现出的就是这幅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味道。
暂时空闲下来的洛林和海娜一同来到诺雅的占卜室。
与卡门的参谋室相对,这两间舱室分置在艉舱上层的左右斜角,观测的视野最好,假如不站到阳台上,隐蔽性也同样绝佳。
海娜随手从诺雅的牌堆中抽了一张牌,也不说自己抽到了什么,随手又插回牌堆。
“假装受伤吸引目标的护卫穷追,在刺杀中也是常用的手段。”她垂着眼睑轻声说,“但是刺客使用这个手段的时候,他们往往是唯一有价值的格杀对象,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不一样?”洛林歪过头,“你担心我弄巧成拙,一旦距离过大,热沃当会马上放弃我,从黄蜂号身上寻求胜利?”
“这是获得胜利的最有效手段。”
“原则上,你是对的。但我保证热沃当不敢放任我们进入第四航道。”
“为什么?”
“勒罗贝尔。”洛林笑了一声,“相比于黄蜂和獾,摧毁了勒罗贝尔的金鹿号才是这里最邪恶的罪犯。先前金鹿号油滑,难给他下手机会也就算了,现在我们表现出这副样子,如果再放任我们逃走,热沃当可无法和马提尼克的总督和议会交代。”
“所以法国人的布里格一定会来追赶么?”
“安第斯号,或者那艘布里格。为了惩治伤害法国人民的元凶,他必须追捕我,为了获得勒罗贝尔湾海战的胜利,他又必须压制黄蜂号。两艘船一定会分开,只要她们分开了,我们就有机可趁。”
“夹击布里格?”
“夹击怕是没什么可能”洛林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次计划是临时的,我们没有任何手段通知战友,如果不想黄蜂号因为误判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我们也得分开行动才行。”
“我们也分开得话”海娜眼睛一亮,“你准备让贝尔朱迪亚牵制安第斯号!”
她话音未落,洛林也从望镜中锁定了从后疾驰猛赶的法军布里格舰图腾号的身影。
“很漂亮的新型舰啊真舍不得。”他喃喃着站起身,“海娜,让贝尔出击。跟他说,我需要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