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日,清晨。
王笑睁开眼,见左明静正抱着自己的胳膊。
他轻轻拉了一下,没能拉开。
目光看去,她漂亮的眼帘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带着昨夜残留的红晕,一副熟睡的样子。
“乖,别装睡了,我起来了”
左明静嘴唇抿了抿,睁开眼,轻声道:“笑郎就不能不去吗?”
“这是收买人心、建立威望的好机会,还是该去的。”
“以笑郎如今的威望,岂用再收买人心?”
王笑嘟囔道:“人总是健忘的。比如,他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忘掉我那些暴行,认为我开始修身养性了。”
左明静没应,抱着王笑胳膊的手却不松开。
王笑也不用力挣脱,抚了抚她的发丝,问道:“怎么了?”
好一会,她蛮不开心地低声吐了两个字。
“不安”
“不要不安,你不是为我求了一个护身符吗,我带身上呢。”
王笑轻轻笑了笑,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知道,以前人家说你克夫,眼下济南又是这样的情况,你心里不安但我有分寸,那些人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你万不能这样自信,你越安排得妥当,我越怕有疏忽。”
“放心吧,你看小竺就从不担心这些,我昨天跟她练武,她捶了我一顿,到现在还在痛。”
左明静笑了笑。
王笑道:“今天我会让你知道,你是旺夫命。”
“那你答应我早些回来,今晚”
话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又道:“今晚缨儿在等你。”
原本含情脉脉的气氛,到此,王笑忽觉惭愧。
他收拾妥当,先在身上披了一件软甲,这才穿上蟒袍。
出了晋王府,一路大张旗鼓往贡院而去。
他少有这样大摆仪仗的时候。
以己度人,要是你每天要上班,结果今天因为领导视察要封路,明天又要封路,换谁都不开心。
但今天是个例外
这天早上,徐维与侯方域提着笔墨纸砚,走过贡院街。
两人都显得很平静。
这场考试对他们而言其实不算难。
这次官选考试取士名额有八百六十六人,经过了初试之后,参考人数也就与往年会试差不多。
他们也都不是板呆的读书人,除了经史百家,对天仪象、河漕、兵农、音韵等等学术都有深厚造诣。
因此,只要公正取试,两人相信自己一定中榜。
一路上考生很多,但这些人议论的话题除了马上要举行的考试,更多的还是在谈论前日发生在闹市的凶案
“听说了吗?那凶手连杀十八人”
“骇人听闻啊。”
“听说朝廷已捉捕了不少试图混入城中的建虏细作”
“那又如何,谁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有可能就有杀手混在考生当中,你看这场面这么热闹,一个精锐之士突然拔刀乱杀一通,我等弱书生如何自保?”
“陈兄你确实弱,我却不惧建虏,此来参考,不就是为了投身报国吗?”
“咦,林兄怎没和你一起来?”
“呵,他前夜便出城离开了,胆小鬼”
徐维就知道考生中不仅有建虏的杀手,还有南楚派来的杀手。
虽然温容信没有对他说过,但他感受得到温容信那种很想要王笑死的愿望,绝不会只做一手布置。
徐维懒得管这些事,他大部分时间根本就不去想要如何刺杀王笑。
越是不去想,他才能越自然,迟早会有接近王笑的机会。
长街那边,左经纶的仪仗缓缓而来,有学子想要上前拜访,被执杖的侍卫驱赶开来,左经纶并未从轿中出来,直接进入了贡院。
徐维听到周围有小声嘀咕声响起。
“老大人也怕被人刺杀吧?”
“但老大人有侍卫守卫,我们怎么办?难保没有细作混在我们当中”
“”
徐维心想,我就是细作,却不会杀你。
正是这样隐隐不安的气氛中,长街那边又是一阵喧哗,有山呼声响起。
“晋王!是晋王”
竟还有人喊了一句“晋王万岁”,周围的官兵却都不以为意。
徐维转头看去,只见二十余精锐兵士跨着高头大马而来,队伍中一人身着蟒袍,气势非凡,显然是王笑无疑。
因隔得远,徐维眯了眯眼,感到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他已走到贡院前,正在排队入场,此时不由站定,就这么望着王笑。
却见王笑勒马在贡院前方,四下环顾了一眼,高高抬起手。
周围的呼喊声渐渐静下来。
“诸位前来参加官选,想必是为了造福于民,皆有一腔赤诚热血。”王笑开口说道。
“近日城中有几桩凶案,死了二十八位无辜之人。为什么?因为建虏已经黔驴技穷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阻止我们光复河山,他们畏惧我大楚再注入你等的热血”
“这数十年来,我们经历磨难,失去了我们的京城,无数百姓在战火中惨死、颠沛游离,但我们都挺过来了。今日,面对这样的刺杀与破乱,你们怕了吗?”
有不少考生挺直胸膛。
“不怕!我等此来,便是要为社稷效死”
“建虏雕虫小技,惹人耻笑”
“”
徐维忽然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王笑,是十多天以前,也是在贡院外的长街,那个不心想撞到自己的少年。
那相貌气度,让人过目难忘。
但今日见他,他完全成了两个人当时是如沐春风,今日却是秋霜之烈。
徐维感到巨大的遗憾,那天只要自己把袖子里的瓷瓶往王笑身上一泼,这个名震天下,功勋赫赫的枭雄就会死。
太可惜了
此时有机会吗?
徐维心里想着,抬头看去,忽然看到王笑转过头来。
他未必在看向这里,徐维却猛地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低下头,感到一股无形而可怕的压力盖下来。
“你们之中,或许有受命来济南刺探情报的、来杀我的、来搞破坏的。我告诉你们,今日有敢动手者,必死。你们反正要送死,杀我,才是一本万利。我便在这里,要取我性命,随时恭候”
徐维低着头,余光中瞥见一个士子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支毛笔,丢在地上。
过了一会,有一只脚无意中踩在毛笔上,只见里面藏着一根长长的刺,竟是淬了毒的
徐维感到手心里有汗,斟酌着是否把自己携带的毒瓶也丢掉,免得一会被人查出来。
那边王笑已说到最后一句话。
“好了,莫因一点小事耽误了国家取才。诸君请进贡院吧,本王亲自为你等守卫”
场面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数不清多少人又在高呼着“晋王”二字。
“哪个是细作,听好了!虞城钟修之在此,要杀便来杀我,否则他日我必辅佐晋王踏平赫图阿拉城!叫你主子无家可归”
“好!不才霸州荆良,虽是北面归来,绝非细作。今日建虏奴才若不杀我,待我荣登金榜,后悔莫迟”
“”
徐维心中鄙夷了一句“高谈阔论,一群狂生尽会吹牛。”
他侧目看去,见贡院那边并无人检查考生的随身物品,稍稍放心,随着队伍进到考场
王笑依然驻马立在长街之上,把二十余个侍卫散开,驱散百姓。
他站在这里,就已经把岳乐的伎俩破了一半。
恐怖袭击不恐怖了,也就毫无意义除非,真能杀掉他。
“卖油旋喽,刚出锅的油旋饼”
前方,一个挑着担的货郎向这边走来。
“站住!退回去!”护卫门大喊道。
“官爷,要不要吃油旋饼?”那货郎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向王笑冲上来
“砰!”
铳声传进贡院。
徐维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试卷上。
他知道为什么不检查考生行囊了,因为这北楚朝廷根本不怕考生夹带小抄。
“请详述农谚小雪雪满天,来岁必丰年之因果”
开头第一道小题,他就知道,一半考生押错了题。
再往下一看,只见整张试卷密密麻麻两百余题。
徐维摇了摇头,提笔写起来,偶也有遇到他不会的题,却也只是心中笑骂一句“刁钻”。
直到见到一句熟悉的话,他才停下笔
“斯民之苦暴税久矣,有积累莫返之害,有所税非所出之害,有田土无等第之害。何解?”
北楚出的考题,竟有梨洲先生新著的内容?
徐维沉吟片刻,明白过来。
宗太冲的那几本书只有手抄书,在至交好友和弟子之间流传,算时间,也是前几天才由人带到济南的。
说明,这考题是临时加上的。
而那等抨击君王的言论除了王笑,没人敢这么做。
徐维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股自信。
他更自信能够考中,也更自信能接触到王笑
“王笑!去死吧!”
贡院外的长街之上,五名死士向王笑冲上去,势若奔雷。
王笑淡淡看着他们,手依然握在缰绳上,动都没动一下,浑身气势如同天下第一高手。
那五名死士以血肉之躯,腾挪闪转终于冲破了侍卫的防线。
但他们还未奔到王笑前面五十步,长街两边的高楼中现出数不清的火铳手。
如爆竹般的铳响声中,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
“我家明静,才不是克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