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军机处。
董济和与王珠正对坐着,董济和整理着手中的信报,王珠拿着一个算盘,手指拨得飞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王笑走起来,问道:“二哥算好了?”
王珠拨着算盘很是专注,好一会儿提笔写下一行数字,方才道:“算来,临清城破之后,反军粮草只能再支撑十日。”
“吴阎王还可以到处劫掠……”
“我算进去了,就十日。”
王笑点点头,道:“二哥辛苦了。”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缓缓道:“我让杜正和与高成益率兵去骚扰,唐节并未借机来攻德州,他向西行军的目的很明确。”
“他城北的大营已经空了。”董济和翻着信报,缓缓道:“看来,他这是要亲自再去取临清?”
“有可能。”
“若我是唐节,我也会如此选择。”董济和缓缓道,“我们存粮都在德州,他料定我们不敢弃了德州,便不必再包围。眼下他们粮草不足,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居然是领全部兵力攻临清,我们拦不住。”
“临清只有三千兵马,守不住的。”夏向维想了想,道:“实在不行,通知秦将军烧了临清的存粮,让唐节白跑一趟。”
“二十万石粮草,一两天烧不完的……”
谈话间,见王笑眉头越皱越紧,董济和不由问道:“侯爷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唐节有这么大的魄力,居然真的放弃了城北大营。他竟不怕我带着周衍跑了。”
“侯爷会跑吗?”
“不会,德州是我们接下来很重要的一环。难受的就在这里,他们把我的想法看得很清楚,算定了我不会放弃德州。于是我就在想,我们杀吴通、占临清,是不是孟九算好的?”
“他算好的?”夏向维有些不寒而栗。
王笑缓缓道:“你们看,临清漕仓原本在吴阎王父子手中,反军粮草分配,都是吴阎王说的算。但如今,吴通死了,唐节便有了借口自己去攻占临清。而吴阎王也一改原先的消极怠慢,一副要踏平德州的样子,接下来的攻势必定会加紧。怎么算……对于唐节这一部人马而言,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
夏向维道:“但只要我们能守住临清,他们便没有了粮草,只能退兵。”
王笑沉默了一下。
他并没有说出口的一件事是,他发现与孟九过招,自己忽然没有了信心。
本以为自己赢了孟九一局,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并没有。较量还在继续,但孟九的想法到现在自己才看出来。
不愧是芊芊的师父,单论谋略,自己确实是差之远矣。
于是,忽然间失去了信心……
但这种心境王笑也无法与别人明言,只好继续道:“他们只有十天的粮草,那么多步兵和攻城器械走到临清需要三到四天,临清城守住至少六天,这只是至少。”
“不错。”
“凭秦山渠的三千人守不了六天以上,我打算带一支骑兵,赶在唐节大军到达之间去支援临清城……”
~~
临清城。
这个城池在被反军占领之后不到一个月再次易主。
秦山渠带兵攻下这里之时,反军虽已没了主将,但依然免不了有负隅顽抗者。双方兵马在城内城外也经历了一些厮杀。
另外,吴通带进城的老营精锐在逃离之前也洗劫了一番。
这个楚朝北方的商业都会终于也免不了遭遇创伤,曾经歌舞升平的繁华码头满目疮痍。
这些日子,临清城百姓莫不痛骂吴通凶残暴虐,他的凶残暴虐是纵容手下士卒横行市井,每天总有十数人被欺凌而死。如今楚军重新夺回城池,也是一夜之间数千无辜者家破人亡……
兴也苦,亡也苦。临清百姓更担心的是,反贼迟早还会再攻打临清。
“看,官军只有这么一点人……”
只有那么一点人的秦山渠负责城墙防务,史工则是开始替他打理城内治安。
等最初的忙碌过去,临清城终于从这场小小的战乱中平静下来。
史工也终于得空把一桩小事处理一下。
他要把捉来的那种‘毒蜘蛛’顾哲彦放生……
羊倌、花爷、蔡悟真、灰狗等这些人心里本来是很不想再靠近顾哲彦的,他们本就不太能接受孪童,何况是个那么会咬人的孪童,看到了就觉得瘆得慌。但又忍不住心中好奇史工是怎么控制他的,便还是决定跟着去看看。
顾哲彦伤了吴通之后,吴通迅速拿手指刺穿了他的双眼,偏偏这样的剧痛他还不松口,吴通大力一捏,捏着他的脸直将他两片牙都捏碎。当时顾哲彦便晕倒过去,吴通的亲卫急着给他治伤,没来得及马上处理。
没多久,吴通身死,楚军攻城,没人再顾得上顾哲彦,史工便让人将他抬回来治伤。
期间有一次蔓娘想要杀了他,史工也不阻拦,只是问了一句:“想知道为何他对你如此狠毒,却能听命于某家吗?过两天我带你去看看……”
等到了这一夜,蔓娘看着史工身后的羊倌花爷等人如看戏一般的表情,心中愈发有些凄凉。
——呵,自己这些人,一辈子也就是别人的笑柄……
一行人沿着运河走在月色中的长街上,前面的顾哲彦蒙着眼,任史工扶着,一句话也不说,哪怕是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保持着行走时的翩翩姿态。
走着走着,羊倌忽然道:“你们知道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吗?”
“病死的呗。”
羊倌嘿嘿一笑,道:“老子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听过一种说法,说是他征服西夏国的时候,让把西夏王妃俘虏了,然后这个西夏王妃在陪寝的时候,也是一口就咬……”
“胡说八道。”花爷道:“他是在征伐西夏时坠马死的。”
“病死的。”蔡悟真淡淡道。
蔓娘听着这些,忽然笑了笑。
她本就是青楼女子,不太在乎人家在自己面前开荤口。但此时想来,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也好,看顾哲彦的笑话也罢。人性便是如此,就算是成吉思汗,不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吗?
过了一会,一行人抵达一个院子前。
这院子极为雅致,显然价格不菲。推门进去,庭中布置井然,花卉摆设显然有大家之范。
再进到堂中,只见家具瓷器也都是不凡。
顾哲彦看不见,偏了偏头,问道:“阿六叔,你在吗?你在吗?”
他坏了牙口,声音也再不似平常。
便有人从后面提了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被绑之人却是断了双腿的一个中年男人,相貌普通。
史工点点头,让人将那被绑之人口中的布条解下来。
“阿彦!你眼睛怎么了?!”那断腿男子一声悲号,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六叔,你别哭。”顾哲彦似乎笑了笑,喊道:“好汉交待的事我都办成了,这就让他们放了你,没事的……没事的……”
蔓娘自问痴心待他,却从没感受过他这样真心的好,登时眼流便流下来,哭道:“他是你什么人?!”
顾哲彦并不回答,摸索着伸出手,想要去找到那阿六叔。
史工提着他的衣领,道:“回答她,那是你什么人。”
“阿六叔是我的恩人,是我的父亲,这世上只有他对我好……”
“我对你不够好吗?!”蔓娘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用指甲去划他。被花爷一把拉住。
“我所有的银子,我的身子,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是怎么待我的?!”
“你算什么?!”顾哲彦喝道:“你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阿六叔才是真心待我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起来:“我被人打,被人骂,被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们教我怎么吃饭,怎么走路说话,教怎么取悦男人女人……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
“十年!我过得根本不像人,像条狗……对,狗。他们让我养了一条狗,它名叫阿花,阿花陪了我一个月,我……我最后只能杀了它啊……我没办法……”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成了血洞的眼眶里没有泪水,纱布被渐渐染红。
“他们说,做这一行的,不能有感情……逼着我杀了阿花……哈,我从来没有选择过啊,我没有想做这一行得……我被他们凌辱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大……”
顾哲彦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继续道:“是阿六叔,阿六叔奋不顾身的把我救出来,他为了救我,他的腿都断了啊……我要让他过上好日子……我可以让他过上好日子的……哈,我赚了很多钱,我用他们教我的能力赚了很多钱……”
他呓语般说着,蔓娘只觉头皮发麻,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江南来的?疯子……你是疯子……”
史工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眉头都没皱一下。却是向那阿六叔道:“你来说,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那阿六叔愣了一下,抬起头,喃喃道:“好……好汉,你……”
“说!”史工大喝一声,拿起一把刀猛地将阿六叔的一支胳膊砍下来!
鲜血喷洒了一地,惨叫声陡然响起,所有人都是一惊。
“说!你只剩一支胳膊了,再不说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