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好妻子

德州城。

“事情便是这样,此次是夫君定下计谋,借机出城攻取临清。事先女儿与衍弟亦是知道的。之所以瞒着母后与皇祖母,是我们担心宫人中有反贼的眼线。如今看来确实是有的,具体是谁,女儿还在细查……请母后与皇祖母放心,驸马出城并非是为了投敌。”

淳宁缓缓说着,许皇后与太后轻轻拍了拍心口。

到这时候看守她们的侍卫早已撤了下去,两日的惶恐不安之后,终于让人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又是好一通唏嘘,许皇后又问道:“衍儿与驸马不是真起了争执吧?”

她之所以如此再多问一句,并非是因她妇道人家啰嗦,而是担心若周衍真与王笑起了争执,万一王笑心生芥蒂,出城后真的投了,假戏真做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母后放心……”

淳宁自又是一番解释劝慰。

她神情恬静,浑身气场笃定,让许皇后与太后心安不少。

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端放着的一双手已捏在一起,半掩在袖子中,指尖都有些发白。对于这件事,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

“驸马是个能干的,但衍儿自己也要靠得住才行。本宫盼着他们往后相濡以沫,但若是衍儿不够大度,凭什么让人辅佐于他?人家说君为臣纲,本宫却觉得,君也不能负臣,臣才能安心为君……”

许皇后缓缓说着,淳宁低着头静静听着。

淳宁明白,母亲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许皇后心里,对比周衍,似乎已经是将她当成‘外人’了,于是说了些让人安心的、体体面面的好话,算是给一个颗定心丸。

这皇家之中,脉脉亲情当中反正也就是这样离不开算计的……

许皇后说完,太后便又让淳宁过去,拍着手问着话,无非就是“孩子,与驸马相处得怎么样?”之类的。

过了一会,周衍便也过来请安。

但本是第一时间便要来的,但许皇后让他不急来见自己、先把两位宋先生放出来。

见过礼,许皇后便问道:“两位先生如何了?你该好好向他们赔个不是。”

“母后放心,先生并未怪罪儿臣。”

周衍说着这些,神情微微有些得意起来。

“他们竟真是被我骗了过去,当时他们与我说驸马要叛变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只好拿手捂着脸,但还是险些便要被看出来。如今想来,其实我装得并不是很好,若非两位先生不敢抬头看我,怕便要被识破……”

话到这里,许皇后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带些严厉。

“为王为君,喜怒不显于色,这些你都忘了吗?”

周衍一愣,缓缓低下头。

他从小都是端着架子,后来遇到王珰,觉得对方可亲,便是因为王珰是那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性情,周衍心底是有几分羡慕的……其实是极羡慕。

最近偶尔与王笑说话,对方亦是那样轻轻松松的语调,“殿下不必这般强撑”,“我们来吵一架吧”,“演场戏给那些老古板们看看”,“我们吓你那两个先生一跳吧”,诸如此类,毫无严肃。

不自觉受到了这样的影响,周衍不自觉中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跳脱,便被母后目光一盯,登时也觉得委屈。

“儿臣难得办成一件事,因此有些喜形于色。”

私心里,周衍还是希望许皇后和姐姐能赞扬一下自己,说话间转头看向淳宁,目光有些求助的意味。

淳宁正有些走神,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漫不经心道:“母后教训得不错,不可因一点小事沾沾自喜,沉溺其中。”

“知道了。”周衍应下。

心中那点欢喜和有趣顿去,没意思起来。

不多时,有人跑来传递消息,道是东面出现吴阎王兵马,往城南方向攻过去,秦副帅已调兵去拦。

许皇后微微色变,又问道:“反贼可是要对驸马不利……”

“母后放心,驸马出城时便已有所安排,必能安全回城……”

淳宁声音平静地劝了几句,又让周衍速去安抚群臣,稳定人心。

~~

秦小竺护卫着淳宁,也得知了城外的反军动静。她倒也不如何担心,出来后还向淳宁道:“放心吧,王笑出城都布置好了探马,姓吴的杀才一动,他得到消息必定能赶回来。”

淳宁边走边道:“小竺,我们到城楼上看看吧。”

“嗯?”秦小竺微微一愣,淳宁向来气质沉静,今日却显得有些忐忑。

“不好诶。现在都知道这城里有反贼的眼线了,你哪能乱跑。你放心,建奴那么凶王笑都能应付,吴阎王算个……”

话到这里,一个‘屁’字被她收了回去。

淳宁双手捏在一起,眼神有茫然,道:“我不放心,小竺,带我去城楼看看吧?”

当淳宁一双明眸看过来,秦小竺就愣了一下。

那眸中的眼神有些无助、有些害怕,如同很多年以前她们最初相遇时那个小女孩……

那一年京城被围,她随祖父入京勤王,之后进宫见了当时的皇后,跑到后花园乱逛的时候便见到了那一个小女孩。

“你怎么了呀?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她们说要是城破了,父皇要杀掉淳宁的。”

“不要怕,京城守住了。”秦小竺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祖父带兵守住了京城啊,我以后也能上阵杀敌。”

“但是……”

“没有但是,我会保护你的……”

时隔多年,当年的淳宁一直在变,变得坚韧而温和,她成长得比秦小竺要快。有时候是她反过来包容与保护着秦小竺。

但现在,她再一次露出那样无助害怕的眼神。

秦小竺就觉得,自己还真是拒绝不了淳宁。

“那好吧。”她叹了一口气,“我带你去城楼看看呗。”

说话间,她目光又瞄了瞄淳宁那粉嫩的嘴唇,隐隐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两个少女牵着手跑过,一个一身戎装,一个一袭月华裙。接着两人共骑一匹马,秦小竺环抱着淳宁,策马跑过长街,心中亦有些迷茫。

“好奇怪啊。”秦小竺如此想着。

城楼很高,一圈一圈地爬上楼梯之后,就算有秦小竺扶着,淳宁也是累得气喘连连,她扶着栏杆向南看去。

天地浩大,一片肃杀,从东而来的兵马组成一个个浩大的方阵,向壕沟这边冲杀过来,壕沟另一面,楚军奋力阻拦着……

这个距离看不到太多的血腥,看起来像是蚁战,向中间聚集,然后轰塌下去。

接着,有一段濠沟被填满,反军中有骑兵冲了过来。如石头激在水中,然后穿透过去……

城楼上风很大,秦小竺小小翼翼地保护着淳宁,目光看去,只见她的好看的眼睛缓缓转头着,似在寻找什么,接着紧紧盯着南边。

“淳宁,你别看了,我们下去好不好?”

“夫君……他还会回来吗?”

“嗯?”秦小竺道:“当然啊,大伯已经调兵分割了那队骑兵,你别看他们暂时冲过来了,其实是大伯故意的,你看,我九叔一会就从那个地方堵上,我们就能吃掉对方这一队人马,这个吴阎王用兵比我大伯差得远了。倒是哦,他人多,这一队被吃了,他娘的就会再派一队。但到时候王笑肯定已经入城了啊。你放心啦,这些出城之前已经算好了。”

淳宁没有应她,握着栏杆的手被风吹得通红,用力的指尖却有些发白。

秦小竺替她挡着风,又问道:“淳宁,怎么了?”

好一会,淳宁才低声道:“小竺……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有一个很漂亮……”

话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像是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就感到很漂亮……她来了,然后带走了夫君,她还嘲笑我……我……”

“嗯?”秦小竺皱起了眉,问道:“娘希匹,她怎么嘲笑你?”

很有些生气起来的样子。

这种事说起来,分明就是淳宁自己梦里的东西。

但秦小竺偏偏就是感同身受,极有针对性地认为就是某一个女人在嘲笑淳宁。她甚至知道对方是谁。

淳宁也不回答,闭上眼,缓缓道:“我留不住他吧,我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他也不喜欢我,我其实……也是在利用他,如果没有那一纸婚约……这些,算什么呢?”

……

远处战场上的蚁群来回摆动,南面,想等的人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淳宁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时至今日,许多事情她也一点点查到、猜到,也渐渐明白过来,她与王笑没有夫妻之实,只是因为在他心里,另一个女子更重。

他始终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记忆里,王笑缓缓道:“我们配合一下,骗一骗反贼,把临清城打下来……”

“如此说来,这个孟九很不好对付呢。若是他真能劝动夫君投诚又如何?”到最后,她玩笑般地说了一句。

“至少这一次是我在算计他,不是他算计我。让他说服了,岂不是我输了?”

“夫君这不算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帮。”

“好吧,拉个勾……”

“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便那样随意拉过她的手,指尖碰在一起,一如既往地有些孩子气。

此时站在城楼之上,淳宁想着这些,感到拇指有些发麻。心里有些孩子气地想道:“明明是拉过勾的……”

下一刻,一支千人的骑兵跃然于地平线上。

秦小竺理所当然地指着道:“你看,他回来了。”

……

一杆旌旗迎风摇曳。

千骑卷平冈。

从城楼上望,像一只小飞虫在被蚁群包围之前振翅掠过,躲回了自己的老巢。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再次关闭。

“林绍元!带兵从西面出城……咳咳咳……截住唐节,不许他回营,至少再拖六个时辰。”

“是!”

“大夫!快找大夫……”

“城外……咳咳……城外战事如何?”

“侯爷放心,秦副帅能守住……”

“快,先把侯爷扶下马……”

南门这边一片慌张,王笑不停咳嗽着,脸上的神情很是不悦。

他这回有些生气。

——自己本来都打算投降了,也就是还有一点细节没谈好,被吴阎王打断。也交代孟九“别动我,下次再谈”,这老东西竟还想留下自己。

“人与人之间,一点信任都没有……”

背上被唐节射了一箭,疼得厉害,又被河水冲了好一会,肺叶的旧伤也复发,他整个人昏昏沉沉。一转头,忽见淳宁与秦小竺正站在那看着自己。

这一瞬间,王笑忽有些内疚。

如今虽然还没投降,但他确实有过打算要背弃与淳宁之间的承诺。

“唔,要是那样,小竺应该会站在淳宁那边、生我的气吧……”

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那边淳宁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他。

她极少有这样神态失控的时候,此时却是如一个倔强又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一般不肯撒手。

“我身上的。”王笑道,“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

等回了府衙,让大夫给王笑治过伤,又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在榻上侧躺着。

淳宁搬了一条凳子,并着腿坐在床头,虽已是恢复了往常平静端庄的样子,但大概是觉得在长街上搂搂抱抱被人看到很是丢脸,耳朵还有些发红。

她看着王笑,眼睛也不眨一下。

“名正言顺的夫妻,没关系的。”其实她心中还在这样不停地安慰自己。

王笑再转头看向淳宁,眼神有些疑惑。

——看我干嘛?

淳宁遇到他的目光,低下头,也不吭声。

“反军退兵了?”王笑问道。

淳宁轻轻“嗯”了一声,开口道:“夫君进了城,他们便退兵了。”

彼此便又沉默下来。

在城门那抱了一下之后,两人到现在反而像是生疏了一些。

淳宁抬起头问道:“伤口疼吗?我……我没有照顾过人,不知道怎么办,但夫君要是觉得疼,可以和我说。”

“哦,蛮疼的。”

淳宁一愣,站起身,显然也有些束手无策的。

“开玩笑的,一点小伤。”

淳宁便又再坐下来,低声道:“夫君总是这个样子,故作轻松。其实……你也很为难吧?”

“嗯?”

“要不要投降过去,夫君怕也不容易决择,偏只是与我拉了个勾便定下来。”

“今天我还真是被孟九说动了,本来打算投降过去的,但被吴阎王搅和了。”王笑缓缓说道。

淳宁低着头,闻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王笑心中微叹。

投降这种事也是需要契机的,瑞朝那边也不是只要他一个人投降。要的是他完整的实力,手上的兵马、钱粮、城池、还有楚朝皇室。想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根头发还不能断,双方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花费极大的功夫。

今天事情没成,往后会如何王笑其实也不知道。孟九、唐节能不能信任不好说,等到德州之围解了,他手底下还有多少人愿意追随他投降不好说。两世为人,他也是第一次走到这个位置上,时局动荡瞬息万变,绝非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此再想来,说的竟是要小心翼翼随时做出调整,何时要调火候,何时要添佐料,何时要细细搅……一点一滴都得拿捏得极其精确。

不是说他王笑想要投降瑞朝就一股脑的投降,想要守楚朝就闷头守着。不管怎么选,重要的是时机、分寸,稍没把握好任何选择都能让他身死族灭。

换言之,未来说不准。他发现自己不敢再给淳宁明确的承诺。

政客给不了人承诺。

“夫君又在说笑。”淳宁忽然应道,抬起头笑了一笑。

“夫君总是这样,就这么想逗我玩吗?”

“这次并非是在说笑,建奴又要叩关了。另外,我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

王笑话音未落,淳宁道:“我们拉了勾,夫君也回来了。再说什么我也只当是在打趣玩笑。”

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明媚而释然。

“至于以后……以后夫君还有没有可能投敌,那是以后的事。如果是要论心,楚朝半壁江山还有几个忠臣。论心不容易,那就论迹。夫君受过的伤、做过的事我看在眼里,无论如何,是我欠夫君的。”

成亲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与王笑说这么长的话。

大概是想要一次把这些事情说清楚,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今天……我很不安,我担心你是不是会就此抛下我。如果今天夫君真的投降到那边,我会觉得是因为我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我不喜欢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

“我以前觉得夫君孩子气,什么事情嬉笑怒骂间就过去了。但现在觉得,我也想要像这样,想得简单一些、轻松一些。可是要如何才能做到我也不知道,想必夫君可以教我吧?”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我们成了亲,我想当一个好妻子。虽然目前而言还称不上好妻子,我想学着去做。总之,我不想再去考虑夫君会不会抛下我,会不会抛弃楚朝。我想做得好一些……”

她缓缓说着,声音很柔和动听,王笑便静静看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王笑却能明白她的想法。

——巨大的压力、不安全感、迷茫……这些并非是只有今天她在承受,而是一直以来都压在她肩上。但哪怕这样,她始终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尽力以真诚待自己。哪怕到现在,到了这个最需要笼络自己的时候,她说的也不是很喜欢自己,而是想做好一个妻子,因为这是她的实话。

“好吧,”王笑道:“其实你做得很好啊……你看,与你成亲,是我最正确的一段婚姻。”

淳宁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感到有些气苦。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一局算是我们赢了。”王笑又道:“任那孟九老奸巨滑,还是被我们联手蒙蔽过去了。”

淳宁点点头“嗯”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样太过平淡,便又展颜笑了一下,道:“真是很厉害啊。”

“厉害当然是厉害,但也只算走出了第一步。要取下临清才算是完全成功了……”

王笑随意地说着,将投不投降这样的问题从脑海中抛开。

孟九和唐节这么坏,确实是没什么好投降的。相比起来,淳宁显然是可爱得多。

至于清军入关,也不知是不是孟九那老狐狸骗自己的,回头再说吧,若是真的倒也可以试着联寇抗清,不一定真要投降过去。

至于芊芊,回头把她抢过来!

脑海中给这些计划填充着细节,他忽听淳宁又唤了一声:“夫君……”

“嗯?”

“等夫君伤好了……我们……”

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他便又问道:“嗯?”

淳宁却也不再说话,想了想,道:“伤好之后,可以不要再受伤了吗?”

“哦,这个问题就很幼稚了,都不像你……”

~~

这一天里,王笑心里抱怨着老奸巨猾的孟九。

——都说回头再谈了,非要动我?那我不投了。

但事实上,一切正如孟九所想的那样。

——放他回去,他就不会再投降了……

人活在世,依旧还以为自己的一念之间是由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