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一个婷婷玉立的婢女走过。
二楼茶馆靠窗位置上的张恒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一亮。
二八佳人,芳华正茂。
心中才赞了一句,张恒又看到那婢女正在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岁年纪,却质如美玉,望之温润沉静,气宇不似凡俗。
“那人是谁?”张恒开口问道。
茶桌上与他对坐的是个中年人,名叫邓景荣,是京中五城兵马司的老胥吏,对这一带颇为熟悉。
邓景荣向窗外一看,便知张恒是问谁,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大人问的是那位少年公子?”
张恒淡淡笑了笑:“年岁虽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不凡,想来是个人物。”
他话里的意思是:若是对方家世不俗,自己倒是可以去交结一二。
邓景荣殷勤地给张恒添了杯茶水,说道:“那是王家的三公子,名作王笑。”
“卖酒的那个王家?”
“张大人也认得?”
张恒心中轻笑,王家再富也只是商贾,自己却是清贵的进士,看来交结可以,却不该由自己先开口。
如此想着,他面上却故作讶然:“那就是王珍的三弟了?我只听说他有个二弟颇通商事,却未听说他还有个三弟。”
说罢,他微带着些叹息,又摇了摇头道:“我与王珍同是今科举子,我有幸中了进士,王兄却是差些时运,可惜呐。其实他章还是不差的,若再攻读三年,许是能够高中。”
邓景荣是老胥吏,如何听不出来张恒话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自矜,恭维道:“大人年轻就高中进士,又人品俊秀,定然前程似锦。”
张恒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用呢,宦海沉浮,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到如王家一样的富啊。”
“大人是清贵人,商贾之家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张恒又道:“王珍兄也真是的,我与他相交莫逆,没想到他连家中有几口兄弟也不肯明言。”
邓景荣笑了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楼下那位王三公子看起来样貌不凡,其实却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张恒愣了一愣,忽尔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随口道:“看起来却是不像。”
“从小便是个呆的,比五岁孩童还有些不如,但也不爱闹,平时就安安静静呆着。”邓景荣唏嘘道。
“能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呆些就呆些吧。”
邓景荣又道:“说起来,下一科王家大公子应该不会去考了。”
“为什么?”张恒微微愣了愣。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王珍再考的。
最好,再落榜几次。
张恒这样想,倒也不因别的。一是自己考上了,便想看别人落榜;二是王珍那样的商家之子,他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却有几分看不上。
却听邓景荣道:“楼下那位王三公子,马上就要与淳宁公主成亲了,王家若成了皇亲,王大公子这科举之路自然不能再走了”
“尚公主?”张恒诧异道:“一个痴呆儿,怎么能尚公主?”
张恒口中这尚字说的便微微有些重,因为这尚,不同于娶,倒相当于入赘。
邓景荣便娓娓道:“依照本朝惯例,尚了公主便不能科举、不能入仕,所以但凡有些才识的,便不会动这门心思。何况这种事看起来美,说白了不过是入赘皇家,往后再也不能纳妾、不能出入青楼楚馆此中规矩甚多,甚至夫妇俩一年也难得相聚,与鳏夫无异,一般人受不住。”
张恒点点头,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如今一朝高中是何等的清贵快意,若让自己去当什么附马,相当于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换的。
他便道:“本朝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武大臣子弟得预。这我也是知道的。但,这痴呆儿,也未免太呵。”
邓景荣道:“其实愿意当这附马的人也有许多。但若只看样貌气度、身世人品,这位王三公子确实是”
“确实是其中佼楚。”张恒揄揶道。
他心中冷笑:“从礼部、储王馆到司理监这一层一层,却也不知是谁操办的这事?大概是随意遴选的,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呵,选了个傻子当附马。天下间就是这样敷衍了事的人太多,朝局才会糜烂至此。”
下一刻,邓景荣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但这其中却还有别的门道”
“还有门道?”
“王家二公子王珠,张大人也听说过吧?”
张恒点点头:“听说过,他在商贾之事上很有些手段。”
“庶民中想当皇亲的人也多,愿意往里头使银子的也不少。但王二公子出手,岂有不中的?”
张恒愣愣有些心惊,轻声道:“天子嫁女,竟还有人敢收银子?”
“唏,这世间办事,哪样没人收银子?”邓景荣压低声音道:“仅小的知道的就有两条门路,一条是嘉宁伯府,一条是内官监里的大太监。”
“嘉宁伯是当今国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淳宁公主又非皇后嫡出,乃是庶公主。只要王家愿意使了银子,此事自然玉成”
听着邓景荣娓娓道来,张恒眉毛一挑,忽然道:“这王家老二,好厉害的手段。”
“是啊。”邓景荣附合道。
张恒冷笑道:“一招棋,既能绝了大哥科举的路,又把弟弟从分家产的人选里摘了出去,同时还让王家一举从商贾成为皇亲。一举三得,他若是入仕,倒是个人物。”
“这”邓景荣一时语塞。
这种事,看山得山,看水得水。邓景荣原先以为王二公子一番运作只是想为家族谋一个勋贵。
如今听张恒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王家老二是个心机深沉的。
邓景荣忽然便有些暗悔起来,背后议论王二公子的是非,若让人知道,免不了有些麻烦。
他便又给张恒添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小的不过是与大人闲话几句,当个玩笑话听了便是。”
张恒点头道:“我是读书人,不是市井长舌妇。你且放心吧。”
呵,今日与这小吏喝茶,倒也长了几份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看来往后为官,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注意打点。
说话间,他又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条巷子中有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那是罗大人吧?”邓景荣顺着张恒的目光看去,说道。
张恒神情颇有些复杂,道:“不错,罗德元,与我是同榜,他还未封官。”
邓景荣点了点头还未封官,自己就不好在张恒面前称罗德元为大人了。
这罗德元年过四旬才中进士,又肥头大耳颇有几分丑陋,听张恒这语气显然是瞧不上他。
邓景荣便道:“说起来,这位罗进士租住的院子便是王家的产业。”
“哦?”张恒往窗边靠了靠,眯着眼望向罗德元的背影。
只看这眼神,邓景荣便确定他与罗德元不太对付,便笑道:“这姓罗的长了个猪样,却有些好福气,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娘子”
张恒皱了皱眉,似乎微微有些不快。
他站起身,掏出银子掷在桌上。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是茶钱,若还有余,你下回喝茶。”
邓景荣眉开眼笑道:“这怎好意思,张大人太客气了。”
张恒脚步匆匆下了茶楼。
他面上平静,其实心中火烧火燎的,于是他深吸了两口气,刻意放慢脚步,往罗德元家的方向走去。
想到罗德元家中那个娘子,他微微有感到口中有些渴意,但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像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巷口有一间布店。
布店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的主仆二人正在对话。
名叫王笑的少年身穿一袭白色绸衣,面如冠玉,像是太上老君座下金童。他眼神清澈,目光中带着些好奇,正在四处打量。
而那个婷婷玉立的婢女似乎正在教训他。
“公子怎么跑出来了,面料都还没选呢”少女的语气间微微有些责备,却又有些宠溺。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街头巷角。
“那公子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选了布料马上就出来。”
“好。”王笑应道。
“你别乱跑哦,我在店里一眼就能看到你。”
“好。”
路过的张恒心中好笑,这痴呆儿只会说好。
他也没有心思观察这对主仆,装作不经意地便转进巷子。
王笑看着张恒的背影,忽然想到,这条巷子好像也是自己家里的产业。
于是他决定看看自己家的产业。
少年转过头,只见那个名叫缨儿的婢女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布匹。
他轻轻笑了笑,抬起脚从便跟在张恒身后进了巷子。
巷子中都是宅院,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意,此时也没有别的行人。
青石板的缝隙里有青草长出来,风景不错倒是不错,白墙黛瓦,像是很有历史沉淀的古城。
王笑心想,这里好像是什么京城,如今自己也是在京城有一条整街的富二代了。
还真是人生如梦呵。
一朝身死,大富大贵!
可惜,暂时还要装成一个痴呆儿,免得吓到大家。
另外,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我这么可爱,居然有人要杀我。”名叫王笑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书生脚步匆匆,背影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张恒终于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来,还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王笑,他愣了一愣。
王笑像个呆子一样直愣愣地走着。
张恒见没有别人,便扣了扣门环。长三短四,一共七声,像个暗号。
过了一会,木门被打开,一个美妇探了探头。
“恒郎。”
声音仿佛化了的蜜。
青年书生便急不可耐地往里扑去。
“嘤!”
木门嘭的一声关上,王笑吓了一跳。
这光天化日的。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巡视着自家的产业
看了一圈,王笑走了几个巷子便往回走,再次路过了这个宅院。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见那青年书生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慌张。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各自吓了一大跳!
王笑心道,这么快?
张恒心道,完了完了,被人撞见了。
“你你是个痴呆儿?”
王笑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你才痴呆,你全家都痴呆。
他只好如傻子般露出一个空洞的表情,像是在回答:“对,我就是个痴呆。”
张恒四下一看,见巷子里没有旁人,忽然一把扯住王笑便往院子里拉。
王笑不由心道,完了完了,撞破了这对男女的事,要被杀人破口了。
嘭的一声响,木门又被关上。
王笑凝神看去,却见屋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衣衫半裹的美妇。
还真是,美得摄人心魄
下一刻,他看到在那美妇脚下,却还趴着一个肥头大脑的男子,后脑勺破了个大洞,也不知是不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