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硕听得头大,本就慌张的心绪愈加不安。
这要是从前,他早就杀进去给那俩小畜生一人一个嘴巴了,可这时候那别驾在屋里呆着,妻兄随时可能杀过来,又哪里敢对这两个孩子动手?
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啊!
胡光硕原地僵站片刻,终于回过神来,硬着头皮进屋,就见何氏搂着一双儿女几乎哭成泪人,身边跟她从何家一道嫁入胡家的仆婢们也是垂泪,别驾在旁边陪着,不时的宽慰几句。
胡光硕有心告饶,叫妻子到时候在妻兄面前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奈何别驾还在此处,儿女仆婢都守在跟前,那些个求情的话实在没脸说出口,只讪讪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故作温柔的帮妻子擦眼泪。
“这儿还有客人呢,又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看你哭的脸都花了。”
他柔声道:“大哥尚在人世,又建功立业,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反倒掉起眼泪来了。”
何氏抬起眼来,用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着面前满脸柔情、眉宇间藏着几分讨好与谄媚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有多久没这么耐心而温和的跟自己说过话了?
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从当初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相敬如冰。
不,相敬如冰前边好歹还有个相敬二字,可她又有什么?
丈夫移情别恋,府里边纳了好几房妾侍,更别说通房丫头和那些个家伎了,夫妻感情却是一日比一日淡薄。
深夜夫妻共处的时候,她委婉说起自己遭遇的委屈,希望丈夫能到婆母和小姑面前周转一二,那时候他又是怎么说的?
“我母亲养育我成人不容易,你是晚辈,又是儿媳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甩脸子给老人家看?”
“我就那一个妹妹,用不了几年就会出嫁,以后就是别家的人了,你这当嫂嫂的心胸就这么狭窄,迫不及待想将她扫地出门?”
话说到这儿,何氏又能如何?
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胡光硕内宠颇多,庶子庶女也不少,何氏一没有娘家依仗,二还有婆母小姑作妖,唯恐一双儿女重演自己和哥哥当年故事,更不敢同胡老太太和胡氏撕破脸,每每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以此换得胡老太太对一双女儿的微薄庇护。
后院有个姓张的姨娘,胡光硕特别喜欢,连带着宠爱张姨娘生的儿子,那孩子好几次跟女儿生过口角,而胡光硕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女儿身上,又怎能不叫何氏心冷?
丈夫持续多年的冷待与偏心,早就消磨掉了何氏的最后一丝夫妻之情,只是顾虑一双儿女年幼,不得不继续留在胡家与这家子人虚与委蛇,但凡她是只身一人,离了胡家之后,哪怕找根绳子吊死,也比继续留在这儿受这些窝囊气来得强!
上天庇佑,给了她和一双儿女一条活路,哥哥回来了。
不仅是回来了,且还功成名就。
从前百般冷漠的丈夫瞬间变了脸色,既是体贴入微的爱侣,又是宽和和善的慈父,何氏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改变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理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一双儿女!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没办法啊,何氏自嘲的想,谁叫你娘家没人呢,谁叫你哥哥一去从军便十几年没有消息呢,谁叫你前无出路、后无退路,只能任由拿捏?
归根结底,胡光硕无非是柿子捡软的捏,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所以就可以不在乎,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欺压自己,漠视他的母亲和妹妹欺辱自己,可是他没想到哥哥没有死,还回来了!
何氏真想大笑三声——果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她眼底闪过一抹讥诮,用帕子擦了眼泪,神色、声音都与从前一样柔顺,起身问道:“老爷怎么又过来了?哥哥没有死,不日便将前来见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您且去前边忙吧。马上就是婚期了,费家姑娘是娘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胡家的救命恩人,又是娶做平妻,不好委屈了的,管事们不够得力,还得您亲自去前边盯着,看有没有该请的宾客落下了,又或者是准备不周的地方。”
从前提起费氏,胡光硕想的是美人,这时候再提起费氏,想的可就是断魂刀了。
他也知道官宦人家娶平妻这事荒唐,对于正妻是极大的侮辱,但是他的正妻娘家已经落寞,又是继妻掌家,根本不会多管这事儿,至于正妻本人一贯都是忍气吞声,即便是不高兴,顶多也就是关上门回自己院子里掉几滴眼泪,肯定是不敢跟他闹的。
这时候天下动乱,礼崩乐坏,谁还有闲心管什么平妻不平妻的事情,而正妻又无力反对,平白得个美娇娘,对他没有害处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在心里那么盘算的时候有多得意,这时候胡光硕就有多慌张。
何震魁那个人他是知道的,性烈如火,身形魁梧,十八岁就能独自上山打死为祸的老虎,再扛着一路走下来。
胡光硕跟正妻还没成婚的时候便认识何震魁,那时候何震魁请他喝酒,自己干了一杯之后,郑重其色的说自己即将离家,就把妹妹托付给他了,希望他能善待妹妹,不要辜负她,如若不然,眼睛认识妹夫,手里那把刀却不认识。
胡光硕哪里敢得罪那煞星,忙不迭应了,后来又跟他一道往何夫人坟前祭奠,发誓要掏心掏肺的对待妻子。
后来何震魁一走就是十多年,起初还有消息传回,后来就干脆没有动静了,这些年天下征战甚多,死伤者甚众,胡光硕就觉得他肯定是死了,这才敢大着胆子欺负何氏,没成想何震魁忽然间就蹦出来了,还成了掌控天下兵马的大将军?!
从前他身无官职的时候就够可怕了,这时候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岂不就是阎罗在世?!
这时候胡光硕只恨不能倒带重来,退回到自己答应娶费氏为平妻的时刻,又或者是将费氏的事情从所有人的脑海里删除干净,哪里还敢奢想娶美娇娘入府。
听何氏温温柔柔的说了这么一席话,他冷汗都要下来了,顾不得别驾尚在,一个劲儿的作揖道:“从前是我糊涂,委屈夫人了,咱们官宦人家,向来是夫妻相应,哪有搞什么平妻的?不娶了不娶了,我早就吩咐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拆掉了!”
原来这些道理你自己也明白?
何氏心中嘲讽之意愈盛,口中却道:“只是娘也说了,费姑娘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又不求财索利,只希望入府侍奉而已,她是咱们胡家的恩人,这样的小小要求都不肯答应,岂不叫人寒心?”
胡光硕额头冷汗冒的更凶:“娘她是老糊涂了,夫人何必与她计较?费姑娘是帮了娘,但也不能说是救命恩人啊,难道没了她,咱们家那些仆婢都是死的,竟不知道近前去救老太太出来?至于做什么平妻,就更加不可能了,咱们是懂规矩的人家,哪能做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何氏看着面前丈夫的面庞,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张皇与不安,也听他满口狡辩,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没了说话的心思。
反倒是双胞胎中的男孩儿胡康林看着父亲,撇嘴说了句:“爹,既然你也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还要答应娶那个姓费的女人?”
“就是说啊,”胡皎皎附和哥哥道:“既然是懂规矩的人家,不能不要体面,那为什么祖母和姑姑一意促成这桩婚事,给爹娶什么平妻?”
胡康林补了句:“我看爹这几天来回张罗,挺高兴的,半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
胡光硕:“……”
胡光硕真想回到多年之前,把这两个小畜生给掐死!
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你们姓胡,可不姓何!
他心里恼恨,再见何氏坐在椅上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不禁在心底暗骂一句“得志便猖狂”,只是势不如人,不得不低头服软。
胡光硕指甲掐着手心,狠了狠心,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何氏面前。
“夫人,是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竟做出了这等伤你心的混账事!”
该丢的脸都已经丢了,也不介意再多丢一点,胡光硕抬手一个嘴巴打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是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忘了当年许下的誓言,是我对不住夫人!”
夫妻多年,丈夫几时在自己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过?
更别说自打嘴巴,跪在地上道歉了。
然而何氏冷眼看着,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丝毫心软和被打动之后的感动。
你这一跪算什么?
你挨了一个嘴巴算什么?
我把你搀扶起来,感动的涕泗横流,夫妻重归于好,再无嫌隙……
那我这些年遭受到的委屈算什么?
你娘对我的欺压和折辱算什么,你妹妹几次兴风作浪,抢夺我娘留给我的珍贵遗物又算什么?
更不必说你纵容妾侍不敬主母,还一心偏帮庶子,由着他欺负我的一双儿女!
这些年来,我在胡家流的眼泪太多,承载的心酸和委屈也太多,你这区区一跪,再加上一个嘴巴,根本不足以弥补分毫!
何氏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显分毫。
她恨胡光硕,恨胡老太太和胡氏,恨这些年来欺辱过她们母子三人的所有胡家人,但是却不会急于表露出来。
哥哥毕竟还没有来,真的将胡家人逼急了,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来,饶是哥哥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相隔千里之遥,怕也是鞭长莫及,此后更无力回天。
直接原谅,叫人觉得虚假,靠不住。
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发作说要叫哥哥替自己报复回去,只会逼得胡家人狗急跳墙。
拿捏着火候,叫胡家人觉得自己虽然生气,但还是想继续跟胡光硕过下去的,这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至于这些年所遭受到的委屈和欺辱,等哥哥到了,还怕没有机会倾诉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虽是女子,却也明白这道理。
胡光硕自己打完嘴巴,便强忍着屈辱跪在地上,等待何氏说话,哪知道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
他心下不耐,又怕何氏不肯原谅,到时候妻兄来了要杀人,抬眼一看,便见何氏坐椅上默默流泪,大抵是今日哭的太多,衣襟都被打湿几分。
胡光硕后院姬妾甚多,足够了解女人心事,见状便知有门,妻子对自己仍旧是有感情的,当即顾不上什么颜面,膝行几步近前,又是好一通告软求饶。
何氏哭了半晌,又被周围人劝慰半晌,这才幽怨而恼怒的停了眼泪,恨恨道:“若不是我哥哥今日功成名就,你如何会肯这样低头!”
胡光硕听她这般言说,就知道先前那事掀过去了,暗松口气,脸上娴熟的挂上了与姬妾调笑时的轻佻语气:“亏得夫人疼我,肯在大哥面前替为夫周全,小人在此先行谢过夫人!”
说完,又是好一阵作揖讨好。
何氏冷哼一声,这才吩咐人将他搀起。
那别驾看了好一通热闹,心下啧啧称奇,现下既然已经将事情办成,自然不会过多停留,向何氏讨了一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回京师,到何大将军手中。
何氏通晓文墨,写一封信自然是手到擒来,胡光硕唯恐她心中余怒未消,写信给何震魁告状,死缠烂打跟过去偷眼打量,却见说的都是兄妹之情及当年旧事,心下大安,言辞之间愈发柔情蜜意,百般柔哄。
别驾带了何氏书信返回兖州,入城之前便先跟兖州都督府上大公子的心腹见了一面。
兖州都督前几年新娶的那位继室胡夫人终于有了身孕,虽然还不知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却已经将手伸到了前任夫人留下的两个儿子院中。
她既伸手,那二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胡家与何家俱在兖州,大将军何震魁之妹嫁与胡夫人堂兄为妻的事情也是兖州都督府上最先知晓,大公子为此颇为心忧。
姻亲关系这东西有时候没有,但有时候又真真有用。
他已经知晓大将军离家之后被何家除名的消息,功成名就之后不曾富贵归乡,只着人去寻这同胞所出的妹妹,可知何家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所在乎的也仅仅是这胞妹一人。
而大将军的胞妹又是继母胡夫人的伯母……
此时胡老太太尚在,那可是胡夫人嫡亲的祖母,有胡老太太居中协调,若是说动何氏,请大将军开口替胡夫人讨人情,那于他们兄弟二人而言,岂非大大不利?
胡夫人年轻貌美,若一举得儿,便是幼子,届时难保老父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
大公子心有忧虑,故而为底下人争取了这一桩差事,叫先去探探风声,好早做准备。
别驾回到兖州之后,当即笑道:“大公子无忧矣。”又将往胡家去的见闻讲了。
大公子果然欣喜:“向来听闻大将军性烈如火,现下胡家如此折辱大将军的胞妹,他齐肯善罢甘休?”
别驾哼笑道:“胡家也是自己作死,但凡这些年来待何氏好些,别将事情做绝,又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何氏的书信被送往京师,同时还附带着别驾书信,阐明自己在胡家的所见所闻,外加自己从何家陪嫁到胡家的老仆处打听到的那些个消息。
譬如说胡老太太时不时的叫儿媳妇过去立规矩,好几次寻衅叫何氏去跪佛堂,再譬如说胡氏痴缠不休,索取何氏嫁妆中的珍贵之物,还有胡光硕一味偏心庶子,明明是庶子有错,却因为爱妾煽风点火,而不分黑白去责骂何氏所出的一双儿女,诸此种种。
可想而知大将军见到这封书信之后会作何反应。
……
胡光硕眼见妻子信中没有提及胡家对她的虐待,心下大安,又知晓妻兄坐镇京师,来日不可限量,当下一改多年以来的冷淡之色,百般温存,千分讨好,甚至还叫了两个孩子到近前去,慈爱的问起他们功课如何,略微询问了些粗浅的,便一叠声的开始称赞,将变色龙演绎的活灵活现。
何氏心里不屑,脸上却不曾表露,笑微微的看着丈夫跟一双儿女说话,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胡老太太就被女儿胡氏搀扶着过去了,前几天还瘫在床上一个劲儿的喊头疼,喘不上气,说落水的时候坐下病了,这时候却是腰不疼腿不酸,精神奕奕。
胡光硕得知妻兄没死,反倒发达了之后心虚惧怕,胡老太太脸皮比儿子厚,进门之后就流下了鳄鱼的眼泪,拉着儿媳妇的手,欣慰道:“我当初见到你哥哥,便知道他前途无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何氏的感觉就像是好好的走在路上,忽然间踩了一坨狗屎,又好像是婆母忽然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忽然间就会说人话了似的。
从前总说她娘家兄弟一味逞凶斗勇,很不成器,这时候倒变成前途无量了。
她是打算在哥哥到来之前稳住胡家人,但是却并不打算再忍气吞声——只看胡家人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知道哥哥现在有多少分量,也不敢再叫自己忍气吞声。
何氏面色平静,一言不发,胡老太太果然惧怕起来,放软身段,好话不间断的往外说,一时讲自己的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一时将费氏刁滑,拿救命之恩要挟,她为了胡家的声誉,才不得不叫儿子娶她过门。
到最后,又把胡康林和胡皎皎搬出来了:“我纵是有千般不好,待两个孩子也是好的呀,谁不知道府上我最疼的就是他们?”
何氏听得笑了。
胡老太太哪里是疼爱这双孩儿,分明是拿他们当成活的吉祥物放在身边逗趣,真是当金孙疼爱,还能坐视庶子欺负这两个孩子?
事后胡光硕反倒惩罚了自己一双儿女,老太太可是一声没吭,自己上门去求,都推说午睡,见都不肯见!
胡老太太不知道儿媳妇心里边的恨意有多深,又积蓄了多久,见她笑了,便当那一茬是过去了,脸上也随之挂上了几分笑意,略一偏头,又示意女儿赶紧过来说话,给嫂嫂低头认错。
大将军,那可是正一品,执掌天下兵权啊!
虽说现下军阀各自为战,但是何震魁占据燕云到兖徐这北方重地,可是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势力!
若有一日他登基当了皇帝,儿媳妇就是正经的长公主,何震魁又跟何家人闹翻了,便宜事还不得尽着儿媳妇和两个外甥?
胡家只是跟在后边喝点汤,都能撑得沟满壕平!
胡老太太将正值妙龄的孙女嫁给年近半百的兖州都督做填房,着实吃到了军阀姻亲的好处——孙女还只是做填房,前边还有原配留的两个儿子尚且如此,这会儿儿媳妇是大将军的胞妹,以后胡家还怕不能荣华发达?
胡氏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妩媚而精明,接到亲娘眼色,赶忙近前去给嫂嫂磕头认错,何氏似笑非笑的点了她几句,惹得胡氏一阵脸红,再有胡老太太和胡光硕居中说和,外人冷眼一瞧,真就是亲亲热热一家人了。
等到了晚上,胡光硕自然而然的留在妻子房里安歇,何氏推说累了,将他撵了出去。
胡光硕还想死皮赖脸的留下,见何氏面露不耐,这才悻悻应了,转身离去。
胡康林跟胡皎皎兴奋了一整天,这时候正并排躺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母亲。
何氏吹了灯,见两个孩子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禁失笑:“怎么还不睡?”
胡康林替母亲不平:“娘,从前他们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你都忘了吗?”
胡皎皎咬着嘴唇,也说:“娘这些年流的眼泪都能把水缸填满,怎么被哄了几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胡康林踌躇几瞬,终究还是说:“娘,我说了你别难过,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悔改,也不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你,说白了,还是害怕舅舅找他们麻烦!”
何氏微微一笑,温柔拂过两个孩子面庞,柔声道:“娘都知道。睡吧。”
……
接下来的几天,何氏度过了出嫁之后最为惬意的几天。
别驾登门之后,胡光硕便使人往费家去退亲,起初那边还想闹事,听闻何氏兄长便是当朝大将军之后,连个屁都没敢放,就把婚书交出去了。
第二天费夫人带着女儿登门,往何氏面前磕头致歉,姿态之谦卑、言辞之低下,同日前来胡家商议婚事时的张扬得意截然不同。
胡老太太跟胡光硕也跟转了性似的,待何氏比祖宗还亲近,胡光硕这时候头脑也清明了,说张姨娘先前不敬主母,屡屡在后宅闹事,带下去打了三十板子,直接送到庄子上去了,连同她生的儿子好像也成了洪水猛兽,随意交给后院另一个不得宠的姨娘养着,还因为惹是生非被罚着去佛堂静思三月。
何氏微笑看着他们表演,只静静等待兄长的到来。
……
高祖一行人抵达兴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当日往胡家去送信的别驾随行,刚进城门,便有人匆忙往胡家去送信,胡老太太赶忙打发人去请儿媳妇,一家子人到门口去迎接贵客登门。
高祖却不曾急着往胡家去,只吩咐扈从:“你走一趟,去把救了胡家老太太的那家人叫来,不用全都找来,把他们家主事的带过来就行。”
扈从听令而去,别驾骑马在后,随之一缩脖子,心说要开始了,大将军这一关可不好过,胡家人自求多福吧!
胡老太太领着一大家子人在门口等了半晌,天寒地冻的,脸都僵了,却顾不上自己,只满脸关切的问儿媳妇:“冷不冷?今日的风是有些大。”
胡氏则吩咐左右,分外体贴:“还不再替嫂嫂换个手炉来?等了这么久,早该冷了!”
对上何氏视线,她笑的温柔。
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精神齐齐为之一振,不多时,便见一行劲骑飞马而来。
为首之人身披玄色大氅,面容坚毅,双目明光逼人,气度豪迈,腰佩长刀,身形极为魁梧,正是当朝大将军何震魁。
胡老太太和胡光硕有心近前寒暄,奈何自己心虚理亏,不敢贸然靠近,只用眸光觑着何氏,希望她能先一步过去探探风声。
何氏却没有注意到婆母和丈夫的迫切眼神,一瞥见那熟悉面容,便湿了眼眶,快步迎上前去,唤道:“哥哥!”
昔日分别之时,胞妹珠圆玉润、气度温淑,相隔数年之后,却是形容羸弱,面容憔悴,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里边盛满了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骨肉重聚的欢欣。
高祖心下感慨万千,一时之间反倒说不出什么话来,抬手拍了拍妹妹肩膀,语气微带更咽:“哥哥来得晚了,叫你受苦了。”
何氏摇头:“能再见到哥哥,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又叫一双儿女近前:“来见过舅舅!”
胡康林与胡皎皎走上前去,跪下身去,给初次见面的舅舅磕头问好。
高祖近前去将两个孩子扶起,仔细打量一圈,便见相貌上都生的极为漂亮,大概是挑了父母的长处去长,真真是一双金童玉女。
他看着胡康林,这原世界中的男主,心下不无感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豪爽一笑,吩咐左右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两个孩子,又同胡家众人一道入府。
胡老太太心下本就含着几分忐忑,胡光硕与胡氏也心有不安,唯恐何震魁忽的发难,当场杀人,不想后者却表现的十分亲近,全然不曾提过何氏这些年来在胡家的遭遇。
难道是他还不知道?
又或者是知道了,但是见何氏书信里边没提,所以不打算过多计较?
那感情是好!
胡老太太跟胡氏对视一眼,都暗松口气,胡光硕也颇欢喜,哪知屁股还没落座,就听外边何震魁的扈从前来通传,道是费家姑娘的父亲费卓已经到了。
这一声可非同小可,胡光硕两腿一抖,直接跌坐到了地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墩,胡老太太端茶的手也随之哆嗦,手里边茶盏直接砸在了地上,胡氏同样惶惶不安的看了过去,视线正对上被人领着进来、同样惶恐的费卓。
高祖哈哈大笑,近前去将胡光硕搀扶起来,满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光硕何至于此?你我多年旧交,又是姻亲,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胡家人听得惊疑不定,胡光硕心内不安,勉强含了几分笑,解释道:“这几年,的确有些委屈了夫人……”
高祖随意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胡家的人,我怎么好多管?事情原委我也听说了,那位费姑娘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你也是为了报恩,何错之有?”
胡光硕听得怔住,心说这人真是何震魁?
出去打了十几年仗,脑子给打傻了了?
还是说他其实另有阴谋?
胡光硕笑的僵硬,连声说“不敢、不敢”。
高祖啧啧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容易多心,这是毛病,得治!”
又向战战兢兢的胡老太太和胡氏道:“您是我的长辈,我自然尊敬,至于胡姑娘,我也是当妹妹看待的!”
说完,他大马金刀的往上首落座,道:“只是光硕啊,这件事你办的不漂亮,当哥哥的得说你!”
胡光硕赶忙点头,却见妻兄抬手一指胡老太太,震声道:“这是谁?你亲娘,生你养你的女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她的性命,于你而言就是无价之宝,你随随便便娶人家姑娘当平妻就完了?不够!还得给钱!我想个数,一万两……不行,你娘的命就值一万两,这是骂谁呢,十万两,不能再少了!”
胡光硕听得变了脸色,胡老太太也是面孔发绿。
高祖恍若未见,挥挥手吩咐道:“叫上胡家的管家,开库拿钱!哪有他们这么办事的,人家姑娘救了他老娘,反倒把自己搭上了!”
十万两,整个胡家能拿出来的现钱顶多也就是十万两,真要是全给了费家,胡家以后怎么办,喝风?
胡老太太听得心如刀绞,银子哗啦啦飞出去,真跟有人拿刀子割肉似的,疼得钻心,也真真要命!
胡光硕嘴唇颤抖,想要分辨,高祖却先一步看了过去,反问道:“光硕,这可是你亲娘啊,你不会觉得她是烂命一条,不值这个钱吧?!”
胡光硕:“……”
胡光硕笑的比哭还难看:“这哪能呢。”
“我想也是。”
高祖笑着说了一声,又拍着桌子道:“还有一件事,你办的也不好,就是你要娶费家姑娘当平妻的事情!”
胡光硕听得一个激灵,赶忙道:“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这婚事已经退了,我也已经向夫人磕头道歉……”
“你不是对不起我妹妹,是对不起人家费家啊!”
高祖脸上一冷,寒声道:“人家姑娘救了你娘的命,这是多大的恩情?再没有大过这个的了!可你们家是怎么对人家姑娘的?娶回来做平妻——这不是骂人吗?什么平妻不平妻的,有我妹妹这个嫡妻在,不还是低人一头?感情人家救了你老娘,到头来还得把自己搭上来你们家做小?这办的是人事吗?!”
胡光硕傻了:“啊?!”
“啊什么啊?!我今日叫费家人来,就是商量这件事的!”
高祖抬脚踩在旁边椅子上,暗示道:“人家姑娘救了你老娘,对你,对你妹妹都有恩啊,除了给钱之外,是不是还得有所表示?”
胡光硕思绪全都乱了:“这个,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听我说!”
高祖面露赞誉,夸赞道:“你原先的那个思路就很好,结亲啊!你不能娶费家姑娘当平妻,这是欺负人,但你有妹妹,你可以把妹妹嫁过去啊!”
胡光硕原地呆住,胡氏也是错愕不已,好容易回过神来,强笑道:“费家就一个儿子,已经娶妻了,没法结亲呀,大将军。”
高祖眉头皱着,恨铁不成钢道:“妹妹,思想别这么狭隘,你可以做妾的!”
胡氏:“……”
胡氏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怎么行?!那种破落门第,叫我做妾——”
话音未落,高祖脸色随之冷厉下去,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那是普通人吗?!那是你娘救命恩人的哥哥,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你的恩人!”
他痛心不已,劈头盖脸一通怒骂:“你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怎么能知恩不报?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娘和你哥哥还有脸出去见人吗?!没心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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