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撑伞

宫中,一墨衣男子神色匆匆,形单影只无人跟随,朝着芳政殿疾走而去。

芳政殿掌事太监远远瞄见这素色华服,便知是仪王殿下前来,不敢怠慢,正了正衣冠迎了上去:“哎哟,仪王殿下来了!”

“本王伤已痊愈,怎么也不见母后前来探望?”仪王皱了皱眉,语气里颇有几分嗔怪。

掌事太监向芳政殿内一瞥,压低了嗓音,意味深长道:“皇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现在还在和贵妃娘娘说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殿下还真见不着娘娘。”

仪王瘪了瘪嘴,无可奈何地向里面一扫。

他这个母后,每日除了教他忍,就是告诉他如何做闲云野鹤,就连自己被害得坠马受伤,皇后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下次当心些。”

对比楚梁的生母魏贵妃,他时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

不过,做闲云野鹤,这样惬意的生活也不错。

“成。”仪王赌气般地笑,“还请公公告诉母后,本王这就去做闲云野鹤。”

他转身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出了芳政殿的朱门。

长安城各处琴棋书画之地都已被他去了个遍,见到的尽是些流连于高雅之地的庸俗之人,好没意思。

听说近日长安城新开了一家乐坊,乐坊的掌柜技艺精湛,堪称是国手级,他这个闲云野鹤自然要去看看。

***

仪王与随从骑马穿过长街,在一个挂着红灯笼的小楼前拉住了缰绳。

那小楼看着朴素无华,有种天然去雕饰之美感,与长街上其他铺子奢靡的装修建筑格格不入。

仪王眉梢一挑,饶有兴趣地向那牌匾看去。

——无声馆。

仪王扬唇浅笑。

好一个无声馆,倒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他腾身而下,回首示意随从跟上。

刚进了无声馆,一阵清脆的琵琶声便徐徐入耳。

仪王循着乐声,步伐缓缓穿过长廊。

只听得琵琶声随着他的步子逐渐变得清晰,终于隔着白纱帘子,出现了一身着雪衣的少女身影。少女怀抱着琵琶,手指灵活地拨着弦,那雪衣与白纱帘子相称,几近融为一体。

人道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听此一曲,恍若置身空谷山水之间……

闲云野鹤,不外如是。

这掌柜之技艺,着实堪称国手。

仪王听得出神,看得入神,在心里默默数着拍子。

少女右手轮指连贯如珠落,左手轻盈地按着弦,目光自下而上轻扫,不疾不徐地开口:“公子来听琴?”

仪王缓缓一笑:“敢问姑娘方才弹的,可是《平沙落雁》?”

“公子识得?”少女手指轻抚琴弦,乐声渐渐息了。

仪王一直被皇后教导着游山玩水、吟诗听曲,对琵琶也算了解颇多。

这曲《平沙落雁》,是他最常听的。曲意之妙便在于,其借鸿鹄万里之志,抒隐者抱负之心。

他一个嫡长子,被教导着不争帝位也就罢了,偏楚梁这样的皇子却被寄予厚望,谁能甘心?

少女向后一看,几个小厮便将那白纱帘子掀了开。

自从开了乐坊,她见的都是附庸风雅之辈,而眼前这位公子的气质不俗,想必是个高雅之士。

她将紫檀琵琶横放着递给小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仪王躬身正要扯谎,身后的随从嘴快道:“我家主子是仪王殿下。”

仪王转头瞪了他一眼,尴尬地笑着。

“敢问姑娘芳名?”

“民女徐氏。”少女从容垂眸,恭敬地欠了欠身,似乎对他的身份并不意外。

这仪王殿下从宫里走得急,连腰牌都忘了摘,自然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的身份。

仪王拱手作揖:“徐掌柜琵琶技艺超群,在下佩服。”

徐安见浅笑:“民女以为王侯权贵是不懂得这些的,没想到殿下竟如此闲情雅致。”

仪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自己整日里游手好闲,被父皇视作纨绔,还不是皇后告诫他要收敛锋芒,以免招致祸患。

结果呢?

魏贵妃对皇位虎视眈眈,还不是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于除之而后快。

不过这一趟结识了徐掌柜这样娴静如水、聪颖大方的女子,也算是没有白来。

***

乌云在阴沉的天空翻滚,细密的雨丝落在台阶上,溅起水花。

舒玉从北镇抚司缓步走出,一阵寒意袭面而来,她凝着眼前濛濛的水雾,不由打了个寒颤。

如今的天气真是反复无常,就如袁大人一般……

思绪到了一半,她忽然发现自己肩上,多了件墨色的披风。

舒玉侧眸一瞥,面颊虚虚地染上了红,声音柔柔道:“多谢大人。”

袁景面色如常,凝着雨水窸窸窣窣落在脚下。

东智见状,麻利地从身后拿出一把伞:“大人,只有这一把伞了,您看……”

东智说着,撇着嘴啧啧两声,将伞递给了袁景。

袁景接过伞,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东智心虚地低下头咳了咳,抬手挠了挠脑后。

舒玉咬着下唇,指尖攥紧手心,看着袁景将那唯一的一把伞撑开,望着她道:“本座送舒姑娘回去。”

舒玉点点头,与袁景撑着伞,下了台阶。

雨丝簌簌落在青石台阶上,将那台阶淋得光滑湿亮。舒玉的鞋底沾了雨水,踩在台阶上又湿又滑,一不留神,一只绣鞋便骤然向前滑去,她的整个身子向后一倾!

舒玉美眸瞪圆,呼吸一顿,却被袁景用胳膊稳稳地扶住了纤细的腰枝。

“雨天路滑,要当心。”

他柔声道。

“多谢大人……”舒玉面色绯红,连忙直了直身子,声音细若蚊吟。

细雨淅淅沥沥,朦胧的长街人迹寥寥。

袁景和舒玉撑伞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很是清新。

这一路上,袁景有意无意地将伞向舒玉的方向倾斜,而自己的一只肩膀浇到雨,湿了大片。

伞并不大,留给他们的空间十分有限,舒玉不好意思让袁大人自己淋湿,她微微抬眸向他一瞥,随即捏着衣角垂下眸,娇躯向他靠了靠,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手臂。

袁景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伞柄,雨打在伞面上,在耳畔响着闷沉的滴答声,随即沿着伞骨滑落在地。

一路上,舒玉和袁景沉默不语,听着脚下鞋底踩在满是雨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

到了舒府门前,舒玉咽了咽,敛眸欠身道:“多谢袁大人,您的衣裳湿了……切莫着了风寒。”

“本座知道了,舒姑娘也是。”袁景轻声道。

待舒玉进了府门,袁景转过身,看见面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智。

“大……大人……”东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袁景看着东智手里撑着伞,目光一沉,“你这伞来得倒是时候。”

东智嘿嘿一笑,目光向舒府内一扫:“大人,这不会就是未来的夫人吧?”

他沾沾自喜地说着,见袁景面色微沉,又忙捂住嘴,低头咳了两声。

“做好你自己的事。”

袁景语气发沉,其中却分明含有一丝得意。

***

舒玉进了府门后,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见无人注意到她,她便想偷偷溜回自己的院子。

“舒玉姐姐?”

熟悉的女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舒玉瞳仁一缩,硬着头皮向四周扫着。

自舒玉从舒府消失,舒溪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

舒溪细细地由下至上将舒玉打量了一遍,眸中闪过一瞬难以置信。

将她卖去了江南风月之地,她竟还能回来!

据紫甄公主所言,是袁景救了她回来,在夫人家法处置她时,又是袁景将她带走……

舒溪上前握住舒玉的素手,细细地摩挲着,“姐姐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教溪儿好生担心啊。”

“不如以后让白檀歇着,溪儿跟着我一起,以免你总是担心我,总问我去了哪里。”

舒玉说着,一把抽回了手。

舒溪面色暗沉了几分,眸中生起怒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把她和白檀相提并论,不就是拿她当丫鬟羞辱!

舒溪胸口闷胀,一股火气涌了上来,可为顾全大局,她还是将这口怒气咽了下去。

“姐姐这是什么话,溪儿听说姐姐与锦衣卫指挥使袁大人走得过密,担心姐姐清誉。”

她语气甚是无辜,随即又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姐姐和首辅大人天造地设,万一让父亲母亲知道,又要责罚姐姐了。”

舒玉听着舒溪明里暗里的威胁,却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明明上辈子,她是自己至亲的妹妹。

舒玉冷声回应:“我与袁大人毫无关系,与沈首辅亦是如此。”

舒溪脸上满是笑意,佯装作信了她的鬼话。

真是个蠢笨的,一句毫无关系,就能撇清关系了?她对人言可畏四个字,太不了解了。

若非这件事情将袁景也牵扯其中,她定要让舒玉就此身败名裂!

舒溪手指紧握成拳,用力攥紧。

***

次日清晨,天边刚蒙蒙发亮,舒玉便迅速动身前往北镇抚司。

行至朱门时,却听见身后一人乍然唤了她一句:

“舒玉?”

作者有话要说:一首琵琶曲:《平沙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