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一墨衣男子神色匆匆,形单影只无人跟随,朝着芳政殿疾走而去。
芳政殿掌事太监远远瞄见这素色华服,便知是仪王殿下前来,不敢怠慢,正了正衣冠迎了上去:“哎哟,仪王殿下来了!”
“本王伤已痊愈,怎么也不见母后前来探望?”仪王皱了皱眉,语气里颇有几分嗔怪。
掌事太监向芳政殿内一瞥,压低了嗓音,意味深长道:“皇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现在还在和贵妃娘娘说话,只怕一时半会儿,殿下还真见不着娘娘。”
仪王瘪了瘪嘴,无可奈何地向里面一扫。
他这个母后,每日除了教他忍,就是告诉他如何做闲云野鹤,就连自己被害得坠马受伤,皇后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下次当心些。”
对比楚梁的生母魏贵妃,他时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
不过,做闲云野鹤,这样惬意的生活也不错。
“成。”仪王赌气般地笑,“还请公公告诉母后,本王这就去做闲云野鹤。”
他转身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出了芳政殿的朱门。
长安城各处琴棋书画之地都已被他去了个遍,见到的尽是些流连于高雅之地的庸俗之人,好没意思。
听说近日长安城新开了一家乐坊,乐坊的掌柜技艺精湛,堪称是国手级,他这个闲云野鹤自然要去看看。
***
仪王与随从骑马穿过长街,在一个挂着红灯笼的小楼前拉住了缰绳。
那小楼看着朴素无华,有种天然去雕饰之美感,与长街上其他铺子奢靡的装修建筑格格不入。
仪王眉梢一挑,饶有兴趣地向那牌匾看去。
——无声馆。
仪王扬唇浅笑。
好一个无声馆,倒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他腾身而下,回首示意随从跟上。
刚进了无声馆,一阵清脆的琵琶声便徐徐入耳。
仪王循着乐声,步伐缓缓穿过长廊。
只听得琵琶声随着他的步子逐渐变得清晰,终于隔着白纱帘子,出现了一身着雪衣的少女身影。少女怀抱着琵琶,手指灵活地拨着弦,那雪衣与白纱帘子相称,几近融为一体。
人道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听此一曲,恍若置身空谷山水之间……
闲云野鹤,不外如是。
这掌柜之技艺,着实堪称国手。
仪王听得出神,看得入神,在心里默默数着拍子。
少女右手轮指连贯如珠落,左手轻盈地按着弦,目光自下而上轻扫,不疾不徐地开口:“公子来听琴?”
仪王缓缓一笑:“敢问姑娘方才弹的,可是《平沙落雁》?”
“公子识得?”少女手指轻抚琴弦,乐声渐渐息了。
仪王一直被皇后教导着游山玩水、吟诗听曲,对琵琶也算了解颇多。
这曲《平沙落雁》,是他最常听的。曲意之妙便在于,其借鸿鹄万里之志,抒隐者抱负之心。
他一个嫡长子,被教导着不争帝位也就罢了,偏楚梁这样的皇子却被寄予厚望,谁能甘心?
少女向后一看,几个小厮便将那白纱帘子掀了开。
自从开了乐坊,她见的都是附庸风雅之辈,而眼前这位公子的气质不俗,想必是个高雅之士。
她将紫檀琵琶横放着递给小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仪王躬身正要扯谎,身后的随从嘴快道:“我家主子是仪王殿下。”
仪王转头瞪了他一眼,尴尬地笑着。
“敢问姑娘芳名?”
“民女徐氏。”少女从容垂眸,恭敬地欠了欠身,似乎对他的身份并不意外。
这仪王殿下从宫里走得急,连腰牌都忘了摘,自然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的身份。
仪王拱手作揖:“徐掌柜琵琶技艺超群,在下佩服。”
徐安见浅笑:“民女以为王侯权贵是不懂得这些的,没想到殿下竟如此闲情雅致。”
仪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自己整日里游手好闲,被父皇视作纨绔,还不是皇后告诫他要收敛锋芒,以免招致祸患。
结果呢?
魏贵妃对皇位虎视眈眈,还不是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于除之而后快。
不过这一趟结识了徐掌柜这样娴静如水、聪颖大方的女子,也算是没有白来。
***
乌云在阴沉的天空翻滚,细密的雨丝落在台阶上,溅起水花。
舒玉从北镇抚司缓步走出,一阵寒意袭面而来,她凝着眼前濛濛的水雾,不由打了个寒颤。
如今的天气真是反复无常,就如袁大人一般……
思绪到了一半,她忽然发现自己肩上,多了件墨色的披风。
舒玉侧眸一瞥,面颊虚虚地染上了红,声音柔柔道:“多谢大人。”
袁景面色如常,凝着雨水窸窸窣窣落在脚下。
东智见状,麻利地从身后拿出一把伞:“大人,只有这一把伞了,您看……”
东智说着,撇着嘴啧啧两声,将伞递给了袁景。
袁景接过伞,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东智心虚地低下头咳了咳,抬手挠了挠脑后。
舒玉咬着下唇,指尖攥紧手心,看着袁景将那唯一的一把伞撑开,望着她道:“本座送舒姑娘回去。”
舒玉点点头,与袁景撑着伞,下了台阶。
雨丝簌簌落在青石台阶上,将那台阶淋得光滑湿亮。舒玉的鞋底沾了雨水,踩在台阶上又湿又滑,一不留神,一只绣鞋便骤然向前滑去,她的整个身子向后一倾!
舒玉美眸瞪圆,呼吸一顿,却被袁景用胳膊稳稳地扶住了纤细的腰枝。
“雨天路滑,要当心。”
他柔声道。
“多谢大人……”舒玉面色绯红,连忙直了直身子,声音细若蚊吟。
细雨淅淅沥沥,朦胧的长街人迹寥寥。
袁景和舒玉撑伞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很是清新。
这一路上,袁景有意无意地将伞向舒玉的方向倾斜,而自己的一只肩膀浇到雨,湿了大片。
伞并不大,留给他们的空间十分有限,舒玉不好意思让袁大人自己淋湿,她微微抬眸向他一瞥,随即捏着衣角垂下眸,娇躯向他靠了靠,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手臂。
袁景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伞柄,雨打在伞面上,在耳畔响着闷沉的滴答声,随即沿着伞骨滑落在地。
一路上,舒玉和袁景沉默不语,听着脚下鞋底踩在满是雨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
到了舒府门前,舒玉咽了咽,敛眸欠身道:“多谢袁大人,您的衣裳湿了……切莫着了风寒。”
“本座知道了,舒姑娘也是。”袁景轻声道。
待舒玉进了府门,袁景转过身,看见面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智。
“大……大人……”东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袁景看着东智手里撑着伞,目光一沉,“你这伞来得倒是时候。”
东智嘿嘿一笑,目光向舒府内一扫:“大人,这不会就是未来的夫人吧?”
他沾沾自喜地说着,见袁景面色微沉,又忙捂住嘴,低头咳了两声。
“做好你自己的事。”
袁景语气发沉,其中却分明含有一丝得意。
***
舒玉进了府门后,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见无人注意到她,她便想偷偷溜回自己的院子。
“舒玉姐姐?”
熟悉的女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舒玉瞳仁一缩,硬着头皮向四周扫着。
自舒玉从舒府消失,舒溪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
舒溪细细地由下至上将舒玉打量了一遍,眸中闪过一瞬难以置信。
将她卖去了江南风月之地,她竟还能回来!
据紫甄公主所言,是袁景救了她回来,在夫人家法处置她时,又是袁景将她带走……
舒溪上前握住舒玉的素手,细细地摩挲着,“姐姐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教溪儿好生担心啊。”
“不如以后让白檀歇着,溪儿跟着我一起,以免你总是担心我,总问我去了哪里。”
舒玉说着,一把抽回了手。
舒溪面色暗沉了几分,眸中生起怒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把她和白檀相提并论,不就是拿她当丫鬟羞辱!
舒溪胸口闷胀,一股火气涌了上来,可为顾全大局,她还是将这口怒气咽了下去。
“姐姐这是什么话,溪儿听说姐姐与锦衣卫指挥使袁大人走得过密,担心姐姐清誉。”
她语气甚是无辜,随即又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姐姐和首辅大人天造地设,万一让父亲母亲知道,又要责罚姐姐了。”
舒玉听着舒溪明里暗里的威胁,却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明明上辈子,她是自己至亲的妹妹。
舒玉冷声回应:“我与袁大人毫无关系,与沈首辅亦是如此。”
舒溪脸上满是笑意,佯装作信了她的鬼话。
真是个蠢笨的,一句毫无关系,就能撇清关系了?她对人言可畏四个字,太不了解了。
若非这件事情将袁景也牵扯其中,她定要让舒玉就此身败名裂!
舒溪手指紧握成拳,用力攥紧。
***
次日清晨,天边刚蒙蒙发亮,舒玉便迅速动身前往北镇抚司。
行至朱门时,却听见身后一人乍然唤了她一句:
“舒玉?”
作者有话要说:一首琵琶曲:《平沙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