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外面冷,进屋吧。”陈玉莲一边抹泪一边扶着老太太往院里走。
林跃在后面跟着。
他知道陈玉莲为什么这样,因为她很内疚。
不只是因为和林语堂的糟心事搞得他们家在陈家村人面前成了笑话,还因为老太太的伤。两个多月前,陈金土的媳妇儿在背后嚼舌根,讽刺陈玉莲当初那么主动,宁愿用生米煮成熟饭这么不要脸的事逼迫父母同意她跟林语堂的婚事,几年前大家都觉得她要跟着林语堂去杭州过城里人的生活了,一个个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最后呢?只能说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农村命就是农村命,攀高枝是没有好结果的。
老太太气不过,拉着陈玉莲去杭州讨说法,女儿死活不去,老太太倔脾气上来一个人走了,没想到出村不远就从拖拉机上摔了下来,村民们把她送到医院一查,腿骨断了。
年轻人还讲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更何况是60多岁的老人,眼下过去快三个月还不能正常走路,最多把凳子当做支撑物,半步半步往前挪,可想而知从屋里走到胡同用了多久,费了多少力气。
这种情况下陈玉莲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还是人吗?
陈金柱也怕落个不孝的骂名,搀住老太太另一只胳膊,兄妹两个把人扶回屋里。
林跃没有跟进去,站在门口打量小院,东边有两间偏房用来放杂物,耕地用的犁,铁耙、镰刀、锄头什么的,哦,还有一台老太太年轻时用过的织布机和纺车,舍不得丢弃,统统堆在里面,靠近正房的角落用石棉瓦和竹竿搭了个半开放的厨房,舍,不过自从外公死后,已经没有养猪了,这几年被陈金柱的老婆胡丽拿来喂鸡,蛋的产量不错,可是多数被她拿到集市上卖了,自家人能吃到鸡蛋炒菜的机会……一周有一次就不错了,老太太曾经跟陈玉莲说儿媳妇以前不这样,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曾看到陈洪陈平兄弟躲在屋里吃水煮鸡蛋,很明显,胡丽是嫌弃陈玉莲搬回家住,故意这么做的。
林跃又想起知青回城的那一年,胡丽可是没少巴结小姑子,不要说经常送鸡蛋吃,陈玉莲得阑尾炎住院的时候,杀鸡炖汤都不带皱眉的,没想到时至今日……
只能说姑嫂矛盾自古有之,胡丽的态度转变很势利眼,不过可以理解。
“妈,以后别再这样了,卫生所的医生说了,你年纪大,要慢慢恢复才行。”
“医生还说了,妈身子弱,得好好补补,可是让大嫂杀只鸡给妈炖汤都舍不得,你总说跟她商量,这么久了还没结果,不行当初在医院的时候别大包大揽啊。”
“玉莲,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要着急去集市买啊,干嘛等我去说。”
“你……怕老婆就直说。”
“鸡是你嫂子养的。”
“妈是她的婆婆。”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妈才会从拖拉机上摔下来。”
“……”
陈玉莲无话可说,因为这是她的软肋。
林跃听着屋里传来的争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玉莲没有收入,村里分的地都给陈金柱种了,只能靠着纳鞋底,帮村里人熬糖,去隔壁村中药铺打下手赚点零花钱,陈金柱被胡丽管着,媳妇儿说东他不敢往西,老太太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要说对病有帮助的补物,就吃了一顿排骨,喝了半碗骨头汤,还是陈金水叫巧姑送来的。
为了避免兄妹二人越说越僵,他转身走进堂屋。
四间房,东起第二间是堂屋,第一间是陈玉莲、他和老太太的房间,东起第三间是陈平和陈洪的房间,最里面那间自然是陈金柱和胡丽的卧室。
他进屋时注意到最西面房间的门的玻璃后面闪过一张脸,看来胡丽没有睡,知道兄妹二人在为老太太的事吵架。
电视剧里陈金水假意卖房给陈江河还债时,陈金柱就说过一句话,买不买房要看他媳妇儿的意思,可见胡丽在陈家的地位。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还能压住陈金柱夫妻,现在只剩一个没有见识又摔断腿的老太太,陈家的情况……林跃直摇头。
陈平见他往最里面房间看,从床上下来把连着堂屋的门一关。
林跃没有理他,推开老太太房间的门走进去。
为一只鸡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气势一泻。
床上倚着被褥微微喘息的老太太说道:“柱子,你再不回房睡觉,胡丽又要骂你了。”
陈金柱没有说话,转身离开房间。
老太太叹了口气,同住一个屋檐下二十年,她对这个怕老婆的儿子早就习惯了。
林跃进屋后就盯着东墙挂的镜子看,长方形的镜面上方和两侧有着玻璃面的镜匾,左边书“发扬爱国精神”,右边书“维护集体利益”,横批“发奋图强”,镜子茶壶四个茶碗,再往里是两个竹皮暖壶。
唔,很有年代感,让他一下子回想起《人世间》的生活。
感觉过去好久了。
他又把头转向北墙,最醒目的是两个并排悬挂的相框,里面是老头子活着时照的照片,左边相框的右上角空着,那里原本放着陈玉莲和林语堂的结婚照,老太太担心女儿触景生情,让陈洪把照片取了出来。
铛~铛~铛~
清脆的钟声响起。
他看向床头的老式海鸥挂钟,
“林跃。”
陈玉莲叫了他一声,因为发现儿子的表现非常怪异,这瞧瞧那看看,似乎对家中摆设充满……好奇心?她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总之很不正常。
还有刚才在胡同里,他居然顶撞陈金柱,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很好啊。”
“你跟我来。”
陈玉莲看看床头唉声叹气的老娘,把他叫到院子里。
挂在天上的月牙没了,就这一会儿,外面比刚才又冷了半度。
陈玉莲抱了抱双臂。
林跃扯下晾衣绳上的斜纹棉外套搭在她的身上。
陈玉莲表情一变,对于儿子的疼人举止很意外,要知道自从她跟林语堂闹掰,带着他回到陈家村,这孩子就变得很消沉,每天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发呆,别的事既不过问也不关心,可是今天……真像变了个人一样。
“刚才我跟你舅舅在胡同里的谈话你也听到了,我不同意他的想法,不过我觉得有句话说的很对,过了这个年你就15岁了,应该学着懂事了。”
“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陈玉莲惊讶于他的干脆,顿了顿才道:“从今往后,不管是谁劝你,也不管村里人跟着鸡毛挣了多少钱,你都不能放弃读书的念头。”
这话说的没错,但前提条件是一般人,普通家庭出身,至于林跃……学历对他来讲没有意义,而且80年代初,最重要的是敢打敢拼能折腾,一如十几年后在北上广深闭眼买房------多少大学生努力一辈子都买不起北上广一套房。
要么有句话叫一命二运三风水呢。
“我觉得舅舅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
他这儿话没说完,陈玉莲就发飙了。
“有什么道理!你想干什么?小小年纪不读书出去瞎混?忘了你爸以前怎么教育你的?读书能通晓人道,明辨是非……”
这话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不足,应该是想到林语堂做的那些破事,刚认识她的时候说话那么好听,特别有文化、涵养和才情,把她迷的神魂颠倒,现在呢?当初说的话,他做到了吗?
林跃说道:“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时运稍纵即逝。”
陈玉莲没有意识到刚上初一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逻辑讲不通,她更在意儿子的顶嘴行为。
“你……你……你气死我了。”
这句话说到最后,她把头偏过去,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林跃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刚才跟亲哥大吵一架,看到老太太为兄妹的事着急上火,又萌生内疚和懊悔的情绪,现在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听自己的话了,她能不崩溃吗?
“好好好,我不跟鸡毛去做买卖,这总成了吧?”
林跃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的想法是我需要跟着鸡毛做买卖吗?不需要吧。
陈玉莲听他这样讲,脸色方才好看一点。
“你是个大孩子了,有些话妈也该告诉你了,虽然你没问过,但是妈知道,你很想知道妈当初怎么和他谈的。”
这里的他自然不是别人,是林语堂,林跃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