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静远堂内,谢无虞听了周管事的回禀,手中摩挲着黄蜡石雕刻的核桃,回复他,“将人安排在书茶居,还是老位置,你亲自去宋府门口接她。”
寇蔻收拾妥当出来时,头上戴了帷帽,为避免声张,她还特地吩咐让阿芙不要跟着一起,可当她在府门口看到明晃晃站在外面的周管事时,心里一下慌了起来。
真是要死了,私下会面也敢大张旗鼓,被她那未谋面的未婚夫抓住,可是要浸猪笼的,她还不想被浸猪笼。
遂如旋风般跑到周管事面前,左顾右盼,低声催促周管事,“老伯,快走吧,快走吧。”
周管事被她这谨慎小心、急切的模样弄得困惑不解,但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引了她进入马车,向书茶居而去。
身后刚准备出府采买的两名婢女看着寇蔻上了马车后,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名快步跟了上去,另一名立刻去了往松嫣院。
宋嫣正在书前作画儿,听到婢女的话,眉毛往上一挑,猩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弧度,“哦,你说,她鬼鬼祟祟上了一架马车?”
那婢女狠狠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姑娘,小铃正跟着那架马车。”
宋嫣扔下作画的笔,揉了揉手腕,随手从桌案上的瓷罐中抓出几粒金瓜子,抛给她,“行了,有什么需要我会知会你,先下去吧。”
冷笑一声,转身朝拂尘院走去。
周管事将人领到书茶居二楼雅室,自己随便在一楼找了个位置坐下,等着谢无虞的吩咐。
书茶居是盛京最大的听书、品茶之地,无论是皇权贵胄,亦或是平民百姓皆可在此叫上一壶清茶,细细听说书先生说书。
一楼热闹喧嚣,说书先生惟妙惟肖地学着戏文中的人物,很是生动有趣,若放在平日里,寇蔻指定坐下来细细评赏,结束后说不定还要追着说书先生问东问西。
可现下,寇蔻站在二楼靠窗的一间雅室外面,心口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见了面该说什么呢?寇蔻敲敲自己的脑袋,不管那么多了,进去再说。
寇蔻轻轻推了推雅室的门,发现门才开了一丝缝隙,这门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又厚又沉的,遂又稍微用力才将这门推开。
进去后,身后的门自动合上,一下将外面的喧闹隔绝。
屋内香几上的香炉中燃着淡淡的香,屋子正中央摆着一道半透明山水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屏风后面端坐着的人影。
寇蔻不敢冒然闯进去,正犹豫着呢,屏风后的人发了话。
“姑娘进来便可。”
进去后,寇蔻仗着有帷帽的遮挡,大着胆子看向圆桌对面的男子,谢无虞今日穿了一件松霜绿圆领袍,露出白色交领,外罩一件云峰白褙子,再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整个人显得庄严不可侵犯。
寇蔻适应性极快,片刻的怔愣后,便提起韶粉裙裾,坐在谢无虞对面,顿时,两人距离拉近不少,谢无虞又闻到温热的石榴香。
伸手给她倒了一盏茶,琥珀色瞳孔清亮,温和道,“不知姑娘约在下见面是有何要事?”
寇蔻盯正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出神,一听这话,脸气得一红,这人自己做了什么还需要他来提醒么?长得倒是一副好皮相,可怎么做出这种事?
寇蔻一生气,语气也不自觉地凶了一点,“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无虞倒不觉得她语气有多凶,只觉得她就像是个闹脾气小猫儿,不知怎么惹到了,需要顺顺毛。
谢无虞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道,“姑娘这是何意?可是在下哪里惹姑娘不快了?”
谢无虞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之色,不知哪里得罪了寇蔻。
不知怎么回事,寇蔻见后,竟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委屈,好似她才是那个做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寇蔻看他这样,也不想打击他的自尊,朝屋内周围看了一圈儿。
谢无虞看出她的心思,宽慰她,“放心,这屋内没有其他人,我们的谈话也不会被别人听见。”
寇蔻站起来,隔着桌子,半弯下腰,隔着帷帽,红唇若隐若现,此刻一张一合对谢无虞神秘兮兮道,“你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我已经和人订了亲,你再这样做,我未婚夫知晓了,我怕是要被浸猪笼的。”
隔着帷帽,谢无虞看不清此刻寇蔻的神情,但他能想象出寇蔻在说出这番话时,脸上鲜活生动的神情。
这,谢无虞无言,他属实没料到,她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并且把他当成她的爱慕者。
谢无虞配合着她弯腰的姿势,微微仰头,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他学着寇蔻说话的语气,压低嗓音,“姑娘且放心,此事不会为姑娘带来麻烦。”
干净清冽、带有陌生男子的温热气息包围着寇蔻,寇蔻察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两人间的距离如此近,忙慌乱地站起身,脸上刚降下去的温度此刻又升腾起来。
藏在宽袖里的手握紧又松开,寇蔻大着声音虚张声势道,“反正你以后不要再让人送东西来了,我们也别见面了。”
谢无虞正要将真相告诉她,让她不必担心,无论是送礼、亦或是见面,都合情合理。
……
这时,雅室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寇蔻像受惊的猫般,猛地掀了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娇艳无双的脸来,鼓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无虞,眼里无声控诉他。
似乎在说他不是说不会有人来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见无人应他,外面的人似乎等不及了,吊儿郎当道,“啧,你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啊。”
寇蔻听说他要进来,着急了,这要是被人发现她私会陌生男子,她就完了,她不想被浸猪笼。
想起早年间,永安县令威胁她时说的话,啪嗒啪嗒,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
谢无虞见她一哭,半蹲下身,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看着她通红的鼻尖,低声道,“哭甚?不用怕,先去屏风后面,有我在,他不会胡来。”
“你保证。”寇蔻打了一个哭嗝儿,并不相信他。
谢无虞无奈屈起三指,“在下发誓。”
寇蔻这才忙将帷帽戴好,躲到屏风后面蹲下,谢无虞坐在屏风前,将她小小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寇蔻刚藏好,门便被推开。
来人一身暗紫长袍,身量不算高,气质慵懒闲适,手握一柄折扇,指了指谢无虞。
“哎,我说你回来那么多天鬼影都不露一个,这是在做什么呢?”
谢无虞啜了一口茶,不想和他废话,毫不犹豫地赶人,“有事?”
李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哎,我说你不是吧,咱们那么多年没见,一见面你就要赶我走?”
谢无虞自上而下淡淡瞟向他,“你倒是一点也没变。”
李允一噎,从前年少气盛,事事要和谢无虞争个高低,身量、样貌、才学……无一例外,谢无虞的身量一年比一年高,学问、样貌也是一年比一年好,只有他,身量自几年前再也没变过。
这厮的嘴还和以前一样,说话专门往人心窝子捅。
寇蔻躲在后面,捂着自己跳个不停的心,唯恐心跳声音过大把外面的男子引进来。
李允见谢无虞始终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连喝茶的姿势都没变过,有些奇怪道,“我说你回来去见过那位了吗?”
“见过,怎了?”
李允幸灾乐祸道,“你不知道吧,雨瓷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你,现在正吵着闹着要那位下旨给你和她赐婚呢。”
谢无虞听闻内心毫无波动,只觉得他吵闹。
寇蔻听到什么下旨,赐婚之类的,没料到对方来头这么大,她竟然还误会他贪图她的财,不是图财那就是图色喽?
甩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蹲的太久,寇蔻腿都麻了,小心翼翼抻出一只腿儿,想缓缓,哪知这一挪动,屏风轰然向前面倒去。
谢无虞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立马反手撑住屏风,凭着他惊人的臂力稳住屏风,屏风又稳稳当当立住。
李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谢无虞竟然在屋里藏了个人,还是女人。
想通他为什么急着赶自己走,又好气又好笑道,“哎,我说顺安你也有今日,竟然做起了金屋藏娇之事,懂得怜香惜玉起来?”
话音一落,门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女声,“四哥、四哥,你可在?”
谢无虞冷冷地瞪了一眼李允,走至屏风后面,“你自己解决。”
寇蔻听到外面还有人敲门后,一双美目惊恐不安地看着进来的谢无虞,声音哽咽道,“怎么办?我不想被浸猪笼,我还不想死。”
谢无虞抬手缓缓揭下寇蔻的帷帽,少女眼睛红通通的,像被抹了一层胭脂,被水浸过的眸子星子一般。
谢无虞从她脸上移开视线,递给她一张帕子,“先擦擦,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人看见你,你更不会被浸猪笼。”
谢无虞做什么都慢条斯理、气定神闲的,给人一种很强的信服力,寇蔻情绪很快被他安抚好。
擦完脸,看着手中湿哒哒的帕子,寇蔻感觉有些丢脸,脸一红。
指着他手中揭下的帷帽,“我要帷帽。”
谢无虞将帷帽给她戴上,他高出她太多,寇蔻只到他胸口下方,从上往下看去,能看见她头顶可爱的发旋儿,到底年岁还小,言语间透露出女儿家该有的娇嗲。
“扔了吧。”谢无虞看着她手中湿哒哒的帕子,指了指她身后的炭盆。
寇蔻看了一眼手中的月白丝织帕,用料讲究还绣着一丛翠竹。
寇蔻嘟囔道,“好贵的。”
谢无虞轻笑道,“无须在意,帕子有的是。”
……
终于,门被外面的女子推开。
寇蔻一紧张,往谢无虞身后躲去,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心里感叹道,像爹爹呢。
李雨瓷一进屋,自动忽略李允,满屋搜寻自己想看到的那个影子,却一无所获。
直到视线落在屏风后的颀长人影上,李允拦住她,“阿瓷,这里面是哥哥的贵客,可不能轻易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