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星沉,巷舍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声,前院吵吵闹闹。
寇蔻靠在雕花床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黑眸被沁出的泪一涤,盖住了眼中疲惫的神色。
昨日经爹爹一劝说,她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生出几分期许来,如若真是这样,说不定到时她还可求得父母让她把爹爹接回府中,她又能和爹爹待在一处了,这样的话那可再好不过了。
见身旁阿芙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寇蔻朝她嘿嘿一笑,示意她别担心。阿芙心疼地看着强撑起精神的寇蔻,姑娘身子打小便不好,若非是老爷撒了一把又一把银子从四处寻来各种名贵补药,精心调理、用心呵护着,姑娘怕是也难以活到今日。
只可惜如今……哎,此番前往盛京,也不知是好是坏。
“姑娘,要不您歇息一刻,昨夜你忙活了一整夜,今日还要赶近一日的脚程,恐身子吃不消。”
寇蔻满不在乎地起身,指了指屋内的一口红木箱子,“里面有我去岁酿的石榴酒,搬的时候小心些,千万别磕着了。”
两人说话之际,寇淮敲了敲门进来,看见女儿眼下雪肤上的乌青,纵使心中千千万万个心疼和不舍,还是得询问道,“可收拾好了?”
寇蔻起身来到他身边,将脑袋靠在胳膊处,撒娇道,“好了,好了,爹爹,我不在时您也要好好顾惜自个儿的身子,记得别偷喝太多酒了,要听李妈妈的话。”
寇淮点头连连应是,去岁寇蔻总共酿了十坛石榴酿,如今带走五坛,喝了就再也没有了,他哪里舍得喝。寇淮目露深沉地盯着红木箱子,心中百转千回。
前院,张管事和林妈妈两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寇蔻戴着白色帷帽穿过垂花门,方才敛去脸上神色,不过依然不热络罢了。
寇蔻正忙着吩咐小厮把几口红木箱子搬出来,里面装的都是她常用的和常穿的,她怕去了太师府不习惯,打算一同带过去。
林妈妈暗自看了一眼着藕粉色半臂襦裙、肩披红色披帛的少女,心里暗啧一声,这老头子倒是舍得,衣裳虽赶不上时下盛京的样式,但做工、用料却一点也不差,看样子,这位的日子过得倒不比府上那位差。
林妈妈悄悄给张管事递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张管事冷眼看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惹事。
寇蔻是个易汗体质,东忙西忙了一会儿,额际就有了汗,遂随手摘下头上的帷帽,一旁的阿芙忙递上一柄青绿团扇,冷风吹散香汗。
一股淡淡的鲜嫩石榴味儿飘到林妈妈鼻端,林妈妈这才仔往寇蔻脸上仔仔细细细看去。看完后,她有些心惊肉跳,眼珠子差点滚了出来,这样的容貌回去,这下府里的那位可有得闹了,那位一不开心,她能捏在手里的好处也会少许多。
暗啐了一口,可真真是晦气!
林妈妈瞅着大大小小几口箱子,轻咳几声,面色不耐道,“姑娘,太师府不会短了您的吃穿用度,再说,来时为了赶时辰,咱们带的人手不多,哪能带走这么多东西呢?”
寇蔻闻言一时僵愣在原地,不能带走吗?那可真不让人开心。
寇淮看了看寇蔻失望的眼神,叹了口气,提议道,“这样吧,那几坛酒带过去给你父亲、母亲尝尝鲜,其余的,就放在家里。”
寇蔻看了一眼停在院外的两架马车,心里纵使一万个舍不得,也只得道,“那好吧。”
林妈妈脸上堆着假意的笑,在一旁催促道,“姑娘若是准备好了,咱们尽快启程的好,这天儿阴沉沉的,晚了怕会落雨,咱们得赶紧些。”
昨夜寇淮就与林妈妈和张管事商量好了,让阿芙跟着寇蔻一同前往太师府,阿芙服侍寇蔻服侍惯了,没有她在寇蔻身边,他不放心,不过是个婢女,林妈妈和张管事倒也没多加阻拦。
临行前,寇蔻走在最前面,绣花鞋即将踏出院门槛时,却蓦地转了个方向,往回奔去,停在寇淮面前,而后踮脚紧紧抱住寇淮的脖子,鼻子发酸,想用头顶去蹭蹭,像幼时那样。
寇淮小心翼翼护住她的发髻,伸手接过阿芙递来的帷帽替她戴上,生怕弄乱了,眼中浊泪闪动,低声哄道,“去吧,去吧,要嘱咐的我都告诉阿芙了,万事别冲动。”
寇蔻深吸一口气,这才和阿芙蹬着脚踏上了马车,黑色车帘一落,将她的视线挡住,车外扬鞭声响起,寇蔻白皙手指忙揪起车帘一角,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敢掀开,阿芙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寇淮目光紧紧追着载着寇蔻的那架马车,直到马车在他在眼里模糊成一个小黑点,寇淮才转身,“李妈妈,回吧。”
……
马车行至一半时,大雨便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很快,路上也变得泥泞不堪,车轮艰难地从泥泞里跋涉,最后紧赶慢赶地停在一家民驿外,有小二来牵了马。
再继续赶路天就黑了,下雨路况不好,林妈妈和张管事商量一番,进入驿栈。而后又要了几间房,吩咐掌柜做了几样小菜。
想起老婆子的再三叮嘱,哪怕张管事对寇蔻的言行举止再挑剔,现下还是硬弯起嘴角和善道,“姑娘,您先回屋歇息整顿,今日雨大,明日咱们再赶路。”
寇蔻跺了跺脚,抖落绣鞋上的泥巴,心疼不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双绣鞋了,身上这身衣裳也是,阿芙还特地给她梳了好看的发髻,她也想在那久未谋面的父母面前留个好印象,这下好了,全被这雨毁了。
张管事见她浑身淋了不少雨,乌发湿哒哒地贴在额际,脸上神情怏怏,哪里还有早先的顾盼神飞,到底是年岁小,什么都写在脸上,藏不住事儿,和府中那位比,可差远啦!
自己无儿无女,寇蔻身上的鲜活劲儿勾起了他的一丝怜惜,宽慰道,“姑娘别担心,先去沐浴一番,吃些东西,衣裳待婢女洗了用火烤烤,明日便能穿。”
寇蔻点点头,上楼时还不忘嘱咐张管事帮忙,将几人脚上带进驿站内的稀泥打扫干净。
张管事暗自点了点头,看着大大咧咧,倒是个体贴的。
两人一走,林妈妈从楼上下来,眼角一翘,开口嘲讽,“哟,还没回府呢,张管事就巴结上了,你可别忘了,府里最得宠的、正正经经的小主子到底是谁才好。”
林妈妈的做派不入张管事的眼,此刻张管事冷冷盯着她,“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多了,忘了本。”
寇蔻和阿芙进屋不久,就有下人往室内浴桶里添了热水。
寇蔻似鱼儿见了水般边走边揭开帷帽,扒拉掉身上滑腻腻的衣裳,“噗通”一声没入浴桶中,水温舒适的让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真舒服啊。”
阿芙替她拆下头上的石榴发钗,有条不紊地地用清水替她梳发、濯发,“姑娘,可扯着头皮了。”
寇蔻毫无感觉,摇摇头,以往这样的雨天她正窝在暖被里看书呢,对比现下,寇蔻瘪瘪嘴,“日后不能与爹爹常见面了。”
阿芙想起寇淮走前对自己的良多嘱咐,忙道,“姑娘回太师府后,可不要轻易在太师面前叫老爷爹爹。”
寇蔻掬了捧水往身后扬去,“为何不要提?”
阿芙笑着往旁边一躲,“许是会呷醋,醋您在老爷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谁都不愿听见女儿叫别人爹爹,姑娘这般天真,只望太师和夫人多多挂心才好。
沐浴完后,寇蔻便光着身子飞速钻进被窝,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阿芙从衣架子上取下一张软巾递过去。
“姑娘先自个儿擦擦头发,我下楼把您的衣裳洗了,顺便捎些吃食上来。”
阿芙走后,寇蔻缩在被子里有一下没一下擦着湿法,有些无趣,一旁的窗缝里挤进一点点绿色,寇蔻裹着被子推开支摘窗。
支摘窗外摆着两个花盆,花盆里的绿叶和花儿都被雨打蔫儿了,一副将活未活的样子,有些可惜。
寇蔻一只手揪着被子的两只角,赤着白生生的手臂抱起一盆,却被斜下方几道黑色身影勾住视线,其中一人拉了马去马厩。
雨幕中,剩下的两道黑色身影拥围着中间身量最长的男子,左边一人为中间的男子撑着伞,宽大的褐色伞面将男子身形遮的严严实实。
行走间,偶有月白色衣袂和黑色披风溜出来轻轻摆动,即使在这阴雨天,寇蔻都能窥见衣摆上的淡雅光泽,细雨落在披风上攀不住片刻,很快便滑落坠地,不染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