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述没料到,最先攻入蜀中平原的人,既不是岑彭,也非马援,反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氐人偏将“云阿”……
这便是阿云的汉名,阿者,丘陵也,但于他而言,这个字,更偏向另一个意思:曲从。
他本是一柄直直的带毒匕首,作为邛崃山刺客一员,被公孙述派往陇右谋刺魏将,可经过多年潜伏后,阿云早就被富贵、家眷掰弯了……
公孙述甚至不记得有这个人,阿云失联太久,连荆邯都以为他死了,因为是买来的孤儿,也没有需要抚恤的家人,名字早已在名册上抹去——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仿佛他不曾存在过,或许只有在邛崃山朝夕相处训练的袍泽,才记得这个小角色。
阿云是小人物,死了也无人记得,但云阿,却已是魏国氐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仓促告急的江油县令搞错了,他真正的职位不是偏将,而是“校尉”,自去年擒杀荆邯,献上头颅后,阿云被马援器重,上报朝廷封为男爵,又升了一级,得以专制一旅之众。
阿云遂一条路走到黑,铁了心为魏主第五伦效命,旬月前,马援准备进攻白水关、葭萌、大小剑山时,出身蜀郡西陲,熟悉当地情况的阿云就给马援献上了一条毒计……
“偷渡阴平,奇袭敌后!”
从地图上看,阴平位于武都郡以南,广汉郡西北,其地隔碍雍梁,实为险隘。
马援也有此打算:“若能从武都下阴平,繇邪径经涪水,袭广汉江油县,此地,出剑阁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敌必不知所备。”
是个妙招,但地图上看着武都到阴平很近,过去却从未有军队走过,因为地形太过险恶。。多有高山密林,溪流湍急,除非化作猿猴野兽,否则人马难以成行。
但难走,是针对汉人的,于阿云等氐人而言,高山、密林、峡谷,这不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地方么?在阴平活动,如猿狖之腾木,若鱼之走渊。
但阴平号称七百里无人烟,部队最多携带十日粮秣,加上骡子驼点,也只够一月。但却得走整整两个月山路!半道就会饿乏,这又如何解决?
阿云却颇为自信:“所谓七百里无人,指的是编户齐民,但却不乏氐部!”
秦汉制度,但凡一个县主要居民是蛮夷戎狄,便称之为“道”,阴平地区行政上隶属于“广汉郡北部都尉”,除了阴平外,还有甸氐道、刚氐道,顾名思义,都是氐人聚集之处。
于是马援首肯此策,阿云遂带着陇右、武都氐兵两千五百人出发,于五月份南下。前锋五百,全部轻装,不穿戴甲胄,这批氐人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后队两千,赶着骡子,各带干粮绳索进发。
一路上确实历经艰辛,好在与当地氐部语言相通,间或能搞到点食物,当然,也不乏一言不合,强行抢掠的……
等他们抵达阴平道上一处名叫“摩天岭”的分水岭时,实在陡峭,骡马不堪行,登上最高处后,却见
阿云激励士气:“吾等路过阴平等道,那里的氐人过得如何?身在深山,种着贫瘠土地,以狩猎采果充饥,茹毛饮血,还要被成家官府逼迫贡品,时常遭到西羌和其他氐部袭击,老人杀死,妇女掳走,孩子则卖到成都做奴婢。”
“但我旅中二千余氐人却不必如此,吾等是大魏陛下的忠臣,打完仗回家,过得比编户齐民还好!这一路已走五百多里,只差一点就能成功,蜀地富裕,氐兵第一批进入,能抢到最多的财货,若能立功,更大的富贵还等在后面,不单我一个人,所有氐兵都有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氐人遂在山上拉了绳索,连接成长长的勾连,然后一个个拽着绳子从陡坡上下到河谷,攀木挂树,鱼贯而进,期间或有绳结松开,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的人,但大部分氐兵还是抵达低处。
这之后的路较为好走,他们沿着涪水南下,成家大部分兵力都调到剑门、广汉、资中去了,广汉北部都尉只有区区数百人驻守阴平桥,防备蛮夷,魏人如神兵天降,很快攻克此地,而江油就在前方。
到此时,阿云清点人数,虽然路上折损数百,或死于各种意外疾病,或走不动留在原地,但他们人数竟不减反增,已多达四千之众……
原来,竟是沿途三个氐道的部落,被阿云所招揽,眼馋蜀中富裕,想跟着来抢一把……
江油只是个小县城,守了几天后就沦陷了,阿云任由中途加入的氐兵大掠县城,甚至怂恿他们继续深入,到广汉郡首府梓潼附近大闹一场,那边比江油更加富裕。
而他自己,则带着氐兵蹲在县仓吃饱喝足,携带五日之粮,悄然离开江油,绕离蜀军后队、辎重云集的梓潼,向东北方两百里外的大小剑山走去,成家以大司马延岑为帅,在那里集结了整整五万人,与马援的兵力相当……
虽然第五伦安排马援、岑彭两面包夹蜀中,但两位大将军地位相当,各领一军,隐隐有竞争之意,加上剑门、江州隔绝数百里,长途沟通不便,他们其实是各自为战的状态,所以马援不能眼巴巴指望岑彭策应,他宁可相信已证明过能力的阿云。
阿云的任务,就是以奇兵冲其腹心,迫使延岑闻讯后分兵去救梓潼、江油,同时他再从后方袭扰剑门蜀军,配合马援攻破这座公孙述新修的险塞!
若能得手,阿云估计,他的功劳,都能越过子爵,直接封“伯”了!
然而奇怪的是,江油失守、梓潼遭到西蜀氐部袭扰、成都也一日三惊,告急的驿骑往来不绝,但从江油到剑门的路上,阿云却根本看不到回援勤王的蜀军,延岑这是几个意思?
直到到第三天时,阿云等人已能看到巍峨如剑的峻岭,才遇到了第一支军队,竟不是打着白帝旗的蜀军,反是马援的前锋骑从!
“云校尉来晚一步,蜀军降了。”
“啊!?”阿云这才知道,他费尽辛苦绕道阴平,却是出力多而见效少,相当于白跑一趟,怎么就降了呢?延岑可有五万人啊!难道因为马援所向无敌,就不敢和他打一仗?
魏军骑从开心地告诉阿云:“那延岑早被大行令策反。”
“延岑刚到大小剑山,就将效忠公孙述的将军们绑起来杀了,又将公孙述所赐金饼、银饼发给中层校尉们,带着麾下五万之众齐齐卸甲,如今剑门大开,骠骑大将军就在后头!”
……
延岑不战而降,这消息对在成都等待“虏死剑下”的公孙述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朕常以延岑为社稷之臣,如今必为蜀人所笑。原来他才是最大的贼虏,当族,当族!”
但延岑的妻儿早在汉中被破时就“亡于乱军之中”,如今想来,要么是送去魏国,要么藏匿巴郡某地,这延岑通魏已久啊!
公孙述几乎气得吐血,当初延岑力主同魏国斗争到底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对公孙述说:“陛下,男儿应当在死中求生,怎能坐着等死呢!”
延岑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不肯坐等覆死呢!一路小跑去投降马援了,还附带公孙述几乎所有军队,以及公孙皇帝小气吧啦存了十几年的黄金和朱提白银,虽然数量远不如第五伦,但也已是蜀中压箱底的财富,一夜之间,通通资敌。
更要命的是,剑门洞开,马援裹挟投降蜀兵,十万之众迅速南下,前锋骑兵,已经越过梓潼,抵达成都北门户绵竹!兵锋将入百里之内!
而公孙述这时候想调兵回防已经来不及了:两万人在广汉县、一万人在资中,都用于防备岑彭,成都只剩下宫卫千余,卫尉兵数千,或许征发百姓,所有男丁都上城墙,能得万余……
这时候,丞相李熊再度力劝公孙述,重提“南狩”之策。
“陛下,秦末时,若子婴及时南狩,入汉中、巴蜀,或许还有希望复兴秦朝。”
但公孙述已完全丧失骐骥,陷入了绝望的泥潭,他喃喃说道:“当初长安被第五伦攻破时,王莽南狩奔逃,结果如何?”
他看着手里的传国玉玺,这东西,最后不是落到他手里了么?而王莽则流浪多年后,屈辱地被第五伦押回长安,当众在断头台上砍了脑袋,步了商纣后尘。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七国之乱时,吴军败局已定,吴王刘濞和他手下壮士连夜逃走,渡江遁于丹徒,再流窜东越。结果却在汉景帝利诱下,反被东越王砍了头颅,派一传车飞送景帝,老刘濞骄横也几十年,结局却为天下笑。
公孙述自诩是这乱世中的豪杰,这才能和第五伦斗到接近终局,不想这样狼狈。
李熊咚咚稽首,涕泪交加,苦劝公孙,公孙述叹息一声,将丞相扶起来。
“太子在资中监军,丞相速去与之汇合。”
李熊糊涂了:“陛下之意是,调太子及资中军回来勤王?”
公孙述摇头:“不必北来,汝等速速南下!”
“那陛下呢?”李熊大惊。
真是人之将亡,其言也善,虚伪了一辈子的公孙述,终于说了几句心里话。
“朕自得丞相,幸成帝业,本以为能重走汉高之路,再不济也能做秦穆公,大霸西方。奈何遇上了第五伦这异数,加上轻信了延岑等辈,不纳丞相忠言,这才自取其败,悔恨晚矣。”
“废兴,命也,朕若注定败亡,也认了,但天子死社稷,朕在成都当上皇帝,绝不离开都城半步!”
说着,公孙述将腰间的传国玉玺取下,不舍地看了又看,最终塞到了李熊手中!
“将玉玺,交给太子,令他在军中继位,再用丞相之策,设法带着资中、广汉两军三万之众,前往朱提,力保南中!”
“太子孱弱,休说与第五伦斗,恐怕连滇地、句町都应付不来。”
白帝含泪,对李丞相托孤道:“而君才不亚于萧、曹,必能安定南中,延我公孙氏社稷,朕泉下能享多久皇帝九鼎八簋血食,就全凭丞相了!”
……
公孙述遣李熊带着传国玉玺南奔之际,马援也已攻克绵诸,平推雒城,距离成都越来越近……
而在剑门投降的成家大司马延岑,在反正后被马援奉为上宾,其实在身边就近控制起来,不让这反复横跳的家伙再有机会背主。
延岑心态倒是很好,他在魏军中安然吃喝,面对马援麾下讥讽也不尴尬,反而对魏军利器颇为好奇:
“久闻魏师火器之利,不知能否一见威风?”
说起来,延岑早在镇守汉中时,就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他虽然和魏国大行令冯衍勾连已久,但当时马援捷报频频,延岑就算带兵投降,也只算锦上添花,得不到太好待遇。
若他逃到成都,继续骗取公孙述信任,将兵权攒在手里,那份量就不一样了,若魏国一时难以灭亡吴蜀,延岑甚至可以设法架空身体病弱的公孙述,自己来当巴蜀土皇帝……
但这份野心,很快就随着汉军当阳大败而打消了,汉军崩溃后,有几个南阳老乡西遁入蜀,将当日经过一一告知延岑,让他大为惊愕,魏国先有石砲、又制火炮,日新月异,巴蜀的险关面对这些武器,将大打折扣。
果然,当马援的西军也装备火炮后,一度无法攻克的白水关、葭萌关就跟纸糊一般,剑门靠着三十里险道或能撑一时,但岑彭已入江州,延岑随时可能腹背受敌……
守塞尚且不敌,野战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延岑迅速抛弃单干和为公孙述殉葬的想法,骗到兵权后,立刻卸甲投降。
不过自出剑门后,梓潼、绵诸、雒城,魏军几乎都传檄而定,不等火炮运到,城门就开了,郡县官员及父老争相恐后地投降,所以延岑一直未能亲眼目睹其威力,有些不甘心……
但马援却也不肯专门为他演示,只淡淡地说道:“等到了成都,自能见到。”
作为公孙述的发小,马援对其脾性再清楚不过,公孙从年少时就多才、自傲、自负,不肯听人教诲。公孙称帝后,为井底之蛙,妄自尊大,很难相信他会屈降低头,成都之战,肯定不会像之前那般轻松。
尽管如此,本着老朋友一场,马援还是写了封信,派人送去成都。
“子阳无恙?前别茂陵,至今二十载矣,援奉魏主,而子阳自尊成帝,相视敌虏,故寂无音驿。”
“先时,刘文叔败绩当阳,鼠窜江东,命不久矣。今四海将定,兆民同情,唯子阳闭拒于蜀,为天下表的。前披舆地图,见天下郡国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区区巴蜀,以当诸夏乎?援常惧海内切齿,思相屠裂,故遗书恋恋,以致恻隐之计……”
“剑阁已下,蜀兵卸甲,梓潼、绵竹望风而降,成都之邑,亦举足可破。火炮已设,必无虚发,届时满城碾为齑粉!”
“吾与子阳,虽外为敌人,内仍有朋友之道,语朋友邪,应有切磋。岂有知其无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坐视乎?”
“往年魏皇诏书比下,开示恩信,望子阳勿以久为敌国而自疑。今若以时自诣,则家族完全;若迷惑不喻,委肉虎口,痛哉奈何!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负约。”
“书信手记,不可数得,三军躁动,援不得久待,愿急赐报!”
信里虽然也有威胁,但更多是朋友的一片真心,然而很快,公孙述就派人送来了他的回复。
“文渊吾友,见识多闻。”
“敢问世上。”
“岂有降天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