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竦住回了尚冠里,不同于老友陈遵做了京兆尹后的忙碌,张伯松较为清闲。
二月底,他的弟子杜林却来拜见。
“三月初一射策,弟子有幸作为主考官之一。”
“你当得起。”张竦与杜林既是甥舅,也是师徒,说道:“你博洽多闻,时称通儒,又因为同乡耿伯昭举荐,早早就入了魏王官府,做了少师,尤其精通小学。这次魏王射策,经术一科里主要考的,不就是论语孝经这些小学么?”
张竦勉励弟子:“我听陈遵说了,魏王对此事颇为重视,特地令京兆尹协助宣扬,在各县都挂了诏书,届时恐有数千人齐聚长安。汝可要好好协助太师张湛奉常王隆办好,于汝仕途大利。”
杜林作为最早投靠第五伦的五陵士人,虽然得了少师之名,但想要稳住这位置,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到这张竦晓有兴致地问道:“既然称之为主考官,莫非还有副职?”
“有,大王虽不让太学博士出题,却令其推举二人为副考官,只协助审阅经术策论两科。”
张竦乐坏了:”二桃杀三士,妙啊,博士们顾不上怨恨魏王冷落太学,反而要为这名额争个头破血流了。”
杜林又道:“若论文章精妙,无人能及夫子,夫子本也应入选。”
“老夫名声差,当不起。”张竦摆手,又问道:“五陵的各家私学老叟,对此番射策态度如何?”
第五伦这次文官考试的目标有两类人,其一是王莽时代的太学生,另一类则是五陵私学圈子的数百上千名儒士。
虽然有太学作为官学,但博士毕竟不是人人都当得,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太学,故而民间私学亦颇为兴盛,以诗书世家为中心,当地士人自发前往拜谒求学,有的只是想粗通诗书后在地方谋个生计,入蒙学教人,野心较大的,则此作为考太学举孝廉的阶梯。
关中学风,除了长安外,以五陵最盛,些儒家私学大师所带生徒少至几十,几百人,多则上千学生,有的人亦官亦师,名望比太学博士还要高。
同样,这些在野的士林之辈,也比为了学派前途,不得不讨好当权者的太学博士们有骨气。
杜林叹息道:“我奉魏王之诏,在五陵宣扬,号召各位私学大儒让弟子去参考,但反应寥寥。”
“茂陵申屠刚便不让弟子参考。”
张竦道:“申屠刚质性方直,常慕汲黯之为人,当初便反对王莽代汉强谏,被放归田里。他一向看不起我等谄媚之辈,如今虽然对西汉绿汉不抱指望,但仍怀念前汉罢?”
杜林道:“不止如此,大王此番射策确实与过往大不相同,有人以为,不该将圣人经术与数术农稼常识并列,是故颇为抵触。”
“有人则是觉得,让所有人皆能参考,乃是坏了过往选拔太学生及察举的规矩。”
“倒是河内大儒伏湛,得知此事后,不顾路途遥远,给百名弟子出了路费,让彼辈来赴考。”
“伏湛是聪明人。”张竦道:“我看这世上私学之师,还是以伏湛之辈居多,而申屠刚较少,此番射策,魏王定收获颇丰。”
“尤其是对寒家子弟,更是难得的机遇啊!”
……
关中私学虽盛,但待遇却天壤之别,有人能在五陵城邑边干净宽敞的大庄园中埋头苦读,但有人却得为生计发愁,只在闲暇时才匆匆来听一堂课。
这不仅与弟子的家境有关,也取决于老师是富是贫。
若要选出关中最穷困的教书夫子,琅琊人承宫敢称第一,恐怕无人能为第二。
盖在他身上的布被满是补丁,皆是妻子亲手所缝,乱世不易,有一被避寒就不错了。
屋舍是简陋的草庐,还是弟子们及本地人一起帮着盖的,里面家徒四壁,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因为但凡有点余财,都被承宫拿去换了简牍笔墨。
他的讲学场所更不成样子,就是庐舍外的大槐树荫下,席地而坐。承宫很乐观,常将这里比喻成孔子杏坛,但弟子在盛夏听课时被蚊虫咬,寒冬腊月也穿着单衣瑟瑟发抖听他讲课时,承宫还是忍不住心酸。
今日,当承宫从睡梦中睁开眼时,发现他那布裙荆钗的妻子,已经默默操持了一切,早早起来忙着收拾,连他远行的行囊也收拾好摆在门口。
承宫看着妻子大清早一头的汗,不由惭愧:“让细君受苦了。”
妻子没说话,继续默默添火,等承宫一碗粥下肚后,弟子们也赶在天光大亮前陆续抵达。
他们的衣着和承宫差不多,或背着雨伞,或顶着斗笠,甚至还有扛着陶釜,一副远行的打扮。
“路途远着呢,要走到天黑,谁还没吃朝食?”
承宫问了几句,有人讷讷应答,承宫遂让他们赶紧去打碗粥垫肚子。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承宫点了点人数,往日,来上学的人参次不齐,和太学生不同,他们出身低微,不少人还兼着其他生计,或在家里耕作,或在新建立的官府中做斗食小吏,甚至给人抄简写信为生。某些人,若没遇到承宫这操着一口蹩脚雅言的外地夫子,恐怕连字都不会识。
时间已至,但还有几个说好要来的弟子未至,承宫也不急,然他们在平素讲学的大槐树下就坐,说道:“去长安前,先与汝等说说我的事罢。”
承宫慢悠悠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吾乃徐州琅邪郡姑幕人也,年少时,才上了蒙学,识得几个字,就遇到大疫,父母皆亡,家也穷了。我当时才八岁,只能为富人放猪为生。”
富人嫌吃人矢的猪太脏,遂不圈养,也不求这些猪长多快长多肥,就让它们一天在山里自己去找吃的,牧儿在后跟着,打打猪草。
承宫小腿上,还有一块被猪嘴啃过的疤,至今走路还有点小瘸。
“我故乡有名儒徐公,以《春秋经》教授诸生数百人。我每次赶着猪群路过,都会远远看着,看着诸生能在庐下就学,心生艳羡。”
“是故每每驻足,偷听徐公讲经,徐公也不赶我走,倒是我心生愧疚,为诸生拾薪,一来二去,徐公怜我,遂留门下。”
“如此执苦十数年,我勤学不倦,经典既明,乃归家教授。”
“我若不遇徐公,不学经术,至今仍不过一放猪倌。”
尽管他如今也不富庶,可毕竟较过去多了几分指望,承宫也立志,要像徐公那样,有教无类。
承宫叹息道:“我本欲在琅琊过安分日子,可却遭遇乱世,闹了赤眉……”
赤眉痛恨富人,甚至对读书人都有几分仇视,承宫觉得短期内东方不会消停,遂变卖了辛苦教授攒下来的家产,换了路费,赶在东方大乱前,带着妻子不远千里来到关中。
除了避难,尝到学问甜头的承宫也欲拜名师,入太学,但抵达长安后才发现,没有关系和足够的家产,别说太学了,名师的私学都入不了。
盘缠已尽,承宫为了生存,遂辗转来到右扶风,在乡间里闾教点小学的简单学问。因他是外地人,只能降低束脩标准,所收多是寒门中家子弟,对想读书的穷苦孩童也颇为宽容,一袋米代替束脩就行。
极盛时,承宫也曾坐拥数十弟子,乡中显名,但随着关中也陷入大乱,弟子各奔东西。治世里识几个字还不错,可乱世中又有何用?
但现在,承宫终于有底气说一句:“有用!”
魏王的诏书已经挂在各县的城门边府墙上,哪怕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广纳贤才,但凡自认为足以胜任考试内容的人,皆可赶赴京师参考,不问其阀阅家资师承,甚至不论年龄,来者不拒!
这种降低门槛的方式,让太学博士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冒犯,五陵大儒亦嗤之以鼻。
但对承宫和他的弟子们而言,诏书上的话语,简直是天籁之音!
“考的还是小学论语孝经,吾等绝不比京师太学生差。”这是承宫最为激动的地方,他学问有限,除了几个大弟子还跟他学《春秋》外,其余教授不过孝经论语,但都学得很扎实。
“数术的话,吾等平素也多在军中富户帮忙算账,信手能计!”
“至于那农稼常识,谁比吾等更熟识?”承宫展开手掌,弟子们也跟着做,上面不止握笔留下的痕迹,更多是干农活产生的老茧!
他们的精神与孔子等诸圣同游天际,但受出身阶层所限,脚却是牢牢踩在泥土里,都恨不得这常识一科,占比再大点。
“策论就是写文章,则尽力而为。”
承宫对弟子们打气道:“吾等平素磕破了头,托熟人相助,也不过是去做斗食小吏。但若能通过射策考试,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纵是只考上丙科,放到县里做个一官半职,于他们而言,也是难得的前程。
弟子们都被鼓动起来了,而这时候,最后几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有人甚至连行囊都没带,因为他们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
因为家里人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好事,战乱才平息几个月,路上零星有盗匪,别官没捞到,却人财皆空!
承宫不但让弟子们去考,他也要同行参考,妻子又往他行囊中塞了点吃食,将包袱挎在丈夫肩上,而后就带着儿女们,在篱笆后目送他们远去。
众人没有车马代步,只有两头驴驮着釜盆和粟米袋,一路上都得自己做饭,行走在渭水边的里闾小道上,有乡中闲汉耕作之余,蹲在这晒太阳,看到承宫和众弟子路过,不免奚落起他们来。
“承夫子,汝等要去京师做大官啊?”
魏王官府的公信力本不错,但这件事,信的人依旧寥寥,承宫积极带着弟子们向官府报备,最终只得到武功县令两头驴的赞助,乡人都把他们当成笑话。
放在治世,对高高在上的大儒及士人,乡人是敬重有加的,但对承宫这类脚踩在泥土里,望向就此跻身另一个阶层的穷儒,讥讽多过赞誉。
弟子们都低下了头,因为只通小学,他们甚至都不敢自诩为读书人,自卑惯了,心里也没底。
倒是承宫抬起头,大声欣然应道:“没错,吾等去京师考官!”
“善,那就等着诸位腰佩印绶回乡,请吾等吃酒了。”
在一众闲汉的讪笑中,承宫回首,对弟子们道:“汉武时的公孙弘,年少时放在海滨放过猪。后来公孙弘入学为布衣。再后来,他去京师,策问天人之道得了第一,遂晋身为宰相。”
“我也放过猪,我也是肚子里有点学问的布衣,如今魏王和汉武一样,给了吾等机会。”
这机会的门槛更低,让各多人有了指望。
承宫看着心爱的弟子们,在他眼中,他们人人都和颜回一样聪明和子路一样勇敢,和子贡一样,是瑚琏之器!
自己虽然年近四旬仍一事无成,但像夫子,像孔圣一般,有教无类,他做到了!
“诸君,少时贫贱不要紧,只要记住,学而优则仕!”
“学而优则仕!”弟子们再度鼓起勇气,跟着一起大喊,随着夫子向东,沿渭水大道而行。
但一句话,承宫藏在心中没有说:“纵我不能像公孙弘一样功成名就,但谁就能笃定,我的弟子中,他日不能出三公九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