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真的走了?
江母不信邪地追出一条街外,因为最近没吃太多东西,身子虚弱,跑到街口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流下的汗直往眼里钻,她眨了眨眼,确实没看到有车队。
她整个人软倒在地,拍着大腿斥骂:“没良心的玩意儿,连亲娘都不管,比畜牲还不如……早知道是这种混账,当初就不该生。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这是要气死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嚎骂。
忽然察觉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江母豁然抬头,看到了自己儿子。
一时间,她心里又惊又喜:“老大,我就知道你不会丢我一个人。”
江少扬伸手拉她:“娘,快起来。我们要是再不启程,就要错过宿头,在官道上过夜了。外头的世道不太平,兴许还会有歹人。快点的吧!”
江母抬眼看着大儿子:“你就算不救你弟弟,至少也帮他打点一二,备点被褥和干粮送进去……”眼看大儿子面露不悦,她强调道:“这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爹从祖辈手中接的,你们是兄弟两人,哪怕说破大天去,你也该分点给你弟弟,你不能这么贪!”
“娘,你知道我赔偿丁家多少银子吗?”江少扬悲愤不已:“二弟这些年来在那母子身上花了不少,还有他自己的花销,全都需要我赔!就按你的意思,爹留下来的东西得我们兄弟俩分,但你别忘了,我是长子,我应该拿大头。可丁家的账本一送来,我粗略地算过,爹留下来的东西,我至少分了六成添进去!反而是他拿了大头,娘,在分家财这事上,我问心无愧。”
江母看到儿子眉眼间的怒气,心下也知道就算大儿子说的账目有些夸张,但也相差无几。可她不想就这么把小儿子一人丢在大牢中:“就算如你所说,但你们是兄弟啊,本就该互相扶持。我也没要你花多少银子……你安顿好他,我就跟你走!”
说着,别开了脸。
江少扬伸出的手已经酸软,看着倔强的母亲,他再次道:“一应东西全都准备好了,我不打算再耽搁。娘,你当真不走吗?”
“不走!”江母语气笃定:“除非你去大牢中帮你弟弟打点一二。”
江少观杀人害命之事罪证确凿,江少扬被拖累了名声,本来就不想搭理他,加上丁家要债之事,他彻底厌恶了这个弟弟。
母亲话里话外,好像他欠了弟弟似的。
但是,那些事情是江少观自己做下来的,养女人和孩子肆意挥霍银钱的人是他,凭什么要他来还债?
母亲越是逼,越是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越是不想帮。
今日真的要启程,再耽搁也真的会错过宿头。看着地上倔强的母亲,他再没了耐心,转身缓缓离开。
江母察觉到头顶上的阴影离开,心下一惊,抬眼看到大儿子缓缓往前,又觉得他在等着自己服软。想到此,江母心下冷笑,她就不信儿子真的会就此丢下她!
看着儿子转过街角,她飞快追上去,偷偷探头观望,看到一行五架马车,而他上了最前面的那架,似乎与探出头来的胡氏说了什么,然后他抬步上去,帘子随之落下,车夫一扬马鞭,马儿缓缓往前。
江母心里有点慌乱,但见马车走得不快,明显不是怕错过宿头的走法……看来儿子还是打着让她主动跟上去的主意。
江母偏不干!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街尾。
她并不慌,继续在原地坐等。
一刻钟后,她有点慌,但还能按捺住。只是频频看向街尾。
又是一刻钟过去,江母想着儿子要是再回来接她,她就跟他去。
再一刻钟过去,她坐不住了,也是因为腿都坐麻了。站起身走到街尾,她深呼吸一口气探出头,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根本没有马车。
江母急了,又追出两条街,把自己累得半死,她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累得眼前只发黑,却始终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这一回,儿子却再没有回来。
她不信邪,跑到路旁的铺子里询问,有没有看到一行五架马车过去。
这是一间卖包子的铺子,东家还真看到了,道:“大概在小半个时辰之前,还问我买了不少包子呢,那一大家子好像是要远行。”
江母:“……”真的走了!
她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把那东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将她扶好,放在椅子上:“你这是怎么了?”
又强调道:“你是自己摔的,与我无关。我这小本生意根本不赚银子,只是勉强养家糊口,这样吧,我给你两个包子,你快点走!”
那手摆得像赶讨人厌的苍蝇似的。
江母手中捏着两个温热的包子,想说自己不需要。还没开口呢,又被人扶出了铺子外。
她本来想还回去,可今日之前她已经绝食两日,闻着手中的香味只觉口舌生津。回头看到那东家又在忙活,根本没空搭理她,干脆也不解释了,拿着包子缓缓往自家走去,一路上慢慢啃着,脑中一片空白。
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回了自家门口。此时江家中门大开,还有两个下人正在拆牌匾。边上放着一块挂着红绸的新牌匾,其上写着“张府”二字。
“你们是谁?”
下人面面相觑,有管事从里面急奔出来,看到她后笑着道:“江老夫人,这宅子我们东家买下了。”
面前的这个管事,江母以前也见过,都是一条街上做生意的人。
江母愣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儿子走了,院子回不去。关键是她忽然想起来,虽然她一直抗拒离开京城,但儿子儿媳还是把她的衣物和收拾都收拾装车了。
现在她的屋子里,只有一点洗漱的东西。根本不值银子。
她该怎么办?
她在自己儿子面前泼辣不讲理,但当着外人却不敢这么闹,转身往街上走去,她也不知道去哪,就那么胡乱转悠。期间路过那间包子铺,东家一看到她就满脸戒备。
江母:“……”
然后,她去了大牢。
却因为江少观如今案子还没判完不得见人而被拦在大门外。
一转眼到了中午,江母又饿了。
至于绝食……她本就是闹给大儿子看的,现在人不在了,她没必要饿着自己。
可她此时身无分文,想吃也没得吃。
江母就那么守着大牢外,一直到了天黑,也没想好自己能去哪儿。
无奈之下,她盘算着去找一下曾经结交的那些友人先安顿几天。转悠了一圈,都被拒之门外。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直观得感受到小儿子犯下的事对家里的影响有多大。
因为小儿子,她被所有人拒之门外!曾经那些和她姐俩好的夫人,连面都不露,客气点的推说不在家,懒得装的直接让她找别人去。
一直到了半夜,江母再也挪不动步,找了一处矮墙靠着,打算熬到天亮再说。
等她醒来,发现旁边放着一个陶罐,里面有半罐粥,还是热的。
江母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仿佛这个陶罐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她饿了一整日,看到温热的粥后,端起便狼吞虎咽。
吃饱了,她也有了力气,又漫无目地地转悠了一天。
到了傍晚,她身边又出现了一个陶罐,这一回里面是馒头和咸菜。
江母靠着这神出鬼没的送饭之人过了两天,她心里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人也有了些猜想,这天吃饱之后中气十足大喊:“给我滚出来。”
下一瞬,巷子口站出来一个婆子。
江母认出来,这是曾经照顾儿媳的下人,顿时眼睛一亮:“是老大让你来的,对不对?”
婆子上前,躬身道:“我奉夫人之命前来照看您。”
大儿媳对她那么差,最后的这段日子,婆媳之间两看两相厌。江母根本不信婆子口中的话,只笃定的认为这是儿子派来伺候她的,当即朝她伸出了手:“给我银子。”
婆子摇头:“没有。”
江母不信邪,伸手就去抢。
反正这是自家下人,抢也就抢了。
婆子飞快往后退:“老夫人,夫人临走之前已经还了我身契,现在我不是下人,您要是抢的话,我可以去衙门告你,这是夫人的原话。”
她疾言厉色,江母半信半疑:“当真?”想了想,她退了一步:“那你帮我买点好吃的。”
然后去大牢探望儿子,就算见不着,把东西捎给他也好。
婆子摇头:“夫人说了,只给你馒头咸菜,早上喝粥,一天两顿。再多的就没了。”
江母:“……这个恶妇!”
她骂得咬牙切齿:“那多给我一个馒头,总行了吧?”
“粮食不多,不能浪费。”婆子一本正经:“你吃多少,我给多少。”
也就是说,除非江母从肚子里吐出来,否则,别想拿东西给小儿子吃。
接下来的两天里,江母不停试探婆子的底线,然后发现,这婆子当真说到做到,说不给就不给,无论她使什么样的招。
还有,到了夜里,这婆子带她住的是一个脏乱的小院,里面还住着其他人,她只分到一间屋子,隔壁有个刚生下来的孩子,一到夜里就哇哇大哭,根本睡不好。
这么脏差的环境,江母从未住过。闹着要换,婆子也不给换,话还说得狠,要么住这儿,要么睡大街!
江母忍不住开骂:“胡氏这个毒妇……”
婆子再忍不了:“老夫人,留下我是夫人自己的决定,您如今还能勉强维持温饱,是你口中的毒妇给的。做人要知道感恩,别把别人对你的好都当做理所当然。”
很快,江母就没心思跟婆子斗智斗勇了。
因为,大人终于找足了证据,开堂审理江少观毒杀岳父和儿子一案。
江母得到消息,赶到衙门时,大人手中正拿着一大叠供词开始审问。
而半个月不见的儿子正跪在堂中,从背影看,他消瘦了许多,衣衫脏污,头发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观儿……”
刚一喊出,江母就泣不成声。
江少观听到母亲的呼喊,惊喜回头。
别看他在大牢中,却也听说了江家举家搬走的事。彼时他伤心不已,觉着全家都抛弃了自己。没想到母亲还在,他哽咽着唤:“娘。”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当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情形。
他们俩如今一个是犯人,所以,在场众人并没有感动,都是一副看戏神情。
上首的大人念了手中的供词,这其中包括下毒之人指认是受了江少观的指使,还有配药的大夫说药是他买的,再有他曾经落下山崖时车夫的家眷指认,他给了足够的银子买了车夫的命。
还有给丁远鹏下毒的丫鬟,也指认受他指使。
再有那位白老大夫,也被请到了堂上。很快就承认,当初他说的用亲生兄弟的血做药引救治丁远鹏之事,是收了江少观的银子故意这么说的。
大人皱眉:“所以,丁远鹏的病你本来是治得好的,对吗?”
白大夫:“……”
这是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呢?
说治得好吧,他故意把人往坏了治,传出去之后,还会连累家人和师兄弟。说治不好吧,他又是庸医误人。
一时间左右为难。
大人可没耐心等他纠结完,一拍惊堂木:“这很难回答吗?难道你想上刑?”
大夫一把年纪了,越老的人越不想死。名声毁了倒是其次,他可不想丢命。当下咬牙道:“治得好,只是三年前,江少观找到我说每年给我千两银子,让我治病不要那么认真。”他急忙解释:“那年我小孙子生了重病,只剩一口气,我急需要那银子买珍稀药材……否则,我孙子性命难保。”
秦秋婉站在一旁听到他的辩解,忍不住道:“你孙子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大夫下意识解释:“我没想要小公子的命,我只是想拖一下。”
“但是我儿确实一日日虚弱下去,照你那么治,根本活不到成年。还有,你与江少观合谋骗我,想让我为了儿子的命接他一双儿女和女人进门,你配得起“医者仁心”四字么?”
大夫张了张口,一开始他确实是为了救小孙子,但是后来,尝到了甜头的他根本舍不得丢开那么多银子。再有,一开始配药他还有些歉疚,后来习惯了,也不过如此。他总想着,以后找机会告知丁家父女真相……但都一次次拖了下来。
这么多人指认,江少观辩无可辩。
大人仔细查看了一遍手里的供词,问:“江少观,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少观闭上了眼。
供词送到面前,他缓缓伸出手画押。
秦秋婉见状,道:“大人,当初江少观假死之后,赵荷月带着儿女找上门,明显就是想认亲。那段日子里,江少观明明和她住在一起,她明知道人没死还吊唁,明显心思不纯。我怀疑,算计丁家之事,她也有参与!”
于是,刚摆脱牙行得自由身的赵荷月就被带到了公堂上。
对于此事,她早有预料。
看到衙差,她满脸惶恐。跪在公堂上时,周身都在微微颤抖。
她开口就道:“拜见大人,不知大人找民妇过来,有何要事?”
大人问她是否知情。
赵荷月张口就来:“我不知道。”
秦秋婉质问:“江少观明明陪在你身边,你为何要上门吊唁?”
这些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事,赵荷月根本没法解释。
江少观倒是想护住她:“是我逼她做的。”
赵荷月感动得眼泪汪汪。
秦秋婉冷笑一声,好心提醒:“江少观,你想护住她,是想让她照顾你两个孩子吗?”
江少观睚眦欲裂:“丁海瑶,夫妻一场,你如今过得那么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过得再好,跟你有何关系?你算计那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饶过我?”秦秋婉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既然你都手下不留情,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一双儿女,已经被赵荷月卖给了牙行,换得自己自由!”
江少观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赵荷月:“真的?”
赵荷月眼神躲闪,急忙解释:“我赎身的银子还差点,我只是暂时把他们押在那里。等我赚到了银子,肯定会救他们出来。我在外地还有宅子,宅子里还有银子,真没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你信我啊!”
曾经江少观是信她的。
可是那些信任被她一点点撕碎。
到得如今,江少观已经不敢信了。他质问道:“我记得,看守大哥只取了三个月的工钱。你再寻不到银子,押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为何要押俩?”他怒瞪着她:“你是不是想卖了两个孩子当盘缠回你买的宅子?”
一击即中!
赵荷月知道自己做下的那些事,眼看江少观都已经入了大牢,抓她不过是早晚的事。
所以,她想要逃,离京城越远越好。
穷家富路,她这一走就没打算回来。如果想要回她的宅子,卖一个孩子盘缠远远不够。
两个孩子长得好,就算卖给牙行,也不会过苦日子……孩子爹娘没本事,只怪他们自己不会投胎。怪不得谁!
见她愣了一下才开始解释,江少观知道自己猜中了。当即不再有护她周全的想法,想到自己落到如今地步都是因为她……他深深瞌下头去:“大人,我做这一切都是被这个女人蛊惑的,她平时就跟我说想和我光明正大过日子。所以我才会做下这么多事,那个善毒的大夫,还是她找到的!”
“你胡说。”赵荷月疯了,一般扑上去捂他的嘴。
江少观哪怕住了这么久大牢瘦了许多,但也还是个男人。赵荷月哪里是他的对手?
江少观如今恨她入骨,狠狠一巴掌将人拂走。
赵荷月摔倒在地,边上衙差飞快上前拉人。
大人怒斥:“不许吵闹!”
两人跪回各自的位置,赵荷月哭着解释:“大人明查,我虽然想和他朝夕相处,但也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是他主动做这些事的……”
大人板起脸:“那你知不知道他假死?”
赵荷月:“……知道。”
这就足够了。
不管这是谁的主意,总归是起了坏心。知情人不止没有告知苦主,反而还包庇。两人同罪!
江少观拿着岳家的银子算计岳父,此事极为恶劣。既违背了孝道,也违背了忠义,大人判了他立即处斩!
赵荷月知情不报,还出了不少主意,同样立即处斩。
大夫被看了秋后问斩,大概还有两个月好活。包括那些帮着江少观下毒的人,都各自领了自己的罪名。
人群中的江母听到儿子的判决,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她晕了过去。
边上有人去扶,江母却毫无动静。有大夫上前把脉,摇摇头道:“中风之兆,听天由命吧!”
秋高气爽,秋老虎晒得人脑袋直发晕。
午时的菜市口本来空无一人,但今日的人挺多,都是来看热闹的。
秦秋婉也在其中,她还站在最前,边上是楼明远,他撑着一把纸伞:“这么晒,小心中了暑气。咱们远一点看吧!”
秦秋婉笑着摇了摇头。
楼明远也不强求,从腰间拿出折扇帮她扇风。
午时三刻到,江少观和赵荷月这对鸳鸯从囚车中拉下来。
大人又念了一遍二人的罪状。
两人算计了许多,罪状密密麻麻两大篇。大人念了足有半刻钟,在这期间,江少观一直看着人群中的秦秋婉,眼神里满是哀求,还有……悔恨。
即将行刑时,江少观口中的布被拿掉,他大喊道:“海瑶,你救救我。我后悔了,我不该和赵荷月这个贱妇来往,不该背叛你,不该算计……”
话没说完,大片血光飞溅。
秦秋婉眼都没眨,当看到两个刽子手收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侧头看向身边男人,笑魇如花:“我们走吧!”
两人相携着远去,男俊女俏,这一携手,便是一辈子。
江母那日在公堂外大受打击晕倒,醒过来后就鼻歪眼斜,翌日又听到儿子被斩首的消息,再次晕了过去。
再醒来后,病得更重,拖了两月就去了。
江少扬得知母亲病重,心里焦灼,但当他知道母亲病重的缘由后,也没打算来京城接人,只让胡氏传信,让那个照顾江母的婆子把人入土为安,便当了结了此事。
丁家女再招赘婿,婚事办得热闹。
开始还有人怀疑楼明远是下一个江少观,可许多年过去,两人恩爱如初。渐渐地,所有人都习惯了城中有这么一对恩爱夫妻。
有丁海瑶和离再寻良人得偿所愿的事在前,接下来那些年中,也有许多过得不如意的女子下定决心和离再寻良人。
无形中解救了许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