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时鸿看到面前的女子,险些没认出来。
曾经曲晴梅五官精致,肌肤白皙,哪怕后来和他在一起后没了脂粉和鲜亮的衣衫首饰,也同样是个难得的美人。
面前的女子肌肤黝黑,虽还是熟悉的五官,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点官家女的气质都没。看清面前的人后,陈时鸿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和曲家人的下场,心里发虚。
“晴梅,你最近过得好吗?”
“我好得很。”曲晴梅面露讥讽:“我爹娘都被发配往落城,一辈子回不来。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其实,我有点怕。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亲人,我便想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陈时鸿这两日和以往一般无二,可心情却大不相同。以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大牢中住多久,只觉前路一片黑暗绝望。现在却不同,他帮了郡主和皇上的忙,算是立了功,应该过不了几天就会出去。
这些想法自然是不能说的,尤其是对着面前女子。陈时鸿扯出一抹温和的笑:“都沦为阶下囚了,还能好到哪儿去?你……还是找个地方安顿好自己,记得千万别暴露了身份。”
曲晴梅心里抓心挠肝似地难受,真心想开口质问。但是,她好不容易把这些东西带进来,没灌进他口中,她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当下颔首:“我知道了。”
怕说得太多暴露她的怨愤,她蹲下身打开了带来的食盒,将里面的两盘菜和一碗白饭放在陈时鸿面前。
“快点趁热吃。”
陈时鸿看着饭菜,心情复杂。
无论曲家如何针对,曲晴梅对他确实算是有心。他端起已经有半年没见过的白饭,心里的歉疚一层又一层,垒得他难受无比:“晴梅,你现在住在哪儿?”
“你问这做甚?”曲晴梅将食盒最底下的一碗汤端给他:“我在外城,说了你也不知道。东家是个抠的,也喜欢骂人。我已经辞了,打算另找活计。你快吃,我在今日天黑之前得把住的地方找到,否则,就得睡大街了……”
听到她堂堂一个官家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陈时鸿愈发难受,瞬间觉得手中比起牢中好了不少的饭菜也觉得难以下咽。他哽咽着道:“晴梅,你要好好的。”
嘴上没多说,心里则已经下定决心,出去之后立刻就去找她。
曲晴梅看到他把汤喝完,面色漠然:“在这个世上,我亏欠了很多人。唯一对得起的人就是你,陈时鸿,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我吗?”
陈时鸿:“……”
对于告发曲大人之事,陈时鸿并不后悔。
但是,他不能告诉面前女子:“晴梅,事情阴差阳错发展到如今,确实是我害了你过了许久的苦日子。我对不起你,如果我还有出去的机会,一定会尽力弥补。”
曲晴梅听着他这些话,心中一片冷然。看着他把饭菜吃完后,拎着食盒准备离开。
边上陈母看到曲晴梅前来,尤其在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后,以为今日可以打牙祭。一直蹲在一旁等着,然后就看到儿子瞬间干完了两菜一汤和白饭,从头到尾别说请她一起吃,看那模样根本就没想起她来。
“曲姑娘。”陈母不想和儿子争饭菜,只能想法子再要,唤住了曲晴梅,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最近让觉得头晕目眩,记得以前还在镇上的时候,听人说过这事需要补养一二,你如果方便的话……”
曲晴梅如今恨不能吃了陈家人,不耐烦道:“不方便。”
陈母:“……”
陈时鸿也斥责母亲:“娘,你不能这么喊。”
万一暴露了曲晴梅真实身世,罪臣之女假死逃脱责罚,会罪加一等。
陈母秒懂了儿子的潜意思,眼神一转:“我就想吃点顺口的,她是你媳妇,那就是我儿媳呀。儿媳孝顺婆婆本就是应该的!”她看向曲晴梅:“你出去之后给我送饭菜来,若是不送……别怪我拆穿你的身份。”
曲晴梅眼神恶狠狠瞪着她:“你们家的人都这么不要脸吗?”
陈母这些天就没有吃过一顿好的,方才儿子吃饭,把她的馋虫勾了出来,这会儿只想着要吃好东西,得意问:“你就说送不送吧?”
曲晴梅按捺住心里的焦躁,来之前她也没想到陈时鸿会和他娘关在一起。
事实上,陈家母女三人来了没两天就入了大牢。曲晴梅还没来得及见,所以,她已经把这母女三人抛到了脑后。以为自己只要不被公主府的人发现,再低调一点不和曾经的人接触,最好是换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比如去别的府城安顿……这个世上应该就不会有人察觉她的真正身份。
失算!
“送!”曲晴梅咬牙切齿道:“等着吧!”
就怕这老太太承受不住她的孝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陈时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皱眉道:“娘,咱们也别太欺负人了。她如今身无分文,自己都没得吃,你这太为难人了。”
陈母满脸不以为然:“我就想吃一顿好的,难道不行吗?”她强调道:“曲晴梅会看上你,是因为你的文采和功名。而你拥有的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倾尽全力换来的!她喜欢你,就应该孝顺我!”
陈时鸿哑口无言。
和母亲根本没有道理可讲,这人吃得太饱,就容易困顿。所以,他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在这期间,曲晴梅去而复返,也给陈母送了一顿饭菜。
深夜的牢房中,除了磨牙声和呼噜声外,还有老鼠的吱吱声。
陈时鸿被腹中疼痛搅醒,额头上满是冷汗,他捂着肚子,扑到了角落中的恭桶上,瞬间一泻千里。他却不觉得畅快,肚子反而越来越疼。
一片疼痛里,他脑中闪过各种想法。然后,就想到了曲晴梅白日看他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曾经的温柔,只有冷淡。
陈时鸿悚然一惊。
既然曲晴梅待他冷淡,为何要买了饭菜送来?
吃了饭菜的他这样疼痛,怎么看都像是中了毒。一瞬间,陈时鸿后悔自己大意,不该对她毫无防备。而边上牢房中,陈母也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而别的牢房中的犯人大半在熟睡,小半被吵醒的人咒骂几声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他们一点事都没,唯独吃了曲晴梅送的饭菜的他们母子腹中疼痛……陈时鸿再不迟疑,大喊道:“差大哥,我中毒了,我娘也中毒了,赶紧帮我们请个大夫啊。”
这大半夜的,看守都找了个地方补觉。本来不想搭理,可这边实在闹得太狠,只能睡眼朦胧起身,很是不耐烦:“大半夜地吵什么?”
陈时鸿扑到栏杆旁:“我中毒了!你不是说公主和郡主不让我死么?赶紧去给我请个大夫。”
眼见看守懒懒散散,陈时鸿心下急切,压低声音道:“前几天朝中官员暗中纠结卖官一案,是我告发的,我立了功,肯定能出去。我和郡主还有多年情谊在,要是我出了事,你们也……别想逃过……”
话音未落,他又扑回了恭桶上。
看守半信半疑,出门后让人请大夫,也没忘了请人去公主府跑一趟。
万一郡主真的在意他呢?
跑一趟总没错的。
大半夜,秦秋婉得知消息后,确实赶了过来。
彼时陈时鸿已经看过大夫,且喝下了药。但却丝毫不见好转,肚子里翻江倒海,痛得他几度晕厥。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痛死的时候,看到了被众人簇拥而来的前未婚妻。
她一身红衣,如烈焰一般照亮了整个牢房。陈时鸿发觉自己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了。此时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扑到栏杆旁:“康娘,救救我……”
因为疼痛,他说话语不成调,满脸煞白。
秦秋婉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你这是怎么了?”
边上的陈母迫不及待地道:“康娘,曲晴梅那个毒妇,是她给我们下毒。”
看守一脸为难:“他们口中的曲姑娘早在去年就已经下葬了。”
陈母强调:“白日来的那个就是。”
“人有相似而已。”看守并不信:“去年曲大人府上丧事办得那般隆重,曲夫人伤心过度,当着客人的面就晕过去好几回,后来还病了一场,几个月才缓过来。可不像是假的。再说,曲大人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出事,特意把人送走。”
陈母:“……”
秦秋婉看着面前面色惨白的陈时鸿:“我会去查。如果她真的还活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陈时鸿大喜:“郡主,我想出去!”
秦秋婉讶然:“你犯了错,如何出得去?”
陈时鸿比她更惊讶:“你说过只要我帮了你的忙,就会放我出去的啊!”
秦秋婉一脸莫名其妙:“我说过这话?”
陈时鸿:“……”
他看着面前女子眉眼间的坦荡,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她请自己帮忙时两人的对话。
好像、大概她真的没有确切的说事成之后会放了自己之类的话。
想明白这些,他本就难看的面色愈发白如金纸,颤着声音:“你……你没想过要放过我?”
秦秋婉站起身,淡淡道:“做错了事就得受罚。”
一句话落,看到他脸上的绝望。秦秋婉缓缓转身往外走。
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母子俩讨饶认错,不停地忏悔。
秦秋婉都走到大牢外了到母子俩的喊声。
曾经陈时鸿打算抛弃童养媳另娶,却又要欺辱康娘时,她也这么求饶,也是喊得失声。可陈时鸿还是没有放过她,一个院子里住着的陈家人像是都聋了似的。
此时,她也对母子俩的求饶忏悔充耳未闻,缓步上了马车。
陈家母子到底没有熬过去,就在当日夜里,开始两人还有力气忏悔哭嚎,后来就开始抽抽,然后口吐白沫,还没天亮就已经没了气。
秦秋婉让人去查曲晴梅,在京城外百里处追到了人。
曲晴梅下毒时挺冲动,加上她囊中羞涩,做得并不隐秘。刘大人一查,很快就搜到了许多人证物证。
曲晴梅从小被精心娇养长大,也就这半年来才吃了一些苦。但到底没挨过打,刑具一上,不到一刻钟她就招了。
于是,又让人将她责打一顿送往落城,一家人整整齐齐。没成想刚出京城不久,就咽了气。
此事于京城众人来说,不过是闲暇之余的谈资。过去了七八日后,已经没有人再提及。但是,有心人却觉得心有余悸。
尹从玮把这些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中,也查过陈家人,知道他们做下的事。
所以,他知道这是女儿的报复。
女儿看起来豁达,没想到下手这么狠。他心里也有点慌。
因为他明白,当年的事无论他如何解释,母女俩都已经认定是他故意遗弃了女儿。
也就是说,康娘受的那些苦痛,他是罪魁祸首。
陈家都这么惨,尹从玮不觉得自己能逃过。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想了一夜。翌日早上,立刻写了折子送往宫中。
折子上言简意赅,言他在余城多年,虽然那边偏僻,可他已经护出了感情,请求皇上准许他立刻回去赴任。
皇上把折子压了下来。
等到几日没有消息,尹从玮彻底急了。暗地里四处求人帮忙。
可他已经被公主休了,外头的人就算能帮上忙的也不敢伸手。跑了几天一无所获。
解铃还须系铃人,尹从玮想要为一家挣出个前程,争取一线生机。干脆扔了脸皮不要,再次去了公主府。盘算着只要能让母女俩消气放他一马,无论公主和郡主如何为难,他都一一应下。
彼时正值春日,园子里景致最好之时,公主面前放着一摞账本,都是给女儿置办的嫁妆。
得知尹从玮上门,公主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应该是被吓着了。请他进来吧!”
尹从玮得知自己能进门,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只要公主愿意见他,事情就还有商量的余地。见面三分情嘛,当初在女儿丢之前,他们夫妻确实甜蜜过很长一段日子的。
看着园子里言笑晏晏的母女,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当真是人比花娇。尹从玮此时心里并无半分旖旎心思,提着一颗心缓步上前:“给公主请安。”又看向秦秋婉:“早就想来探望,可一直被拒之门外。不是郡主近来可好?”
他看到桌上的账本,福至心灵问:“郡主的嫁妆备得如何?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吩咐,我一定会尽力帮忙。”
秦秋婉侧头看他:“尹大人,有事直说便是。”
话语冷淡,神情也颇不客气。根本就不是一个女儿对待父亲该有的态度。
尹从玮不敢摆父亲的谱,眼看母女俩眉眼间不甚耐心,他不敢多纠缠,怕自己事还没出口就已经被赶出去。赔笑道:“公主,而且您说让我回余城,我那时候想照顾郡主……现在发现郡主不需要我照顾也能过得很好,所以,我想尽快回去。”
说到后面那句话时,语气低落。
公主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终于正眼看他:“你想回去?”
尹从玮真心不想回到那样偏僻的府城,可那是他如今唯一能脱身的地方,先去了保住命再从长计议。再留下来,他怕全家人都会被发配往几千里外。
虽然同样遥远,可后者是罪人。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是,还请公主……”
公主抬手止住他的话:“于我来说,这只是一句话的事,皇兄还是愿意听我的意见的。”
这话尹从玮相信,所以,他才会找上门。
尹从玮面上满是感激:“还请公主满足微臣这个心愿。等微臣回了余城,一定会尽心尽力看护百姓,为皇上分忧。”
公主似笑非笑:“你想让我帮你,也不难。”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本正经问:“我只想得你一句实话。当年绾绾到底是真的丢了,还是被你故意丢的?”
尹从玮霍然抬眼:“我当然不是故意,虎毒还不食子呢!”
秦秋婉接话:“那折子还是压着吧!”
尹从玮:“……”
他垂下眼:“公主若是想让我承认故意弄丢了郡主,那我承认便是。”
话里话外,一副被逼迫无奈承认的模样。
秦秋婉冷笑一声:“送客。”
当真是冷漠,也没想高抬贵手。
尹从玮很清楚,自己若是不能借此机会离京,以后就会被困守在这皇城,然后在之后的某一日和曲大人一样被丢入大牢。
他自己还好,可母亲与人往来间,收过一些贵重的礼物。
如果没有人给告发,自然无事。但是,凭着母女俩这样的态度,他沦为阶下囚的日子兴许已不远。
尹从玮抿了抿唇,心里下定了决心:“公主,当年的事,其实我最近查出了一些眉目。”
公主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说来听听。”
尹从玮直直看着她的眼:“若此事与我无关,你会放我走吗?”
“会。”公主满脸漠然:“你以为我多想见你吗?眼不见心不烦,我还巴不得你赶紧滚。”
语速飞快,还带着怒气。
夫妻几载,尹从玮知道一些她的脾性。这副模样,才是最真实的。
当下他再不迟疑,道:“当年绾绾会丢,是因为她刚好碰上了拐卖孩子的人牙子。而那些人会盯上绾绾,是……是我母亲许了不少利引过去的……”他飞快道:“公主,此事我当时真不知情,如果我的话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公主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秦秋婉伸出手帮她抚平:“娘,别生气。”
公主抬眼看向女儿,温柔地笑了笑。
尹从玮试探着问:“公主?”
公主侧头看他:“就我知道的,你娘这些年在余城收了别人不少好处。堂堂官员,连自己家人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谁?”
她吩咐道:“来人,去宫中禀报皇兄,让官员彻查此事。”
下人很快消失在花树间,尹从玮傻了眼,反应过来后,他急切地上前两步:“公主,你说过知道真相后会放我离开的啊!你怎能诓骗于我?”
太过慌乱,他连敬语都忘了。
公主眉眼淡淡:“你骗了我近二十年,一直不告诉我女儿的去处,害我思女多年,害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害我们母女险些阴阳两隔……我就骗你这一次,过分吗?”
这么一算,好像确实不过分。
但是,尹从玮却受不住啊!
他急切道:“公主,看在我们曾经的感情上,看在绾绾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你也不想让绾绾有一个犯事的父亲,对不对?”
公主挥了挥手:“就算有一个犯事的爹,也没有人敢议论绾绾。来人,送客!”
尹从玮不想走,却还是被人拖着丢了出去。
当日傍晚,尹家人下狱。
其实,尹母收的那些银子并没有多大的罪名,公主最想追究的,还是尹母故意把孩子送走一事。
尹从玮口口声声最近才得知真相,可到了刑部受了刑,加上他身边人的口供,很快就得知他早在当年女儿丢的那天晚上,就已经知道真相,只是按捺住没有说。
彼时,他和公主感情很好,认为公主虽然会生气会责备,应该早晚会原谅。他也不想夹在母亲和公主之间两面为难,所以才没有说出真相。
等到夫妻俩和好,便能顺理成章再生孩子,皆大欢喜。他想得美,可惜公主的气性大,对女儿的疼爱也远超他的想象,然后才发展到了如今这副情形。
当初拐走康娘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没了,死无对证。不过,尹从玮和尹母先后招认,还是把当年的事查了个明白。
公主不想看见他们,问明了真相后,皇上判了尹家人全部流放。
值得一提的是,尹从玮的那几个妾室还试图逃跑,最后被抓了回来,一并送往几千里外的边境修建城墙。
可惜,尹从玮在路上生了病,没能熬过去。还没到地方就撒手人寰。
公主当年确实爱慕过他,可在孩子丢了后,对其心灰意冷,这么多年过去,对他的事情早已无感。知道人死了,只是嗯了一声。
炎炎夏日里,京城的主街上热闹非凡,期间走出了一抹比朝阳还要艳丽的迎亲队伍。
正是绾郡主下嫁太傅府大公子。
众人面上言笑晏晏,心底里却都认为张大公子兴许不愿意娶郡主,猜测他是下一个尹从玮。
可惜,这一回众人猜错了。
二人成亲后,蜜里调油似的经常相约出游,并且,这还不是一两次,而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