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主子的态度。
所以,在丫鬟细心地帮林右琅打帘子时,他已经已经有所预感,母亲应该舍不得让他那么累。
从小到大,林右琅日子优渥,任何东西,只要他想要,还没开口就已经有人摆到面前。加上林右琅离家时违背了母亲意愿,行礼坐下后,他压根不好意思开口要银子。
“娘,您最近如何?”
秦秋婉笑吟吟:“挺好的。”
林右琅观母亲气色红润,眉眼舒展,唇边笑容温柔。确实过得不错,当下道:“您过得好,儿子就放心了。”
此时有丫鬟端着托盘进来,送了一杯茶水到他面前。
林右琅一路上挺紧张,也不敢多喝水,看到茶杯,下意识去端。手都碰到杯沿了,忽而想到什么,茶杯还没端起,就已经落在桌上。
杯子打翻,茶水溢开,丫鬟急忙掏出帕子去擦。林右琅自己则往回退,还不忘解释:“娘,是我自己没拿稳,不关别人的事。”
秦秋婉看得清楚,本也没打算斥责丫鬟,随口问:“你回家来有事吗?”
林右琅:“……”
他正想听母亲责备两句,顺势说出自己胳膊酸痛,再引出自己这两日干活的事来。没想到母亲根本不接茬。
“没事。”林右琅眼神一转,站起身走到母亲身后,抬手捏肩。
刚碰到肩,他惊呼一声。
秦秋婉闻声回头,疑惑问:“怎么了?”
林右琅终于等到这句,脸上一苦:“没事。”
口中说没事,他眉眼间满是愁绪,明显口不对心。
秦秋婉却没打算多问,因为父子俩身上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今儿林右琅跑回来,明显是干不下去了想走捷径。
“没事就好。”秦秋婉随口道:“别觉得自己年轻就没事,天气变化大的时候记得增减衣衫。”
关心了一句,又转而说起了中午吃的菜色。
林右琅偶尔附和两句,又开始着急,眼看母亲不再问,他认为不能这么等,又见送了一盘点心,伸手去拿的时候,又痛呼一声。
比起刚才的云淡风轻,这一次痛得整张脸都拧巴了。
秦秋婉就是个瞎子,也看得清清楚楚,又问:“你手怎么了?”
话头牵了回来,林右琅伸出手掌,露出掌心的几个血泡:“爹找了些活,可最近秋收,力工都回去了。实在找不到人,我们俩就都去干活了。这不,以前我没做过,就伤了手,胳膊也疼。回家后倒在床上,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秦秋婉顺着他的想法问:“这么累啊?”
林右琅颔首:“是啊。”
他期待着母亲的下文。
果不其然,就听母亲又开了口:“你还年轻,干点活也行。”
林右琅:“……”!!
他瞪大了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神情:“白日我都在干活,明日也还要去。我这条腿痛得我恨不得把它锯了。”
秦秋婉颔首:“挺好。你刚干活,累是正常的,这最多七天,七天之后你习惯了,也就不会痛了。曾经我还想着让你吃点苦,知道一下赚钱不易。可惜那时我狠不下心,你爹比我强。我做不到的事,他都做到了。”
林右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不说也不成啊!他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强调道:“娘,我爹让我和那些力工一样快,我实在是……”他试探着道:“您能跟我爹说说,让他少给我派一点活么?”
“我跟你爹一刀两断,我也已经嫁了人,再来往也不合适。父子之间最好说话,你有不满之处,或是有事与他商量,都可以直说。”
从头到尾,对于林右琅干活这事都挺赞同,别说还债了,压根就没提那茬。
林右琅脑中一片空白,实在是母亲的应对让他太意外,又道:“娘,爹让我干那么快,压根就不是强身,而是把我往死里整。”
秦秋婉讶然:“怎会如此?他自己有没有干活?”
林右琅默了下:“有。可是我从小到大就没干过那些活,根本熬不下来,爹也是,为了给我娶妻,借了不少银子,债主还等着呢,不干不行。”
“这样啊!”秦秋婉感慨一句。又吩咐丫鬟:“公子辛苦,帮他拿一些点心吧。”
又对着林右琅强调:“我让人给你的点心,你得自己吃,是让我知道你给龚莹莹和林元铎,以后都别再叫我。”
林右琅跑这一趟为的可不是几口点心,哭着道:“娘,您不疼我了吗?”
秦秋婉一脸莫名其妙:“你为了一个女人,非要离开我,你都不疼我,我还要如何疼你?”
林右琅心下诧异。
他以为自己成亲后,母亲就会接受了莹莹,可看这架势,还记着呢。
秦秋婉看到他脸上的讶然,继续道:“这成家之后,就不能算作孩子了。你得学着懂事,自己得有担当。林家如今所有的债务都是因你成亲而欠的,你爹也是为了你好,父债子偿,你也有份帮着还。既干了活儿强了身,又还了债。一举数得的好事。”
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地点头:“你爹不愧是做生意的,这脑子就是活泛,连这种事都想得到。”
看了看天色:“右琅,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歇着,明天还要干活呢。”
话音刚落,立刻有婆子过来请他出门。
林右琅傻了眼,眼看母亲居然赞同自己干活,他是真没招了。话说得更加直白:“娘,那活儿太累了,刚才午后我还一头栽倒,差一点儿就摔到了石镐上,我不太想去。”
秦秋婉一脸理所当然:“那你跟你爹商量啊!你在这跟我说得再多,你爹又不知道你的想法。白费唇舌嘛,你这个时辰回去走快一点,你爹兴许还没睡,赶紧的吧。”
林右琅好半晌说不出话,脚下却不肯挪,眼看母亲不接茬,他是真的慌了。直接道:“娘,我成亲的银子你应该也要出一点。现在有债主在催,您能不能先借……”
他的话在母亲清透的眼神中渐渐淹没。
秦秋婉笑容温柔:“曾经是你要弃我而去。我跟你说过,方秋意母女俩与我有仇。你娶了她,也是和我有仇的。说实话,要不是看在我们是母子的份上,刚才你连大门都进不来。”
林右琅面色苍白:“娘,您别生气。”
秦秋婉站到了窗边:“你们父子两人不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已经不生气了。”
言下之意,她生气都是因为他。
林右琅满心憋屈:“娘,您真不管我了?”
“你管我了吗?”秦秋婉冷笑着反问:“你都不顾及我的心情非要娶仇人进门,我为何要管你的死活?”
林右琅心弦一颤:“娘……”
秦秋婉挥挥手:“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连回来见我这个亲娘,都是因为想让我帮你们父子还债。曾经我以为你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现在看来,你也是一样,你们父子一脉相承,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说到后面,已经开始骂人。
林右琅本就疲累,又受到这样的打击,只觉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下一瞬就要晕过去。
他强撑着扶墙站好,等着那股劲儿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干脆脚一软,滑落在地。摔倒的时候,眼睛也随即闭上。
“夫人,公子晕了。”
秦秋婉瞅了一眼:“那就把他送回林家吧。”
林右琅:“……”
天地良心,若是想回林家,他哪里会晕?
不过是想着自己若是生病了,母亲应该会帮着请大夫,如此便顺势留在家中过夜。就算明日就要离开,可以后经常回来留宿……天长日久之后,母亲应该就能原谅他了。
林右琅已经“晕”了,再着急也不能睁眼,于是,就这么昏迷着抬上了马车,送回了林家。
马车中摇摇晃晃,林右琅苦中作乐地想,本来要走回来的,现在有马车送,也不算白跑一趟。
林家院子里,林元铎母子俩都还等着消息。
听到楼家人来了,母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色。
楼家人应该是送银子来了。
“快请。”
本以为进来的人会是楼家的管事,林元铎连怎么拉近关系的话都想好了。可没想到楼只来了个下人,还是背着儿子回来的。
林元铎还有一丝侥幸,迎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公子白日干活太累,方才和夫人说话的时候晕倒了。”下人一路往院子里走,边道:“夫人说,让小的送他回来。”
林母满脸不可置信:“她没说帮孩子请大夫?”
下人将人放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没说。不过,夫人吩咐,公子干活的事她知道,还说年轻人可以多干点活。”
语罢,已经往外走了。
林母急忙追了几步:“还有别的吗?”
下人摇头:“没了。”
没了!!
看着下人离开,母子俩面面相觑。
床上的林右琅适时醒了过来,长长叹息一声,眼泪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流下,落入了枕中。
林元铎回头看到儿子的泪,好奇问:“你回去做甚?”
林右琅侧头看向父亲:“我见您干活累,便想问娘借一些银子先还债。”
此事很要紧,林元铎见儿子要死不活,说话慢慢悠悠,等不及了直接问:“然后呢?”
林右琅伸出食指擦泪:“娘没有想帮你还债,我都晕了她也不管我……爹,娘真的生我的气了……”
说到这里,眼泪落得更凶。
林元铎心里颇不是滋味,酸溜溜道:“她如今另嫁他人,兴许还会有孩子,不管你也正常。”
林右琅讶然坐起身:“娘还会有孩子?”
曾经林右琅虽然没仔细想过,可他脑子里隐隐知道,自己是爹娘唯一一个能够交托家财的孩子。包括今日之前,他也一直认为无论父亲和母亲有多少贵重东西,他们百年之后,肯定都是自己的。
他从未想过和别人分。
更未想过……那些东西全部被人取走而自己没份。
他靠在床头,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林元铎见状,转身往外走:“夜已深,明日还要干活呢,你早点睡吧!等到大半个月后赶工完,除掉开出去的工钱,我能赚到三两银子。”
林右琅放在被子上的手握紧。
再干大半个月,他也只能拿到三两银子?
还是父子两人拿!
随着林父离开,外面一片漆黑,龚莹莹吹灭了烛火,偎依进他怀中。
她如果有了身孕,一家子上下应该都会客气一些。
林右琅心里有事,下意识把人推了开去。
龚莹莹:“……”果然还是被债务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