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数学家,以及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张苍从这份竹简上看到,远不止于此不用刘弘多说什么,张苍就已经通过这卷竹简,想到了许多可拓展的财务措施。
例如,在日、事、取、余四栏之外,再加一栏印,规定每一个事件过后,当值官吏需要用印,表示对该次事件,以及府库存钱余额表示认同!
这样一来,非但府库少没少钱,能通过这样一份账簿显现出来,就连钱是在什么时候少的,什么人身上出的问题,都在账簿纸上一览无余为了保证自己不因账目而被怪罪,官员用印之前,必然会仔细核对府库存钱,以保证存钱的真实剩余量,与账本上余那一栏一致!
“此宦者令奉朕谕,于省中试行之账簿,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刘弘一声轻语,将张苍从惊喜中拉回现实,张苍却并没有急于作答。
稍稍按捺内心中的激荡,张苍便发现,其实刘弘所发明的记账方式,与此时本有的记账方式并非全然不同,
此种新式记法中的日,事,取,余四部分,除了余这一项之外的三项,实际上在过去的记录方式中也同样存在。
只不过在过去,日,事,取三项,被记录成了一整句陈述句,并一条条冗积在一起罢了。
理性的分析二者的区别,刘弘所拿出的这种新式记账方式,只不过是在原有的三项中加了一项余,并不再以陈述句的方式记录,转而以一种
想到这里,张苍却发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一种记录方式了。
“此记法,朕欲称其曰:财图。”
实际上,作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三大文明中,以及唯一一个延续五千年的文明,华夏数学的发展程度,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间隔内,都在全世界出于大幅领先地位。
无论是方程、正负、象限等数学基础理论的提出与发现,亦或是圆周率、微积分、衰分等高等数学基础,在华夏的提出时间,都普遍领先全世界至少一千年以上!
但是,自西方所用纪年之公元开始,直到满清覆灭,华夏不止科学技术发展接近停滞,就连数学,也没有再取得太大的进步;十九世纪的华夏数学,与公元前三世纪的近乎完全相同!
造成这种发展停滞的原因有很多:学术学派对数学的轻视、王朝周期律导致的反复战乱,以及民间文化普及度不高等等。
但要说最主要的原因,在刘弘看来,无疑是华夏数学界,缺少一种简介清晰的数学记录方式,或者体系。
就拿此时的汉初来说,无论是方程解析,算数运算,其过程都十分接近后世小学所教的初级基础数学;但是,如果真让后世的中小学生,去看九章算术里某道题目的解析过程,那位学生绝对看不懂。
因为此时的运算过程,完全以汉字叙述的方式进行!
举个例子,后世很典型的一道二元一次方程:xy2,5x3y,求x,y。
但凡上过学的人都知道,这道方程的解析过程:
xy2,5x5y10
5x3y5x5y10
∴3y5y10y5
又xy2,
∴x3
解析式一列,运算过程简介明了。
而在此时,这样一道题,都不说运算了,光是要看懂题目,都需要费好大的力气
有甲、乙二物,甲物加二钱,可换得乙物;甲物五,可换乙物者三,问:甲乙二物各价几何?
且先不提此时没有标点符号这件事了,光是从这么一句文字中提炼出题干,就要求做这道题的人不止需要认字,还得具备一定的思维体系构建能力。
或许看上去,并没有这么玄乎:以后世人的视角,这样纯文字的叙述方式,似乎也没啥不一样的?
那是因为,后世人的思维能力,体系构建能力,都已被更简易的符号、数字等思维工具给锻炼到了一定的熟练程度即便题目是文字,后世人也能在看过这样一道题过后,自动在大脑生成x2y,5x3y的等式。
但此时的人在解这道题的时候,并不会有这样下意识的的思维体系构建,所有的过程,都需要以文字的形式展现,如甲物加二钱可换得乙物,故乙物可视作甲物加二钱;甲物五换得乙物三,即甲物五,换得甲物三又六钱
撇开其他的客观原因,真正阻碍华夏数学发展的,便是这般繁杂的运算过程。
此时张苍手中的竹简准确地说:统计图,就是刘弘打算针对此,所做出的第一个尝试。
从九章算术第一次出现并沿用到现在,华夏数学实际上已经近乎到达了文字数学可抵达的巅峰;要想让华夏数学稳步发展,而不是如历史上一般停滞不前,那从数学文字化到数学符号化的转变,将无可避免。
更简洁易懂的记录方式、运算方式,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精力,让那些数学造诣达到水准线,有机会促成数学发展的人有更多的时间,去探究更为深奥的问题。
就如历史上的张苍那样,去琢磨琢磨:地球离太阳,究竟有多远呢
只要有人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刘弘就会拼尽所有,保全那个人不被烧死!
即便不考虑为后世计这般宏伟远大的目标,更简单的数学记录方式,也可以让政权的运转效率得到大幅度提升。
试想一下:在过去秋收之后,为了将粮税记录在册并上缴国库,地方县衙几乎要花费数个月,发动大半的官吏,将每家每户的纳税额以汉字一条条记录上账本,再上交中央,中央再花十几天时间,核对完该县所送来的农税与账本是否对的上账目上说,张三缴粮十石,就从堆积如山的粮袋中,找一只写有某县张三的粮袋,称一下是否有十石那么重
而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地方只需要在原有的账目基础上加一条:某某人缴粮多少之后,总粮食粮达到了多少。
这样一来,中央在核查的时候,就只需要查看账本最后那一栏,汇总的总量与送来的粮食总量是否相符,就可以了。
至于账目是否有差池,中央也不用再挨个比对就拿刘弘方才那本账本来说,只需要查看某一条账目所记录的支出,是否等于府库原存有量与现存有量之差即可。
光是从拿着账本找粮袋沉重,到坐在办公室核算账本的转变,就可以将行政效率提升至少八成如果真有加减法都不会算的酒囊饭袋混入中枢,那刘弘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作为一个后世人,刘弘所要追求的自然是中央集权,中央集权又需要足够的官僚数量来保证行政效率;财务改革这个想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在刘弘地计划之中的。
按汉室现在的生产力,以及中央的财政状况,大范围扩编基层官员,绝非一日之功在五年之内,刘弘能做到在不裁员的前提下,将官员待遇提升到不贪不拿也能活的宽裕的程度,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这样一来,官僚人数的提升,就从刘弘地近期目标中排除;既然能用的官僚就这么多,刘弘也只能从官僚个体的行政效率下手,用现有的官僚,来做更多的事。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刘弘能做的其实非常多:以纸取代竹简,推动张苍更早推行审计制度,增强御史大夫对官员的审查力度等等等等。
但成本最小,耗时最短,见效最大的,就是财物改革。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弘能做到让天下所有地方官府,都用此时张苍手上这卷竹简所记录的方式记录财务,汉室的行政效率就能肉眼可见的翻倍!
而对此时的刘弘来说,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政治成就肉眼可见!
撇开陈平等德高望重的政敌不论,刘弘十四岁的年纪,就让刘弘地政治威望天生处于劣势地位。
无论刘弘做出多么有深意,多么福泽子孙的举措,舆论都会不可避免的认为:陛下年不过十四,必然想不出此等良策;此当是朝堂诸公之共谋吧?
这也算是少年皇帝们的悲哀了臣子做错事,是皇帝没能压住场子;自己做出了成绩,又会变成臣子的功劳,皇帝能挂个名都算不错了
但若是推行数学改革,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舆论顶多顶多会认为,这样新奇的记数方式,应该是对九章算术有深刻研究的张苍所提出,尤其是在未来几年,朝堂在张苍主持下推行审计制度之后,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将达到顶峰。
看上去,功劳还是变成了臣子的,刘弘只得一个虚心纳谏之名?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首先,张苍一人独领功劳,与朝堂诸公共谋之功,对刘弘的意义就不一样。
张苍独领,那刘弘就是知人善用;朝堂共谋,刘弘就只是被大势所趋。
最主要的是作为当事人,张苍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谁的想法。
甚至基于此,将来张苍正式推行审计制度时,也会潜意识的认为,审计制度也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得到了刘弘地启示作为后世人,刘弘当然会以先知者的角度,改善张苍提出的审计制度,尽量将未来可能出现,或在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漏洞规避。
这样一来,张苍就不太可能如历史上那样,与身为皇帝得刘弘起龌龊了。
而和睦的君相关系,对于刘弘未来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