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及到次日,秦中堂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
在无逸殿旁边,有一栋新盖不过数年的两开间小屋。与西苑其他皇家建筑相比,看着平平无奇,非常低矮非常低调。
这两间小屋本来是夏言上次当首辅时,特别赐给夏言晚上值宿的居所,以示首辅尊贵。
只不过当时夏首辅还没享上福,就被罢免了,然后就没人使用这处居所。
直到秦中堂回归朝廷,两间小屋才被重新启用,秦中堂占用了作为晚上值宿的地方。
中书舍人方佑在外面候着,秦中堂就吩咐了几句,让方佑跑腿去办件事。
随后秦中堂来到无逸殿这边,不紧不慢的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然后在院中活动腿脚时,遇到了秦太监。
“皇后传了旨,要今日召见你,你怎得还不去觐见?”秦太监疑惑的说。
皇后召见外臣的机会非常难得,如果秦德威不配合,真就浪费了。
秦德威面带忧色,叹道:“宫禁之中危机重重,尤其当下正处于这样一个形势中。
特别是皇后召见外臣极为少见,不能不让人谨慎。我怕孤身进了仁寿宫,会像是误入白虎堂,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啊。
这样吧,你借我一个可靠的小太监,随我一同进宫。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人能出来求救。”
秦太监忍无可忍的吐槽说:“伱简直比皇上还要多疑!”
如今有实力在仁寿宫布局坑害秦德威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嘉靖皇帝,第二个是摄政的皇后,第三个是掌控司礼监和东厂的秦太监。
这三个人里,谁有这个动机?所以秦德威担心被害纯属多余!
无论如何,被皇后传旨召见,秦德威不可能不去。
在仁寿宫门口,秦德威遇到了下直出来的妻弟徐妙璟,就问道:“今日把守宫门的官校里,可有靠得住的?”
徐妙璟扒拉了一个少年过来,“此乃原三边总督刘老大人的亲孙刘守有,姐夫若有事,吩咐他就是。”
秦德威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以。
当初被推出来抢兵部尚书位置的刘天和主动退让了后,就把这位孙子送进了锦衣卫,并成为徐妙璟的手下,也算知根知底了。
随后秦中堂就进了仁寿宫,又来到皇后的寝宫万春宫。
方皇后早就等待多时了,挥退了左右宫人,只留了秦中堂在殿内说话。
“多谢中堂提醒本宫。”方皇后先开口说。
嘉靖皇帝可能有换皇后冲喜的念头,是秦德威托陶道长告诉方皇后的,方皇后谢的就是这个。
当然,方皇后的本意肯定也不完全是感谢,而是为了引出话题。
秦德威稳稳当当的答道:“娘娘不必言谢,我只是秉持公义而行。”
方皇后不想听套话,直接试探说:“本宫应当如何是好?”
秦德威依然是那个答案:“娘娘身负救驾之功,又有摄政之劳,只要娘娘恳请陛下,自然可以让皇上暂时回心转意。然后再图后计,慢慢感化皇上就是。”
但这还不是方皇后想听到的,她召见外臣的机会很难得,并不想浪费掉,只能很有耐心的再次试探说:
“无论本宫将来贫困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你愿意一直支持本宫吗?”
秦德威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经常在哪里听到,便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乃大明皇帝的臣子,只忠于大明皇帝,当然也会一直支持大明的皇后!”
这个回答,很成功的实现了冷场。
方皇后心里顿时生出了闷气,难怪秦太监说,此人奸猾无比,口风丝毫不漏。
她已经对嘉靖皇帝失去了信心,她没有把握与皇帝可以长期相处下去。
张太后晚年的凄惨情况是多么可怕,她不想变成那样。
她担心方家会变成下一个张家,她担心自己父亲和兄弟会从人世间消失。
为了生存,她想干些逆天而行的事情,但她终究还是一个深宫女子,所以她想要或者需要朝廷大佬的明确支持。
可秦德威这个最接近她的、被寄予厚望的朝廷大佬,却始终不肯说出她想要听到的话。
又想到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次通过欺骗皇帝才得来的召见外臣机会,方皇后狠狠瞪着秦德威。
她有一种冲动,真想把外衣脱了,再把发髻打散了,然后对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最后方皇后咬着牙说:“你抬起头,看着本宫!”
秦德威按照礼节,目光一直低垂着的,不能直视皇后。
听到皇后这句话,他下意识抬头瞄了眼,只见对面凤目隐隐含泪,顿时心里一哆嗦,又垂下了目光。
卧槽!怎么有点真情流露的感觉,是自己的错觉吗?
面对油盐不进的成熟政客,方皇后真是无可奈何,便说:“你说让本宫向皇上恳求,本宫这就去了。”
“那我便告退了。”秦德威回话说。
方皇后却又指示说:“本宫还有话没有与你说完,你就在这里等着!等本宫见过皇上,再来继续!”
秦德威微微皱起了眉头,方皇后为什么强迫他在这里等着?
让他一个男性外臣,在皇后寝宫里等候,就不怕皇帝有意见吗?
方皇后才不管秦中堂怎么想的,既然秦中堂拒绝表态,那就只能当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人了!
出了万春宫,来到仁寿宫正殿。在殿里,仍然有巨大的屏风对着殿门放置,挡住了来自外面的视线。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嘉靖皇帝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瘫痪颓废样子,所以摆了屏风在殿里,一般觐见的人只能在隔着屏风奏对。
方皇后是有资格来到屏风另一边的,此时在屏风后面,只有几个指定太监在伺候嘉靖皇帝。
方皇后走到御榻旁边,行过礼后,对皇帝说:“方才与秦德威谈过了。”
嘉靖皇帝饶有兴趣的问道:“秦德威如何说的?”
方皇后奏道:“那秦德威献上了一本双修功法,说是那位陶仙姑所创,对陛下有用。”
嘉靖皇帝闻言怒道:“秦德威这混账就只献了个方子?胆敢如此糊弄朕?他这是打发要饭的?”
方皇后的表情变得羞涩起来,一边撇着媚眼,一边忸怩着说:“臣妾也看了看那功法,略知其中一二法门,想亲身与陛下试行,且看看效果如何。”
嘉靖皇帝当初从一堆秀女中选妃子和皇后,纯粹是从审美角度来选的。
但方皇后平时性情比较端庄,很少有这样主动和散发风情的时候,所以这“良家下水”的模样就让嘉靖皇帝看直了眼。
难道是方氏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有了危机感,就开始主动起来?
“到底有没有效果,不试试怎么知道?”嘉靖皇帝忍不住复原的诱惑,又开口说。
方皇后仿佛大喜,抬手就要解开自己衣裳,同时对周围几名太监喝道:“你们的狗眼还想看什么?还不退出去!”
几名太监便低头走到了屏风外面,又稍稍离远了几步。
隔着屏风,确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动静。心里不由得嘀咕,难道这双修法门真有奇效,让皇帝陛下重振雄风?
不过皇帝不召唤,他们也不敢擅自过去,最安全的选择就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方皇后笑吟吟的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衣冠有些不整。
然后方皇后对那几名太监说:“皇上太累了,暂时睡过去,你们先不要过去打搅,过一会儿再去伺候。”
又出了正殿,方皇后的脸色陡然冷淡了下来,笼在宽袖中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刚才说的没错,嘉靖皇帝真的已经睡着了,但却不会再醒过来,她这个方皇后马上要变成方太后。
某人说的也没错,有些事情确实只有皇后有资格去做。即便引起怀疑,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谁又有资格审判太后?
历代宫廷谜案那么多,不差再多一个。
一边想着后事,方皇后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朝着自家寝宫走去。在寝宫里,还有人等着自己呢。
既然你秦中堂不肯主动,那就只好把你强迫绑定了。
等过一会儿别人发现皇帝驾崩,并质疑自己时,却又发现自己正和秦中堂在一起,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秦中堂明确表态支持自己。
秦家的小哥儿,非常抱歉拉你下水!但她为了生存必须要拼尽全力,用尽所有手段!
人在宫廷,身不由己!反正你除了在野史里多一笔诽谤,大概也没有什么损失!
站在寝宫正殿门外,方皇后再次挥退了所有宫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最难的一关都过去了,面对秦中堂,总不会比面对死鬼皇帝更难办吧?
只要把秦中堂拖在这里,过一下“二人世界”,然后等着别人来“发现”就好了。
鼓足了勇气,赌上了后半生幸福,方皇后迈进了殿内!
瞬间六道目光看了过来,这让方皇后有点懵,怎么还多了俩人?
为什么除了秦中堂之外,夏首辅和严阁老也在这里?“二人世界”就这样没了?
方皇后忍不住就问道:“二位先生怎得在这里?”
夏首辅和严阁老也懵了,不是皇后你叫我们过来的吗?
回过神来后,夏首辅答道:“今早秦德威派了中书舍人传话,道是娘娘召我等阁臣进见,共同商议圣寿节的庆典。”
圣寿节就是皇帝的生日,以嘉靖皇帝对各种典礼的看重,两位阁老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敢表现有丝毫懈怠,以免被皇帝记恨。
所以虽然他们都觉得这次皇后召见挺古怪的,但还是不敢冒险不来,以免被认为是怠慢圣寿节。
方皇后立刻又瞪向秦德威,好个秦中堂,竟敢“矫诏”!
秦德威现在就很淡定了,他不确定方皇后搞什么鬼,就只好把备用方案用上了,将夏言和严嵩一起喊过来。
大家都是殿阁大学士,有事当然要一起背锅了。
夏言和严嵩也从方皇后的态度看出了不对,狐疑齐齐盯着秦德威,但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两人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骂的声音。
这在寝宫是非常少见的,宫人这样大声胡乱喧哗,就是大罪,更不要说夹杂着骂街了。
没多久,就看到大太监黄锦和锦衣卫官陆炳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并对方皇后愤怒的喝道:“方氏你”
但话才喊出个开头,黄锦就看到了站在殿里的夏首辅、严阁老、秦中堂,而且三位阁臣是与方皇后在一起的。
顿时满头冷汗唰唰的流了出来,黄锦忽然感到了一点恐怖,难道这些人是一伙的?
他下意识颤抖着说:“你们,你们好大的胆。”
夏首辅和严阁老再次懵逼,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这黄太监失心疯了?怎么就敢冒死罪带人擅闯皇后寝宫?没听说要废后啊?
又见秦太监慢慢悠悠的走了进来,平静的说:“皇上龙去鼎湖了,不想诸君居然都在宫里,那就商议后事吧。”
夏首辅和严阁老恍恍惚惚,陷入了自我拷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们两个号称是朝堂上除了秦德威之外最精明的人,为什么今天什么都看不懂了?
秦德威看了眼夏言,开口道:“那就委托首揆代表内阁操持吧。我昨夜上值,有些困乏,需回家休息。”
说完后,秦德威真就要离开宫廷。
现在是方皇后最脆弱的时候,她忍不住对着秦中堂的背影叫道:“秦中堂!”
秦德威回看了一眼,不要着急,来日方长!但没有停下脚步,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进了家门,秦德威走进祠堂旁边的那座院落,坐在了陶仙姑对面的蒲团上。
陶仙姑放下了道经,对秦德威问道:“事情如何了?”
秦德威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说:“从宫里方皇后那传来的消息,情况很不乐观,陛下对你的兴趣还是很大。如今之计,若不想让你进宫,唯有一个办法了。”
“是什么好法子?”陶仙姑还有心情幽了一默,“难不成要让我人工升天?”
秦德威有点为难的说:“皇上这个人是有那么一点精神洁癖的,所以只要你破了处子之身,就不会进宫了。
实在不行,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了你这次,而且我也只能这样帮忙了。”
陶仙姑淡淡的说:“我这点元阴不足惜,但你故意取了我元阴,堪称是欺君,就不怕惹怒皇上?”
秦德威捉住了陶仙姑的手,深情的说:“若为了你,纵然惹怒皇上,又算什么?”
陶仙姑微微蹙眉,犹豫不决。
秦德威又催促着说:“如今事态十万火急,要速战速决,就不必要筑基百日了吧?”
陶仙姑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沾惹上了你,此生只怕难与大道有缘了。”
(有空再写个番外,补充下结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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