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从钟粹宫归来天已不早了,星璇下了一窝丝的细面,浇了羊骨高汤与娜仁奉上,另有奶饽饽、脂油糕等两样软和点心并两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萝卜汤,不算预备得十分精细,却很合娜仁的口味。

娜仁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却见星璇拉起琼枝的袖子,对她道:“琼枝姐姐奴才可管您借走了,随着您折腾了一天,只怕琼枝姐姐也饿了,我那里还有好汤,热乎乎地喝下去,也歇一歇。”

琼枝放心不下娜仁这边,刚要摇头,娜仁却道:“就去吧,福宽也去吧,我这里又不是没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们也不干撤桌子的差事,下去吃一口吧。这会子也没什么事儿了,都去歇一歇。”

她都开口了,琼枝自然不好拒绝,福宽站出来笑盈盈地道:“奴才可是沾了琼枝姐姐的光了。”

“去吧去吧!”娜仁摆摆手,故作不耐。

琼枝一时失笑,也知道她的心,只觉心中热乎乎的,便笑着点点头,拉着福宽与星璇去了。

她们退下了,殿里也没几个人了,娜仁招招手示意乌嬷嬷在炕上坐下,她只将手上整理着的丝线团好收在炕柜里,自在脚踏上坐了,微微仰头看着娜仁,笑道:“知道您担心琼枝,等晚上,我去劝慰劝慰她。其实这孩子没有您想得那么脆弱,她额吉的事儿……虽说放不下,也不会让她一辈子耿耿于怀。她是个看得开的人。”

“原生家庭的伤痛是会带着一辈子的……”娜仁黯然道:“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带去钟粹宫。”

乌嬷嬷也习惯了她时不时言语怪异,多少会意,便笑着道:“您也不知道马佳小主会难产啊……况且老奴虽不懂您说的那些,却知道琼枝未必有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都是她照顾您,您忽然拿她当玻璃人似的,反而让人觉着好笑了。”

“再刚硬坚强的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顾的。”娜仁拾起筷子拌了拌面条,轻叹一声,只对乌嬷嬷道:“您睡前去看看她吧。”便闷头吃面,不再言语。

这几日天虽冷了,但因琼枝的事,娜仁也没留人,她却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汤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问:“您真不用奴才留下陪着?”

“不用啊!”娜仁卷着锦被在炕上滚了两圈,脚蹬在汤婆子上,眨巴着眼睛伸出手臂:“不过若是咱们琼枝大美人想留给我暖被窝,我倒是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琼枝一时忍俊不禁,摇着头把她的手臂塞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快睡吧,外殿有人,若是后半夜冷了,只管喊人进来加被。床头的暖壶注的是滚水,约莫能热到明儿四五更天,旁边的杯子是干净的,渴了只管自己倒水喝……”

她好不放心,林林总总叮嘱了许多,娜仁俱都点着头答应,眼巴巴地看着她将银红百蝶穿花的床帐子放下,又透过纱幔看着她将落地罩那边一层纱幔也放下,这边俨然成了一重小天地,独她一个人。

长叹了口气,娜仁卷着被子又滚了两圈,然后心不在焉地开始吐息运气。

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她确实是觉着现在的身体素质比上辈子同龄时好出不知多少,且练着吧,反正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琼枝安排好内殿种种,将西暖阁这边的重重纱幔仔细落下,又叮嘱了外殿值夜的宫人一番,又绕着正殿外廊子走了一圈,确定种种布置无误后,方回了自己屋里。刚一凑近,见屋里亮着灯,便觉不对,推门一看,原是乌嬷嬷坐在她屋里椅子上,听见声响笑盈盈地抬头来看,倒叫琼枝心里好笑。

“您还真过来了,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呢?”琼枝忙要涮杯子与乌嬷嬷斟茶,乌嬷嬷笑道:“你就别忙了,我还能亏待了自己不成?”

她抬起手边的茶杯一晃,与琼枝看了知道,原来她在琼枝这也不见外,方才已自己沏了壶茶,等琼枝的空档又吃了半杯,这会反客为主地,又给琼枝斟了一杯。

琼枝惶恐,忙道:“您快别忙了。”

乌嬷嬷笑道:“是主儿让我来开解开解你,她懊恼自己忘了你额吉的事儿,昨儿带你去了钟粹宫。”

“主儿也没有先见之明,怎会知道马佳小主会难产呢?”琼枝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有些感慨,您说女子生产便如同阎王跟前走了一遭,昨儿夜里,马佳小主若不是运气好,只怕……咱们主倒是不生产得好。”

乌嬷嬷拧眉,“你这就是小孩子想法了,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呢?若是没个孩子,那后半生就都没有着落。”

“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也知道您的伤心事,也知道您如今放下了。当年主儿的奶哥哥去了,您悲痛欲绝,如今却不还有主儿这一个指望?便是您老了,主儿也会照顾您。”琼枝拉着她的手,道:“宫里的太妃、太福晋们,有子的还少,可您看,如今的日子倒是无子的比有子的更惬意,咱们主儿又出身博尔济吉特氏,即使真到了日后……,也没人敢亏待咱们主儿不是?”

她见乌嬷嬷有意反驳,便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连着道:“若说生子,能不能生是其一—您看先帝后宫里多少蒙古嫔妃,满妃居少,却只有满妃有所出;生得平安与否是其二——咱们的主儿身子打那年受伤谁说养补得不错,谁知道里头究竟怎样?马佳小主的身子已经是极好的了,生子尚且艰难,若是咱们主儿,只怕半条命都折进去了。那么说,还有什么日后呢?”

乌嬷嬷本是极力劝娜仁要她今早有孕怀胎好日后有个依傍的,此时听琼枝这话,心里觉着不对,却又不知从哪里反驳,只能道:“我知道你是记着你额吉生小的时候难产的事儿……可妇人生子是常有的,未必各个难产,咱们主儿怎么会就撞了那个大运呢?”

“嬷嬷,您只想着这里,可我那前话,您却当耳旁风不成?”琼枝沉下心来,对乌嬷嬷道:“主儿是觉着您老了,有什么事儿,不爱与您说,怕您操心。可孩子这事儿,主儿不愿意说透了,我却不能看着您总拿话头惹主儿伤心——主儿虽不是个软弱的人,可明知命里无子,却总听您养身子生小阿哥的话,难免心里不快。如今眼看着,皇上是不会乐意蒙古嫔妃有子的,咱们主儿日后能抱养个小公主,聊解烦闷也就是了,若说想要几十年后有个依傍,只怕是不成了……”

琼枝将素日听来的、娜仁透露的掰碎了揉烂了说与乌嬷嬷,乌嬷嬷听她说得苦口婆心,眼圈儿却渐渐红了,“这为女子者,膝下没有个依傍,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呢?太皇太后、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主儿,怎么会舍得主儿日后无依无靠的?”

“博尔济吉特氏妃嫔,博尔济吉特氏便是依靠。”琼枝心知乌嬷嬷想着什么,只微微沉下脸,道:“您万万不可因此而怨恨皇上或老祖宗与太后,是要牵连咱们主儿的!主儿已想得开了,咱们做奴才的,若是表露出来,反而使人觉着咱们主儿心怀嫉恨,惹了皇上的眼就不好了。”

乌嬷嬷哭得什么似的,本是来劝慰琼枝的,却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疼娜仁,“这都什么事儿啊!往日瞧着好好的,怎么连个孩子都不许咱们主儿生。”

“宫里的嫔妃,无子无宠有尊敬,才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琼枝轻叹一声,看她天塌了一般,低声道:“您只在我这里哭,出去且把眼泪抹了把,莫教人看出来了。”

娜仁本是让乌嬷嬷安慰琼枝去的,没成想却有了意外之喜,从此乌嬷嬷再没念叨过让她养补身子、又琢磨各种助孕的偏方土法,实在是让她大松了口气。

过几日,京中落了康熙六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娜仁借机报与皇后染了风寒,只窝在永寿宫里‘养病’,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唯有石太福晋那一处让她不禁牵绊挂怀,好在清梨常过来走动,都道太福晋暂且无恙,才叫人松了口气。

永寿宫这一方清静的小天地外,却是多少的头疼事。

康熙因小皇子的身子,郁郁不乐好一阵子,皇后却命太医院研究出一份上好的坐胎药,每每嫔妃侍寝,只要‘留’了的,都会得到一碗。

清梨私底下与娜仁抱怨那药苦得很,又说因她趁人不备倒了的事儿,李嬷嬷生了好大的气,足还是太福晋知道了,分出精神来弹压她一番,才叫李嬷嬷消停了。

昭妃彼时也在,听她们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道:“那药的方子是好的,多少也有些效验。不过皇上元气未足,虽有太医院百般方剂使他不会因房事伤身,却也不易使人有孕。嫔妃们也多数尚未长成,有孕的几率不大,这坐胎药算是投机取巧,效果不会太大。”

娜仁眨巴着眼睛看向她,满脸写着好奇:“你喝了?”

“倒了。”昭妃淡淡道,青庄在她身后抿嘴一笑,道:“两位主儿不知道,那药好霸劲,活生生把殿内的一盆万年青都浇得枯了。”

清梨拄着下巴,“唉,我殿了也换了两盆了,我现在就求哪一位好心人赶紧有孕,好让皇后把精神从这些地方上挪开,免得日日做贼一样。”

“李嬷嬷折腾了……鄂嬷嬷没折腾?”娜仁好奇极了,她也知道昭妃与清梨都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或者说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臭味相投,问得倒是直接。

昭妃回答得也坦坦荡荡:“折腾了,把我们家太太都折腾进宫了,她对我倒是苦口婆心,后来没法走了,我罚鄂嬷嬷抄写九十九遍《太上感应篇》,每写一字要念诵道德天尊宝诰,如今才抄到第三十遍,我还有些日子清静。”

“你这惩罚真是……有个人特色。”娜仁嘴角微微抽搐,心里算了一下,那《太上感应篇》全文一千多字,抄些九十九遍也得十万多字,倒不算很多,但每写一字念诵天尊宝诰,所需的时间便长了。

昭妃呷了口茶,眉眼低垂盯着茶碗里舒展的茶叶,仿佛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若论写东西,她是熟手。”

听她这话语焉不详的,娜仁隐隐有些好奇,但因为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就压下去没有多问。

清梨满脸见了世面的震惊,看向昭妃时又带着些羡慕。

或许是羡慕昭妃处罚鄂嬷嬷如此干脆利落,她却对李嬷嬷碍手碍脚,还要石太福晋出头,为她撑腰吧。

三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不能传出去的话,却没个避讳的。清梨与娜仁磨牙,昭妃坐在旁边喝茶,相处得倒是轻松。

如此时光缓缓流逝,宫里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是小皇子与他的生母佛拉娜。

孩子的身体,想瞒住母亲是难的。因小皇子的身子,洗三与满月礼办得都不算盛大,显然不符合康熙对这第一子的期待。佛拉娜被按着坐了双月子,从一开始的无所觉到中间的疑虑重重,再到后来,娜仁以为她应该是看透了。

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问出,也不愿听人说罢了。

小皇子一生下来没满月便犯了两回病,把宫中上下折腾得身心俱疲,太医院擅幼儿科的太医被康熙下令常驻阿哥所,伺候的保姆、乳母都被再三敲打过,唯恐有哪一个做事不小心,惹得他再犯了病。

康熙在满月礼上宣布了给小皇子取的名字,从了礼部择的‘承’字辈,选了一个吉瑞的‘瑞’字。若从康熙的私心里说,他希望这个孩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健康平安地长大。

然后这位承瑞小阿哥一直被小心地呵护着,倒也平平安安地满了月,再到佛拉娜出了双月。

此时是再怎么瞒都瞒不住的了,马佳夫人亲自抱了承瑞阿哥给佛拉娜看,低低道:“倒是个白胖的孩子。”

只是骨架不大,倒显得身形微微有些怪异。

佛拉娜伸手去抱,襁褓一入怀中,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泣不成声,额头贴着承瑞的小脸,嘴里含糊地喊着他的名字。

马佳夫人看着心酸得厉害,低声劝解:“莫哭了,莫哭了,你看这孩子都被吓到了。”

或许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又或是小孩子的本能,他一听佛拉娜在她旁边哭,自己也哭了起来,只是声音有气无力的,哭一声断一下,乳母心里着急,忙对佛拉娜道:“主儿快别哭了,抱着小阿哥哄一哄,若是岔了气可不了得啊。”

听了她这话,佛拉娜忙低头去看,顷刻的功夫,承瑞的小脸已憋得通红,她忙忙抱着承瑞轻哄着,好一会儿却没效用,承瑞哭得更厉害,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乳母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忙将孩子抱了过来,在怀里轻抚着脊背哄着,她是熟手,未一时,承瑞的哭声果然止住了,只是也累极了的模样,眼睛闭着睡了过去。

马佳夫人见佛拉娜神情落寞,摆摆手示意乳母抱着承瑞下去,坐在佛拉娜身边劝道:“她是日日照顾承瑞的,自然手熟,哄起来也老练。况承瑞的身子又是这个样子,她见你哄不好,心急了才把孩子抱过去,你又这个样子,岂不叫她惶恐?她也是为了承瑞的身子啊。”

“额娘……我只是想,你说我这个做额娘的,连孩子逗哄不好,又叫他在胎里就落下了这样的病,还有什么用呢?”佛拉娜哭道:“我生他一场,却不知能养他多少年,额娘……”

马佳夫人被她哭得也是眼眶发酸,揽着她的肩膀,道:“这话不吉利,可不许你说。太医都说了。只要精心抚养,先天有哮症的孩子也不是就保不住了,你有在这里哭的时候,还不如多在承瑞身上用些心。”

“我要去求皇上!”佛拉娜忽然起身,语气激动:“承瑞的身子这样,我也不放心他在阿哥所,我要去就皇上把他接到钟粹宫来照顾,我亲自看着,才会放心。”

马佳夫人只能道:“哪有这样的规矩呢?”

这边母女之间如何争论旁人暂且不知,只说宁寿宫里,娜仁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唐别卿为石太福晋诊脉,一见他收回手,忙忙问:“怎样了?”

清梨也在一旁,目光落在唐别卿身上,带着问询,与些许的担忧。

唐别卿脸色不大好看,行了一礼,摇摇头,“只怕就这几日了。”

“太福晋——”娜仁呼吸一滞,眼眶酸涩忍不住落下泪,哑声唤道。

清梨忙将绢子递给她,见太福晋有要起身的意思,忙上前去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太福晋手轻轻拍拍床沿,示意娜仁坐过来,轻笑着道:“哭什么……人总有这一天的。”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眼睛却明亮得很,微微翘起的嘴角与弯弯的眼眉,让人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更酸,在床旁坐了,握住她的手,低低道:“您常夸耀您年轻时舞剑舞得好,我却到现在都没见过。”

“这丫头也会,你想看,缠着她便是了。”石太福晋微微笑笑,又对清梨伸出手,清梨受宠若惊,忙将手递了上去,任太福晋握住。

太福晋长长一叹,面带感慨:“我这半生,丧夫丧子,何等凄凉,幸而如今,缠绵病榻还有你们两个相陪,倒也是我的福分。”

她暖洋洋带着笑的目光久久落在娜仁身上,又松手抬起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些年,难为你这么个小丫头,若是临终前听你叫一声师父,此生便也无憾了。”

娜仁的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一类本就系她教授,此时忙连着唤了两声,听得太福晋满脸带笑。

于是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些东西,倒是带不到地下去。首饰布匹、字画摆设一类,你们两个都有些,倒有四五万的银子,尽数与国库,能舍粥修路,也算是积一份功德。”她目光落在清梨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倒也算是,为你铺了一份路,这一份善缘,总有用得上的一日。”

娜仁与清梨二人都听得一头雾水的,站在清梨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直视石太福晋,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被虎狼注视一般,后心发凉,忙忙低头。

石太福晋见李嬷嬷如此,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又对清梨道:“你那里不是还有一个缺吗?我死后,就让石嬷嬷去你宫里。愿尔到了出宫的年纪,倒不必我操心。这两年,我好清静,人都打发得差不多了,只剩她们两个,要我安排一场。”

愿尔眼眶红红地,仿佛痛哭过一场,此时道:“主儿!”

“你带着我给你的嫁妆,出了宫,无论找个好人嫁了,还是寻一处清净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习,都是结果。只有一个,嫁人一定看准了再嫁,女子不成亲没什么,只怕嫁错了人,便要耽误终身。”石太福晋语重心长地,愿尔眼眶湿润,又忍不住落了泪。

石嬷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对着石太福晋郑重一欠身,道:“奴才定然照看好清梨姑娘。”

石太福晋好笑地一扬眉,“我是叫你去养老的,不是叫你去操劳的。”

“姑母这话有理,嬷嬷到了清梨宫里,安心颐养天年才是。若是能分出精神指点指点寻春她们,可真是清梨三生有幸。”清梨忙开口道。

石太福晋道:“也罢,你们自己说去吧。”

娜仁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石太福晋面上微微露出疲态来,忙道:“您可要歇会?”

“再坐坐,难得有这么好的精神了。”石太福晋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看了看她,道:“我知道你想着什么,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收着就罢了。不过是些死物,独有燕双,是我提前给你的,你可真是要收好了。”

她如此说着,却将‘提前’二字咬得极重,娜仁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荷包,当即笑盈盈开口:“您放心,燕双我自然珍而重之,恨不得收在床榻里,日日搂着睡呢。”

石太福晋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的笑意,抬起指头虚虚点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她复又轻轻一叹,道:“你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贵的,我却只愿你余生能欢喜。富贵……”她轻嗤一声,面带几分讽刺,“那东西又能当什么呢?”

清梨神情略显复杂,上前来劝道:“您累了,不如歇歇吧。”

“也罢。”太福晋长舒了口气,摆摆手,“你们走吧,等我去了,再来送我最后一程,便罢了。不要在这淌眼泪,倒叫我临了临了,也不安了。”

娜仁无奈,太福晋执意送客,又记着唐别卿的话,今儿怕是没什么,便道:“晚间我再过来。”

太福晋对着她扯着嘴角微微一笑,清梨与娜仁相携出来,石嬷嬷道:“太福晋春日里就叫老奴清点库房里的东西,如今都齐了,各用箱笼装着,现命宁寿宫里的小太监送去永寿宫与启祥宫去。”

清梨对她道:“嬷嬷好生照顾太福晋,晚间我们再来。”

石嬷嬷点着头,笑了笑,“老奴知道。”

今日有风,二人只顺着廊子走,路过太福晋寝间的南窗下,听里头太福晋吟吟念诗:“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长了腔调,又有些有气无力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即殿内忽然爆发出太福晋的大笑声来,笑声隐隐怆然。

娜仁听着那诗,隐隐耳熟,却见清梨仿佛明了,便边走便问她:“太福晋方才吟的是什么?”

“……是张岱的,《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清梨长叹一声,闭闭眼,与娜仁低声道:“这诗不是内宫里诵得的,姐姐莫往外说。”

娜仁点点头,“你放心,我省的。”

余后几日里,宫中风平浪静。

太福晋一生清傲却不狠辣,在太妃们中还算有人缘,她那殿里日日有人探望。

这日下晌,娜仁与清梨一同用过晚膳后过去,却迎面碰见康熙乘步撵从宁寿宫外的甬道向这边来,迎面相碰,娜仁与清梨一欠身,见康熙面带悲伤之色,心中约莫知道是太福晋叫他过去。

果然,康熙见二人,便问:“可是去探望太福晋?”

娜仁点点头,清梨道:“不错。”

“唉,太福晋胸怀大义啊!”康熙感慨道,又问:“天冷,怎么没坐暖轿出来?”

娜仁笑道:“用过晚膳才来,走走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赞同,“还是要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闲话几句,三人别过,娜仁与清梨仍往太福晋那里去了。

而后日日如此,唯有三十这日,娜仁陪着太皇太后为先帝诵经,却听人急急忙忙地通传:“石太福晋薨了!”

娜仁只觉“嗡”的一下子,脑袋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便觉着脸上冰凉凉的,也顾不得取帕子,只用袖口匆匆抹了泪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后亦有几分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却又回到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口诵《往生咒》,佛堂内檀香气浓,太皇太后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泪来,七七四十九遍诵罢后,长长一叹。

娜仁赶到宁寿宫时,石嬷嬷已领着愿尔为太福晋装裹毕,太后、太妃们都来看过,见她急匆匆地来,太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去看看吧。”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泪,领着众人离去了。

此时皇后还没赶到,娜仁站在门前竟有几分踌躇。

还是清梨从里头走出来,面上除了悲伤,竟还有几分释然。她冲着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浅淡,却是如春雨初止时的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轻声道:“进来吧,太福晋说,没让你看见她走的时候,极好。若见你哭了,只怕她黄泉路上也不安心。”

“师父!”娜仁终于忍不住,快步奔入内殿,扑在床榻前痛哭出声,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打湿了床褥,石嬷嬷领着愿尔缓缓跪下,向她磕了个头,“慧妃主,节哀。”

清梨走到她身后,拍拍娜仁的肩膀,低声道:“姑母是解脱了,从人间炼狱,到极乐世界,与她所思所想之人,团聚了。”

娜仁仰头看她,见她眼眶微红,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极克制的,此时被她环着腰身痛哭,用手轻轻抚抚她的脊背,也忍不住闭眼,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皇后赶到之时,娜仁已止了眼泪,极郑重地向太福晋行了拜礼。

皇后走进来,低声道:“太福晋的丧事早就预备着了,皇上的意思,一概比照□□寿康太妃,现要入殓,慧妃你让一让吧。”

娜仁缓缓点了点头,伸手为太福晋理了理鬓发,转身出了内间。

北边暖阁炕桌上一张桃花笺,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极清隽雅致的瘦金小字,书“少爱繁华,极好精舍美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花鸟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华半生,皆成梦幻,万事已空。”

这一段中许多处娜仁看着极为眼熟,却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还是清梨走过来,见她细看,哑声开口:“改自张岱康熙四年撰成的《自为墓志铭》,拘谨半生,这便是太福晋最后的放肆吧。”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笺,开口嗓音发涩,声音极低地道:“太福晋乳名‘夭夭’,桃之夭夭的夭夭。”

娜仁闭了闭眼,这才想起太福晋顺治十三年入宫,彼时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晋教导时,太福晋还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后,太福晋安养于宁寿宫,亦是自得其乐。

却是不知何时起,愁容生,乃至奇绶去后,朱颜改。

清梨见她手捏着那张笺子舍不得放开,便道:“我已得了石嬷嬷去我那里,这笺子,你带回去吧,留个念想。”

她言罢,轻叹一声,缓缓环视过这寝殿,道:“只怕几日之后,这殿里就要大变样子。太福晋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这些纱罗帐幔的死物件与太福晋生前惯用的东西,是要陪着太福晋上去了。”

娜仁哑然,最后还是小心地将桃花笺收着,带回了永寿宫。

她寝间炕床上的炕柜里有一只落锁的小匣子,里头收着太福晋让她日后交给清梨的那只荷包,她将这张桃花笺也收了进去,太福晋留给她的东西琼枝都清点过,收在库房里,石嬷嬷办事干脆,物件的名录仔细,娜仁翻看一回,对琼枝道:“这些东西,都好生收着吧。那些布匹,好生存放,能久留的也轻易不要动,留个念想。怕腐朽的便用上,才算不辜负太福晋的心意。”

琼枝知道她伤心,也不啰嗦,只干脆地点点头,“奴才知道。”

太福晋最后被追封为皇考恪妃,死后极尽哀荣。

然而再过些年,大概宫里便没几个人知道,曾有一乳名夭夭的石氏女子,琴棋精通,书画俱佳,挽袖点茶,素手调香,无所不精。

太福晋去世后,娜仁很低沉了几天,唐别卿干脆替她报了病,连向皇后请安也免了,她彻底没了出门的动力,每天窝在永寿宫里,看书抚琴,燕双被她蹭得发亮。

昭妃来看她,劝道:“人生与死本就顺应天道,死亡不过回到生处。人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若按太福晋生前信佛,此时大概已归于极乐之境,与她所念之人团聚。你如此伤心,不过平添寂寥罢了。”

“你当真这么想吗?”娜仁看向昭妃,却见她摇摇头,坦坦荡荡地笑道:“我又不是圣人,还没看得这么开,只是劝你罢了。”

“不过确实是应该为姑母开心的。”清梨的声音响起,二人同时回头或抬头去看,却见清梨站在素色纱幔下,一身素服,鬓边簪一朵缉珠梨花,未曾描眉画鬓,却自有一番风姿。

“你来了。”娜仁道:“进来坐。”

清梨缓缓抬步入内,向她道:“姑母是解脱了,从诸多束缚中解脱,从此自在潇洒去了。你在此伤心至此,只是让生人平添担忧罢了。”

又见置在琴案上的燕双一尘不染的,琴弦好像都被磨得闪闪发亮,不由摇头轻笑:“润弦的膏子不必日日都用,姑母生前也没把它打理成这样,在你手里倒是容光焕发了。”

她请按琴弦,右手弹出几个音来,在琴凳上坐了,抬头看向昭妃与娜仁:“我为你们抚一曲,如何?”

娜仁随意地点点头,昭妃倒是好兴致地坐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清梨抚琴是很纯熟的,看得出下过苦功夫,挑勾踢抹间手上动作分毫不乱,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利落,左手轻动时动作又仿佛柔情婉转。

琴因泠泠,流畅洒脱。仿佛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又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一曲终了,娜仁只觉近几日淤积在胸中郁郁之气消散,通体舒畅,不由道:“见你抚琴,我倒是恨当年与太福晋……学琴时没下苦功夫了。”

“现在下也来得及。”清梨手上这几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带了指套,此时一一戴回去,笑着抬眸看向娜仁:“我与你做陪练,倒好消磨时间。”

昭妃便道:“我与这东西怕是此生无缘,只做听客吧。”

三人语罢,娜仁与清梨摇头轻笑,昭妃也微微扬了扬唇。殿外大雪压枝又如何?人心是暖的。

适时皇后宫里刚走了一波回事的内务府掌事,九儿将热茶斟与皇后,道:“外头雪下得好大,新植的石榴树未经过这阵势,只怕把枝头压弯了。”

皇后抬眸透过北窗看了看,叮嘱道:“仔细着些,常掸掸雪。人都说石榴多子,但愿有它开花结果的一天,也有我开花结果的一天。”

九儿便道:“您还年轻,皇上也年轻,何必说这丧气话呢?章太医不也说了,您的身子调养得不错,但最好再拖一二年,好再长长。不然身子骨没长成,只怕如马佳小主一般艰难。”

“当下的时局,哪里容得我这个皇后再缓缓……”皇后轻叹一声,又问:“派人去钟粹宫看过大阿哥吗?那孩子可要仔细着,佛拉娜把她抱回钟粹宫养着也好,在亲生额娘跟前,总是更精心仔细些。”

九儿道:“看过来,乳母道奶吃得还好,太医也道没被这几日的风雪惊了,马佳小主照顾得用心,处处细致。又许是在亲娘身边的缘故,小阿哥这几日竟也好好的。”

“承瑞好好的,便可让人放心了。”皇后叹道:“皇上太需要这个儿子了。只盼着他能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责本宫不贤。”

九儿笑盈盈道:“太皇太后都说您是‘数一数二的贤惠人’,满宫里水对您有一个‘不’字?你未免思虑太多了。”

“那是玛法还在的时候,如今老祖宗对我的态度虽没怎么变了,底下可不是。”皇后眉心微蹙,复又舒展开,“好在皇上待我比从前更亲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们家前朝上也没有一个能入玛法般的人物,本宫的日子怕不好过。”

九儿昂首,傲然道:“咱们老爷乃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又赐老太爷一等公,现索额图老爷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内高官,您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呢?”

“你懂什么。”皇后摇头轻笑着,隐隐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然凭她那个阿玛,本宫这皇后的宝座只怕是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