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清明的一场闹剧最后以张氏禁足,御花园负责清扫那一片地面的宫人各扣了两月钱粮告终。

佛拉娜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卧床安胎生涯,纳喇氏与她同属东六宫,过去的频繁,或陪她针线女红、说话解闷。

佛拉娜对她满口赞誉,偶尔提起张氏时眉宇间浮现的厌恶便让娜仁心中了然。

然而她偶尔也会微微有些感慨:到底不同从前了啊。

她没有直接告诉佛拉娜张氏之事,一来虽有纳喇氏定然抢先一步与佛拉娜卖个好,二来也是为了清梨。佛拉娜与纳喇氏关系处得平淡,自然不会多在意纳喇氏在皇后面前的隐瞒,然而人素来是对熟悉的人更为苛责,若是佛拉娜知道清梨那日也看到了张氏伸脚绊她,心中对清梨定然存有三分介怀。

娜仁也因此,将这件隐瞒下来。

或许也不算隐瞒,因为佛拉娜必定会知道,只是不是从她的口中罢了。

而佛拉娜没有告诉她,她心里多少也有点准备——她与佛拉娜的关系虽好,不过是因为当日宫中只有她们二人年龄相仿,佛拉娜心思温柔细腻,她不爱在小处计较,二人自然投机。

而世间万事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说到底如今都是宫妃,娜仁每月所得赏赐便在佛拉娜三倍之数。从前宫中待年还是闺中女儿身份,娜仁是为太皇太后的内侄女,便不一样。如今二人同为宫妃,虽有位次之别,到底都在皇后之下,是为妃妾,她心中自然略有不平之处。

但说到底都是感情没有真正亲近到那个份上,佛拉娜心中虽有娜仁,但这一二年里,她与皇后走得愈发近了,娜仁与昭妃、清梨同住西六宫,素日走动频繁,自然有一个‘亲疏’之别。

而佛拉娜那敏感纤细的心思,在皇后面前还不算什么,与娜仁却是打小一块长过一二岁的,心里不知不觉视为一样的人,有一份‘亲近’的同时,更不免对放心的人‘要求’更多。

这是无可避免的,娜仁心里明白,也没多纠结什么,不过一样地相处着,照旧说笑玩闹,一如从前。

或者一开始,她也没有全然将佛拉娜视为至交。

太皇太后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她骨子里的清高自负从没消失过,只是她比这些小丫头多活了许多年,人间烟火给她身上染上平易近人,基层里摸爬滚打,让她没有真养出桀骜孤高的性子。

但真正能让她看上眼的东西或事却太少。

而她与清梨与昭妃走得近,一是喜欢她们的性子,二是素日有投机之处,三来她们年纪虽也没长到哪里去,却都眼界开阔,与她们相处,她不必如与佛拉娜一般小心两分。

性格也难免有相近的地方,彼此间一个眼神便能知道所思所想,无需躲过揣摩。

这便是顶顶的好处了。

这日下晌,打皇后宫里回来,娜仁在暖阁暗间临北窗的榻上坐了,推开糊了翡翠纱的窗子向外看,将此中关节思索透彻,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正逢岂蕙手捧着东西从外头进来,她回头一看,问:“什么东西让你巴巴地捧着?”

“是一个两层的匣子,上头一层是南红玛瑙珠,下头一层是东海明珠,外头还有两匹云锦、两匹蜀锦并六卷杭罗,都是地方新进上的,皇上便赐了过来。”

岂蕙将东西拿进来也有让娜仁看一眼的意思,此时嵌螺钿的红漆匣子摆在娜仁手边的几上,打开与她,自走到次间炕柜旁从中抓了两三把锞子用大小荷包分装好,还额外往最大的那个荷包里塞了两颗圆滚滚的珍珠,也是从炕柜里的一个巴掌大匣子里拿的。

娜仁知道炕柜里那一大一小两盒子还有一个竹编的萝是琼枝放赏宫人的散钱的,多是些零散铜板、宫中造的金银锞子,匣子里的珍珠只赏要紧的人,各个等级各有不同,岂蕙没抓散钱,说明来的没有小角色。

她这样想着,便闲问一嘴:“都谁来了?”

“清宁宫的梁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过来的,唐百招待着呢。”岂蕙见娜仁要问,又添了一句:“也斟了茶,梁公公说这会您多半迷瞪着呢,便没进来打扰,没成想您竟醒着,传他进来不?”

这是真话,按照娜仁的习惯,出门一回,除非宫内有客打扰,否则她回来必定找个地方歪着调息一会,就当休息了。

因为她歪着这种懒洋洋的习惯,从来没有人认为她是在做正经事。

可真是令人心生哀痛。

既然她醒着,梁九功自然带人进来请安。娜仁对他态度还是很随意地,叫了起,看了看那两个小太监,道:“这两个倒是眼生,你新收的徒弟?”

“哎呦喂,奴才自己个还没学会办事儿呢,收徒弟可不折煞奴才了?不过瞧他们机灵,带出来见见世面罢了。”梁九功也笑吟吟地,道:“也是您许久没往清宁宫去,这两个正是今春选进清宁宫的。”

说着,又叫那两个小太监向娜仁磕头,娜仁忙叫起,好笑道:“你这样郑重其事,倒是我的荷包省不了。岂蕙,给他们一人抓一把新打的锞子。”

二人连忙在梁九功的示意下谢过,娜仁随口笑道:“你也有了合心的人带在身边办事,倒是岂蕙,如今还抱怨琼枝没给她盯着,找一个合心的给她帮一手,至今还一个人忙活针线上的事儿。”

梁九功便道:“她要找人手还不容易,与内务府知会一声,多少伶俐的丫头挤破了头想往永寿宫来呢。慧妃主您好性儿,满宫里有几个比您还好伺候的主儿?”

“她要自己找合眼缘的,随她吧,我是管不了她们了。”娜仁随意撇撇嘴,又道:“你来了正好,下午闲来无事做的茶糕,本也预备送去清宁宫给皇上做宵夜的,你来了,就一处带回去吧。”

梁九功也不见外,笑道:“前儿皇上还说您这里兑的槐花蜜好,小茶房预备的不是味,奴才斗胆,想向您讨一罐子。”

“倒是轻飘飘的,我自己才制了多少。”虽如此说,娜仁还是笑了,招手让豆蔻近前来,问:“你梁公公说的话,听明白了吗?”

豆蔻一欠身,笑盈盈道:“奴才这就去预备。”

梁九功知道娜仁这边茶水上的东西如今多半是豆蔻预备,连忙起身谢过。

得了巴掌大一罐子槐花蜜,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珍而重之地收到红萝小提盒里,娜仁好笑道:“多金贵的东西,至于吗?”

“皇上近日上火,嘴角起了那么大一燎泡——”梁九功猛地住嘴,讪讪一笑,看着娜仁。

娜仁心一沉,多少知道是因为前朝的事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吧,让御膳房做些败火的汤水喝没有?”

“也备了,太医院也开了药膳方,只是皇上不大喜欢,嫌味苦。”梁九功如实道。

太医院开的药膳方,注重一个‘药’字,当然没有好喝的道理。

娜仁等梁九功走了,坐在那里半晌,心里不太是滋味。

人家的穿越女主恨不得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迎着雷飞升,脚踩权臣拳打皇帝打天下立政权不在话下,最次也要成为扶持帝王的人。

她呢?说实话,穿越一场,别的没学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此时看着康熙如此为前朝的事心急,虽然知道日后他总会大权独揽,当下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没多久之前还在心里用‘亲疏’之论开导了自己一番,到了当下,她又得说康熙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不点是不一样的。

你能想象,一位正是母爱泛滥的年纪的女性对刚遇见的时候年纪还小,说话都奶声奶气的小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吗?

就是母爱爆棚。

何况还是打小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她照顾康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康熙对她也是亲近中稍带着依赖,不多,只能说是这些年深宫生活留下的印记。

虽然现在俩人身份上的关系也挺乱的……但娜仁可以说,她虽然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没当康熙是皇帝,就像康熙也从没当她是妃子。

即使身份变幻,相处也还是如幼年时一般自在。

盖因心中坦荡想得开。

娜仁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亲自挽袖子下厨煲了一锅绿豆百合粥,这个时节吃这个的不多,多是盛夏准备,宫里吃东西讲究应时,故而御膳房不备这个也是情有可原。

娜仁就不讲究那么多了,下火里东西这个味道好,当然就备这个,不然还煲菊花黄连汤不成吗?倒是下火了,也不是汤水,是药了!

娜仁对此深恶痛绝,揉米粉的动作都开始愤愤咬牙,十分用力。

星璇在旁心疼她的案板,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我案板前儿刚换的呀!主儿您这多少年不下厨一次,怎么一下厨就像是要把厨房拆了一样呢?这米粉面这么揉也不成啊……就和开了入笼屉蒸,松松散散地才好吃呢……”

琼枝在旁瞧着眼睛疼,上来拉住娜仁,低声哄道:“快别在这撒气了,让星璇来坐,她手也快,左右粥都上锅了,正经还有一会子熬的呢。若要制松糕,您这面也不成了,让星璇再揉一份,与菊花碎一起入锅蒸,正省了一份材料。”

好歹娜仁被拦下了,星璇悄悄松了口气,快手快脚又舀了米粉出来掺水糅合,又有菊花干品与槐花碎倒里头入锅同蒸,调味用的是蜂蜜,带出淡淡的甜滋味来,松软香甜,就着粥又好吃。

娜仁刚才想到菊花黄连汤那味,心里正愤慨着,小点心出锅忍不住就掰了块送进嘴里,琼枝瞧着无奈,等星璇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糕已经被娜仁掰得形状十分奇怪了,只能拿着刀划着改了改,切成一小角一小角的,用个白瓷碟子盛了,换掉原本预备的笼屉,用一个小食萝装了。

饶是如此,她看着娜仁亮晶晶的眼睛,低叹一声,道:“您可别伸手了,往日也没见您喜欢这个。若是想吃,奴才再蒸一笼就是了。”

娜仁遗憾地看着小食萝:“……我觉得你再一笼,味道未必比得过这一笼。”

星璇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

往清宁宫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主要是熬粥废了些时候,就这,入口了人老人家还念叨不如往日文火慢炖出来方好。

娜仁锤死他的心都有了,手指头按得嘎嘣作响,康熙看了眼如同被点燃的母暴龙一般的阿姐,低头默默喝粥。

虽如此说,看他憔悴的模样,娜仁心里也怪难受的,等他喝完了粥,吃空了点心,眼见着连就粥的酱菜都扫空了,娜仁才微微叹道:“若是你喜欢,我便日日让人做了送了来也无妨,并不麻烦什么,只怕你食不下咽,人消瘦也罢,太医院先要掉脑袋了。若是你真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叫老祖宗知道了,又是一通火。怪他们差事做得不好。”

“并非御膳房做得不好,他们也尽心,只是阿姐预备的东西总是另一种风味,让朕时常想起当年……在慈和皇太后膝下承欢的日子。”康熙默然半晌,道。

梁九功在旁听着,一面命人点乌梅卤子陈皮消食茶来,一面满是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进来送东西的其勒莫格嘴角微微抽搐,神情怪异地看着康熙与娜仁,满脸写着——您老有病吧。

又酸溜溜地看了看娜仁——这是我妹妹!

娜仁对这个哥哥心里想什么清清楚楚,瞪他一眼,问:“什么东西?”

“索大人府里送上来的,似是——一碟白萝卜糕。”其勒莫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将东西毕恭毕敬地奉上了。

娜仁疑惑道:“这个时节,萝卜也不好了,巴巴地命人送东西,就送一碟子白萝卜糕?”

康熙却沉吟半晌,叹道:“索大人这是给朕下火的,也告诉朕——要忍。鳌拜专权,矫旨冒杀朝臣,遏必隆懦弱无能奉承鳌拜,苏克萨哈与鳌拜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都总有朕出头的一日。白萝卜久经风霜,若得良方能储藏一冬而不坏,冬日便是百姓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样,也是少有的时蔬。而朕——若能静下心磨一剑,总有当权之日。索老大人用心良苦啊。”

娜仁见他面带感慨之色,插科打诨道:“也是苦了老大人了,好不容易行个贿,送这东西,只怕还要被家里人好一通埋怨。”

“这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只有过年能吃上的难得吃食了。”康熙摇摇头,叹道:“老大人的良苦用心,朕感怀于心。”

娜仁不欲与他多说朝堂上那些事,只能告诉他:“无论怎样,我信你不会输。”没等康熙反应过来,便先笑着打趣道:“清明那日在佛拉娜宫里,雀枝给她熬了一碗红糖鸡蛋水,皇后好一番说道,也道是寻常百姓家难得的,今儿一看,倒是你们两个夫妻一心了。”

提起皇后,康熙道:“她是个贤良人。”

就这一句,娜仁见他神情复杂,轻叹一声也没多说,随后几日只将《长生诀》里记载的,与她这些年摸索出来的败火吃食,只拣口味好些的,日日做了送与清宁宫去。

他倒是开了胃口,娜仁怕惹人抱怨,方子也送去御膳房一份,那边依样做了,反馈不大好。于是无奈之下,只得星璇日日劳动预备,再由人送去,娜仁也不怕受了御膳房的埋怨,总归先把宫里这老祖宗底下的小祖宗哄好了再说。

然而话虽如此,宫里难免有些说法。

这日早起到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落座后听纳喇氏道:“昨儿晚膳御膳房备的酒酿鸭子,妾身吃着,口味倒是不错。”

“是有些南地的风味,难为他们了,怎么想到的呢。”清梨随意和她搭着茬,却不想纳喇氏下一句就转了画风:“也是咱们没福,吃着御膳房预备的便是极好了。皇上连御膳房的菜式都嫌弃了,却钟情于慧妃姐姐宫里的菜式,咱们倒没那个福气尝尝。想来比之御膳房预备的,又得是别样的佳肴美味。”

“我可不敢当这个。”娜仁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见她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心里道声没趣儿,随口道:“不过是些古书里捣腾出来的药膳方子,皇上打小吃惯了才觉着顺口。御膳房的手艺,我宫里的丫头自然是比不得的。”

皇后笑意温婉:“正是这个话呢,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吃食这东西,也是吃惯了的才顺口。御膳房素日的手艺好,给皇上做的败火的药膳却不如何,那日我在清宁宫,皇上摆了膳,我没吃过觉着新奇,跟着尝了一口,可真是苦得倒胃,吃的人又有什么心情呢?也实在是御膳房的不该。”

“他们自然也是有好好办差的心的,不过太医院给的是什么方子,他们就按什么做,也做不出花样子来,味道自然不好。”娜仁又道:“给皇上诊脉的那位老太医开药什么风格,大家心里有数,若不是他历经三朝医术实在精绝,还能是他做御医?”

皇后忍不住轻笑出声,清梨压住自己微微抽搐的嘴角,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娜仁姐姐说的极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