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坤宁宫时,正是晌午。
皇后态度和善地命人斟茶来,笑道:“往后也要多走动,永寿宫离坤宁宫可不远,咱们时常一处作伴,也好打发时光。”
宫女斟茶上来,行为举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温婉,也算是个美人儿,娜仁确定从前未曾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慧娘娘喝茶。”她举止怯怯的,声如黄鹂婉转,眉目水润,直让人心都化了。
“这是……”娜仁见色心动,对她极温和地一笑,略带着些迟疑地看向皇后。
皇后呷着香茗,笑道:“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没出来服侍,你没见过也正常。”
娜仁心里大概明白这位月知是皇后身边的什么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艳福。
然后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静侍立在炕边的月知。
皇后看在眼里,未语。
回了慈宁宫已是晚膳时分,太皇太后命人摆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见她进来就一叠声地催促人舀热汤给她,又道:“这天儿冷得恼人,快解了斗篷坐下喝碗汤。”
福宽忙舀了一碗火腿鸡丝汤奉与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斗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风刮人,许是落了雪能好些吧。庭院里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细照看着。”
小宫女福寿忙应着,太皇太后却道:“等你走了,这些个花再没有人这样惦记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娜仁无奈,“永寿宫离慈宁宫才多远?我自然是日日回来陪您的。”
太皇太后方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啊,净会哄我。不过也不必日日过来,三五不时来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宫中妃嫔往来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来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罢了。左右这宫中,有您、有太后、有皇上、太妃们、有佛拉娜、有乌嬷嬷与琼枝她们,我绝不会寂寞。”
此时清宫奢侈之风还未横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的餐食,都没有后世所传慈溪、乾隆等那般复杂,所谓三筷子的祖宗规矩……笑话,真算起来,在清朝的紫禁城里,祖宗就在娜仁对面坐着呢,一桌吃饭,可没有什么规矩。
二荤二素两个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鸡丝汤,没上米饭,备的玉米面果馅饼,连着竹编小食萝奉上,倒是怪古朴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饼废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却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馅儿的,也有桃儿酱、板栗柿子等许多种,备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尝,却微微拧眉:“还是甜了,告诉厨房,太皇太后近日要少食甜味过重之物,这东西不必备的十分精细。”
许四海忙答应着,又苦笑道:“这底下人哪敢备得粗陋,百年了,这东西几曾上过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预备,盼望着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撇撇嘴:“看得严实着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欢儿的吃!”
“咳咳!”苏麻喇站在旁边轻咳两声,娜仁会心一笑,又对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这东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适时尝尝这些个东西,对身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膳后又用过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后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苏麻喇在旁忍笑:“这不也是您的福气,才有个人在您身边,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还是觉得太皇太后如今的食谱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虽然在她看来放到现代还是个刚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龄50左右的清朝已经算是高龄,常年大鱼大肉饮食油腻和早年殚精竭虑的弊端就显露出来,虽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贪食烤肉,怎能让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状态。
深谙养生之道,为活到99奋斗多年的娜仁将《长生诀》中的日常养生汤水药膳翻了翻,这些年大多也都试过了,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小厨房都有,也时常预备,她还真没有什么杀手锏了。
至于《长生诀》的吐纳之法……她一时半刻并不准备拿出来,或者说也没有由头拿出来。太皇太后素日静心打坐的功效与《长生诀》很是相似,她隐隐知道其中的差别只怕在修习《长生诀》吐纳时胸中一口气上,却没法子告诉太皇太后,因为她本身也还半知半解的,能修习成功就是仗着先天之气的便利。
中医典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吐纳之法,只是太皇太后嫌繁琐,从来不练,她几次唠叨也没成。
思及此处,娜仁发出了深沉而由忧郁的叹息,感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主子别发呆了。”乌嬷嬷走过来,打断她文艺女青年的矫情劲,“这十三册封礼后就要迁宫,东西可得早早收拾出来。这些年的梯己,衣裳头面布料摆件……那些个东西都得好好规整。”
“好嬷嬷,饶了我吧。”娜仁哀求道:“我就在这儿瞧着,可好?”
乌嬷嬷正要说什么,星璇回道:“唐太医来请脉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请。”
乌嬷嬷在旁无奈失笑。
“微臣,请慧妃娘娘安。”唐太医本名唐别卿,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却并不羸弱,行走之间镇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风。
“行了,快起来吧,册封礼没行呢,你们可先把我给叫开了。”娜仁摆摆手,示意乌嬷嬷去忙,态度随意地对唐别卿道:“怎么赶着这会子来了?怪乱的。”
唐别卿自药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内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来,凝神看着唐别卿诊脉。
半晌,唐别卿道:“气弱脉细,补药还是要继续喝着,没什么大碍。”
娜仁苦笑着控诉:“我这屋子都要被熏成药味的了,还没什么大碍。”
“皇上今日召微臣过去了。”唐别卿忽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怎么了?”娜仁抬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后连和他搞假脉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别卿缓缓道:“皇上让我脉案报中宫,道慧妃体弱,怕难生养,又让我尽全力替你调养,但脉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后的心。”娜仁一怔,然后笑了:“从此,你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别卿见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会儿,忽地笑了,“那这药,娘娘还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挥手,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开吧!我认了。”
唐别卿一边收着迎枕,一边道:“我调调药方,尽量减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
内宫之中,请完脉,唐别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来见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问:“主儿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咸鱼生活。”娜仁深深感慨:“这些年,没白疼皇上。”
康熙这一手,可以说是彻底把她从宫斗里揪了出来,往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怎么斗,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处尊位却无所出,实在不像是能威胁到别人的。
而皇后那里,或许本来对她有所忌惮,这一手下来,娜仁也可以安心过她的平稳日子。
“主儿您说什么呢。”豆蔻一头雾水地嗔道:“口无遮拦的。药应该好了,奴才去给您端来。”
“去吧去吧。”娜仁满怀笑容地想象着未来吃瓜看戏的美好生活,瞬间感觉药也不苦了,随意摆摆手,让她去了。
然而惊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宫中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让她惊喜非常,“三哥?!”
恕她直言,蒙语的辈分并不是十分好排,她有三个哥哥,然而只有一个‘阿哈’,如果大阿哈、二阿哈、三阿哈地叫,让她有一种百年前相声艺人的感觉。
好在一个流浪到蒙古,在他们府里伺候的汉族女人救了她,从此,她再也不用羞耻万分地每天说绕口令,她阿布额吉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这样叫,家里人渐渐也都习惯了。
“娜仁……哦不,奴才其勒莫格给慧妃娘娘请安。”身材健壮却不粗犷的年轻男人干脆利落地打千儿,康熙笑道:“这是朕心选□□的乾清宫御前侍卫,蒙军旗出身,阿姐眼熟?”
娜仁哭笑不得:“不能再眼熟了。”
她也不知道这小子到了御前做侍卫是好是坏,想起这些日子书信里的种种,娜仁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乱飞,最后只匆忙命星璇:“快去厨房,备紫米枣蜜松糕,一早制的酱肉酥饼和奶饽饽也端上来,快要晚点时分了,今儿一早内务府送来的羊骨让厨房砍了炖汤……”
听她林林总总吩咐了许多,其勒莫格低声道:“娘娘,皇上还在这儿呢。”
“再备一碟茶糕。”娜仁殷切地看向康熙:“留下用晚点,可好?”
康熙无奈轻笑:“好,好。这亲哥哥来了,朕就位列其后了,星璇啊,茶糕就不必了,你去备紫米松糕吧。岂蕙,把你家主子今年酿的紫米酒找一坛子出来,朕要带着。其勒莫格,朕就不和你抢点心,允你休沐半日,你们兄妹俩聊解别离多年之情。”
娜仁后知后觉,命岂蕙去给康熙寻酒,又将各样吃食装了两盒,送走了那位主,才拉着其勒莫格近殿内坐。
“三哥你怎么做了御前侍卫了?”竹笑用小茶盘托了茶水奉上,娜仁摆摆手让她放在炕桌上,忙问其勒莫格。
其勒莫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这不是上京了吗,在京城碰上皇上微服私访,皇上没带侍卫,被地痞流氓围住……”
“荒唐!出宫不带侍卫,嫌自己命大!”娜仁怒拍炕桌,其勒莫格看看妹妹,讪讪道:“这、这怎么还怒了呢。总之就是我帮皇上打了一架,皇上看我身手不错,叙过籍贯之后就点我做御前侍卫,我一想若在宫里黑能照顾照顾你,就答应了。”
娜仁听他的话,只觉眼眶发酸,又急忙问:“清宁宫的侍卫们都还好相与吗?上回你来信里说想要出海,到底只是书信往来,我没好细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事儿来了?‘迁海令’这才几年,你这想法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其勒莫格笑看着她,道:“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现在不也老老实实在宫里做侍卫呢吗?……光说我了,你呢,在宫里究竟怎么样?夏日里立后的消息传回去,阿布额吉都急坏了。这些年,你在宫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他神情微微黯淡,娜仁好笑:“有老祖宗庇佑,我长在这慈宁宫里,能受什么委屈?”
她这一生与三个哥哥的关系都极好,大哥年龄最长,为人爽朗、外粗内细又早熟,对她算得上是长兄如父;二哥大草原上的奇葩一朵,心思缜密处事沉稳,十分值得信任;唯有这个三哥,年龄相仿,性格活泼开朗,从小一块打闹,她难免多护着他些。
这会看他神情黯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便笑问:“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可是我疏忽了。”
“才随着皇上一起,给太皇太后磕过头了。”其勒莫格见她要起身招呼,就按住她:“你坐着吧,别忙活了,我做御前侍卫,日后能见面的机会多了。”
娜仁连连点头,兄妹两个相视而笑,眼眶又都红了。
册封礼定于十三日,彼时天空难得放晴,连着刮了好些日子的大风堪堪停止,老天爷倒还算是给面子。
岂蕙一大早看到天色就松了口气,一边整理着内务府送来的朝服,一边笑道:“可见老天爷也知道今儿个是咱们格格的好日子,好歹赏了脸面。”
“要叫娘娘了。”乌嬷嬷收敛满面的笑意,绷着脸道:“你们几个都记着,日后在永寿宫,不比这慈宁宫,主儿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你们没一个都要循规蹈矩、谨慎小心,不可出什么差错人,让人捉住主儿的马脚。”
琼枝带领岂蕙等人款款一礼,恭谨道:“是。”
娜仁微笑着,“好了嬷嬷,她们都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多少都是有数的。你们都平身吧,记着小心些就是了。好了,服侍我梳妆吧,时候差不多了,要去给老祖宗行礼了。”
琼枝应着,又道:“妃位妆奁由内务府置办,并您的箱笼等一应东西,都已送去永寿宫。因您不比昭妃娘娘是从宫外进来的,一应妆奁只绕西六宫一圈,算是应个景吧。”
娜仁想到内务府送来循例的宫中置办妃位妆奁单,深深感慨:不愧是皇家,有钱。
“快别出神了。”琼枝道:“这朝服好重,您坚持坚持。”
如她所言,层层叠叠的衣裳上身便沉得要命,到底天气冷,没有热重交加,还算能够忍受,唯那朝冠扣在头上,沉甸甸的,真让人觉得脖子都要压断了。
娜仁脖颈僵直着,乌嬷嬷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与琼枝几个簇拥搀扶着她往出走,侍卫、持节杖册宝的內监已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太皇太后难得盛装,肃容端坐于正殿宝座上,见娜仁被人搀扶着步入正殿,眼圈微红:“今日起,要离了我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