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佩格莉塔听到有人正在小声交谈着，可是她听不真切，耳朵里像是不断地往里灌着风一样……一切都模糊不清。她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也像是日记本里的汤姆一样虚幻，正站在某一段记忆里，其他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这个地方有点熟悉。佩格观察着……那条她以前曾经见过的大白蛇病恹恹地躺在地毯上，被女人查看着那条蛇的情况。它都黑眼睛没有光彩的少女颤栗着，躲在帷幕后面，比那条蛇更像是受伤的小动物。这是静止的人和蛇。
而在这个房间的壁炉边摆放着桌椅，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好奇地打量着对方的容貌，还有那双极为罕见，扫过去让人有些胆寒的红眼睛。她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汤姆他坐在桌边，并没有心情动桌上泡好的茶，已经不像是学生时代那样谨慎地步步为营，用其他的东西粉饰自己的野心。现在他甚至没有心情继续跟人寒暄，单刀直入地进入了目标：“它一直没精打采的，我想知道原因。”
“……是退化。”女人说，她抿了一口花茶，茶是之前维吉尔泡的……所以是熟悉的味道，这缓解了一些她跟眼前的人交谈的不安，对方实在是过于具有毫不收敛的攻击性。她经常跟动物打交道，它们的心思纯粹，也导致了她拥有本能的预警，眼前的人很危险，这让她产生着强烈的不安。如果不是维吉尔的恳求，还有放心不下重病的动物，她都想要立刻离开这里。
“这些表面上的东西我看得出来——既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以为你会有更有用的建议。”汤姆眯起眼，语调缓慢，不带任何威胁……可是空气里漂浮的好像都是这样的意味。
“我应该怎么跟你解释……就像是蛇到了冬天就会冬眠，因为冬天的温度太低，它们行动会消耗生命力。它身上的这种退化可能并不是你以为的一种慢性病，而是跟冬眠一样的自我保护。”女人斟酌用词，谨慎地回答，“我检查过它的身体，它的确是健康的，除了退化之外——”
“健康？你认为这是健康的样子吗？”汤姆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那张称得上英俊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了暴怒的情绪，可这一切收敛得很快……他变得轻言细语起来，“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我很担心它……它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对我来说很重要，这让我有些焦躁。”
哪怕听到了他的道歉，女人心中的不安依然没有消除……没有人能够在这么快收敛起情绪，明明上一秒还想要把她杀死……接下来又温和地向她道歉，太反复无常了，她不知道维吉尔到底是哪里认识的这样危险的朋友。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女人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
“我想你并不能理解。”汤姆斩钉截铁地说，他伸出手，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摩挲着蛇更柔软的下颚，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它……在对方惴惴不安的时候，他开口，“我们佩格和你曾经救助的动物都不一样……它要更聪明，就像是人类一样，它是有情绪的，也听得懂你说的话。”
他的话女人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每一次她遗憾地告诉对方，他们所豢养的神奇动物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可能性的时候，他们都会反复地念叨着，它是多么聪慧，多么与众不同。她心里想……眼前的人虽然看起来怪异，可至少这种情感是相通的。
抬起眼的时候，发现汤姆正盯着她看，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就像是能直接探测到她内心里一样，仿佛她刚才所想的内容都被他阅读到了……她打断自己这种念头，把思绪放在蛇的病情上，虽然她很想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但那都只是一些安慰主人的套话……她觉得对眼前的人来说，可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你的意思是，没有办法抵抗这种退化吗？”汤姆开口。
“对于正常的动物来说，从生到死是一个平滑的线性过程，从小时候，到成长期，再到成熟期，最后进入壮年、老年。而您的蛇……它的过程是一个圆，在生长到成熟期的时候，又逐渐向起点走去……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从未见过这样罕见的病例，实在是抱歉……”
“你说死亡是无法战胜的吗，医生？”汤姆的语气步步紧逼，不像是对她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可跨越的地方，没有我不能抵达之处，她休想……是吧，佩格，我知道你听得到，她说你会继续退化下去，然后死在我面前，你会吗？”
蛇一言不发，它睡着了，几乎毛骨悚然地，汤姆自顾自地代替了它回答：“你不会。”
“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你。”女人说话，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平静，他看向那个女人……就像是在望向没有生命的器皿一样。看到落在自己身上视线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许不应该开口。汤姆皱了皱眉头，好像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打量她，他往后靠了靠，礼貌地微微颔首：“你是维吉尔的朋友吧。”
“嗯……”她跟维吉尔是几年前在国外的一次学术活动里认识的，他很快就展现了自己对于照料受伤动物的耐心和善意，他们遭遇了黑巫师的无差别袭击，都是维吉尔帮助了她，这一次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会到这里来。
“那就让维吉尔送送你吧。”汤姆轻声说。
这几天汤姆的心情不太好，哪怕是最残暴的伍尔夫都夹着尾巴做（狼）人，维吉尔的步履还算很轻快。敲了敲门，得到了里面人的答复，他才进来。那条大白蛇很懒散地，慢吞吞地在地毯上挪动着，看起来不像之前，爬起来嗖嗖的，看起来就很健康。她现在是一种病恹恹的健康，目的还是很明确，那就是维吉尔手上的小蛋糕。
汤姆踩住了佩格的尾巴，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动不了。她转过头怒视着汤姆，汤姆是那种坏饲主，会被动物保护协会拉入黑名单的类型。维吉尔在佩格转头的时候，很识相地把东西漂浮到了汤姆旁边的桌上，让他去投喂。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事情……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如何攫取财富、让对方恐惧、然后臣服，也有一些很危险的黑魔法实践。佩格飘到那条蛇旁边看它认真地对待食物，就像是对待朋友一样，轻轻地用鼻子碰了碰蛋糕上的樱桃，然后嗷呜一口，吞掉了它，中途不小心咬到了汤姆的手，他的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跟维吉尔说话。
在谈完了公事之后，汤姆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淡淡地问了一句：“处理掉了吗？”
维吉尔如果在魔法部，也应该是那种很会揣摩上级心思的人，哪怕问的很有跳跃性，他也能准确地猜测到汤姆要问的是什么。他没有表现得这一切完成得很轻松，而是叹了口气：“凤凰社那边还在怀疑我，盯我很紧。”
“我不想听借口。”汤姆冷冷地说。
“所以她只是不小心自己导致了大火……再不小心地把自己困在了房间里，被烧死的。我也很痛心，失去了自己很好的朋友。下周就要出席她的葬礼了。”他大喘气地补全了后面半句，汤姆的表情和缓了一些，这让维吉尔松了口气，自己上级的心思越来越难猜测了，他腹诽。
他蹲下来笑嘻嘻地逗弄着蛇，变出了糖果来丢给她，他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要是喂给佩格多合适，一举两得，可以避免清理尸体，又可以给她饱餐一顿。”
“佩格从不吃脏东西，是吧？”汤姆毫不费力地掰开了她的嘴，手指探进了她的口腔里，冰凉的蛇信子缠住了他的手指。他面无表情地捏住卡在里面的石头，丢了出去。漂亮的糖果只是变形术的障眼法，实际上只是一块漂亮的玻璃，她被硌住了牙。维吉尔美其名曰这是在教佩格不能随便吃其他人递的食物。
那条蛇较为生气地甩了维吉尔一尾巴，然后就窸窸窣窣地爬到了帷幕之后，掀开了帷幕维吉尔这才发现原来在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少女瑟缩着，一直抱着膝盖在那边。维吉尔好奇地问：“这就是福玻斯那个老家伙藏在地下室的那个女孩？”
汤姆嗯了一声，继续翻阅着桌上的文件。
“可真是变态……剜去自己亲生侄女的眼睛，让她脱离社会关系，就为了得到更加准确的承载语言的容器……”他嘀咕着，“您还留着她吗？没有福玻斯，她似乎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
“佩格很喜欢她。”汤姆的语气没有起伏。
“她有名字吗？”维吉尔看现在汤姆心情似乎不错，又问。
“……”汤姆皱了皱眉，不是很心甘情愿地说，“番茄酱。”
“啊？”维吉尔愣住了。
汤姆很不耐烦，觉得维吉尔现在很没有眼力见，烦躁地重复了一次：“番茄酱，她的名字。佩格取的。”
“……很适合。”维吉尔正色道，“一个天才的名字。”
他们两个又开始说其他的事情……期间也有其他的人进来，佩格对那些事情都不感兴趣……她又飘到了蛇的这边。因为她觉得它很亲切，不止因为它跟她一样叫佩格莉塔……不止是这样。
而是因为她就像是一个预知到故事结局的人，回到了当中一样。所以她要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熟知命运，优越于他们所有人……知晓命运的弧光是如何像是镰刀一样收割而过。在她凝视着这条蛇的时候，她就知道它的结局。
我曾经养过一条蛇。
然后呢？
它死了。
“佩格莉塔——”日记本里的汤姆死死地盯着她，冰冷的手就像是蛇一样搭在她的脖子上，甚至能够摸到她的奔涌着血液的血管。仿佛他们的地位在现在颠倒了。佩格才是活生生的，而汤姆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幽灵，早已有定数的结局。他的表情阴鸷：“你看到了什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你说过的，那条死掉的蛇，你也叫佩格莉塔的朋友。我看到它了，你说它正在退化。”佩格毫无恐惧，平和地对望回去。
汤姆好像松了一口气，表情又恢复到了以前那样捉摸不透，他可以说是很礼貌地对佩格道歉：“是我反应过度了，对不起。”
“它最后真的死了吗……”佩格感觉到了一些难过，哪怕她从未真正地跟那条蛇见过面，“死掉的蛇会生活在哪里？”她没有感受过，所以完全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的重量。以为死去的人们只是换一种方式生活，就像是桃金娘，她死了，可是只是变淡了一些，这不是依然还活着吗？生命好像是一个圆形，而死亡只是其中某一个站点。
汤姆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