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不相欠

云竹峰千年霜雪不歇,簌簌落下,模糊了视线。

沈霁筠也不知在冰天雪地中站立了多久,刺骨的寒风吹散了身上的草木气息,使得他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心中那些纷乱的杂念犹如石子掠过湖面,在泛起一阵阵涟漪后,最终还是静静地沉入了湖底,再也不见踪影。

但这并不代表杂念消失了,就算藏得再好,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沈霁筠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的时候,已是恢复了往日的漠然。

哗——

天际闪过了一道红光,直直地落到了云竹峰的山巅,惊起了一地的积雪。待雪花纷纷落下后,从中走出了一道身影。

“师兄!”

来的正是姜黎安。

他一听到谢小晚被救走的消息,就匆匆赶了过来。

姜黎安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一脸关切地问:“师兄,听说你走出了云竹峰……”

沈霁筠抬眸看了过去,眉眼冷漠凌厉,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姜黎安有种一切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过了片刻,待沈霁筠收回了目光,他才敢开口说:“师兄,你是去救那个凡人的吧……”

凭什么?

那不过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就算长得再好看,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就年华不再、容颜逝去。

姜黎安满心的不甘。

当年云竹君下凡,他是主动愿意去帮忙渡情劫的。可是没想到云竹君没选他,反而选中了一个凡人。

现在更是为了这个凡人结束了闭关。

他有哪里是比不过这个凡人的?

想到这里,姜黎安脱口而出:“师兄,为什么?”

沈霁筠只淡淡道:“在暗牢里,他会死。”

姜黎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反应太过于激烈,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开始为自己解释:“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出现在朗日峰弟子住处,我身为宗门的戒律长老,有权带他去暗牢审问。师兄,你若是觉得我做错了,我甘愿受罚。”

沈霁筠望向了远处冰封的山丘沟壑,语气淡然:“你是没错,可是,他会死。”他顿了顿,“所以,我去救他。”

姜黎安盯着沈霁筠:“只是如此?”

沈霁筠毫无迟疑地说:“只是如此。”

可是话音落下,他的眼前却闪过了谢小晚的种种身影。

灯火阑珊处,少年手提花灯,火光灿若星河全不如眉眼间的那一抹笑意灵动。

他轻笑道:“喂,书生,你是看傻眼了吗?”

桃花雨落,少年踮起脚尖折下一支桃花,回眸嫣然一笑。他将桃花抵在脸颊,人面桃花相映红。

“夫君,我们摘桃花酿酒吧,明年可以喝。”

再一转,便是雷声大作,疾风骤雨。

少年胸口没入一道雪刃,猩红的鲜血与雨水混杂在了一起。他大概是疼极了,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的滑落,可是他的目光却依旧执拗天真:“夫君,你、你……不要,不要走……”

真的只是如此吗?

沈霁筠的心境不禁产生了一丝动摇,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又变得坚定了起来。

无情道,断情绝爱、无欲无求。

大道漫漫,本就无人能够作伴,既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就不可能回头了。若是回头,这么多年所舍弃的、所牺牲的东西,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漫长的沉默过后。

姜黎安忍不住开口:“那师兄你还将他留在这里?”

沈霁筠回头看向那座仙宫。

云竹峰本来只有苍雪覆盖,洁白无物,这座核雕仙宫与四周的雪景格格不入,一如沈霁筠心境中产生的波澜——这是不应该存在的。

沈霁筠道:“待他的眼睛好了,我自然会送他离开。”

姜黎安听到了这个答案,仍然有些不甘,提议道:“师兄,若是那个凡人身上有伤,留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我带他去医师处治伤……”

沈霁筠不语,像是在考虑。

-

仙宫中,谢小晚靠在一根盘龙柱后,指腹轻轻划过上面雕刻着的夔纹,感受着上面锐利的纹路。

在失去光明后,他的听觉变得越发的敏锐,能够听见外面清晰的交谈声。

在一阵交谈声后,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虽然看不见,但谢小晚依旧能感受到沈霁筠的迟疑。

想逃避?

也要看他有没有给这个机会。

谢小晚不慌不忙,赤着脚走回到了房间门口。

在即将进去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摩挲着摆放在门口的花瓶,抿唇一笑,眉眼间满是狡黠。

然后,他拎起了花瓶,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伴随着“砰”得一声,他惊慌失措地喊:“云竹君——”

沈霁筠一听到动静就赶了过来。

等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小晚跪坐在了冰冷的白玉地砖上,黑发散乱,眼尾都红了一片。他的身旁是碎裂的瓷器,一个不慎,就要被瓷器碎片割伤。

沈霁筠来不及多想,抬手一挥,一道剑气迸射而出,将那些瓷器都震成了齑粉。

明明沈霁筠已经进来了,可谢小晚依旧毫无反应,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不停地在摸索着。

“云竹君……”他想要站起来,可因为太过病弱,刚刚起身,又跌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沈霁筠才反应过来,谢小晚已经看不见了,而他进来的时候太过心急,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

在想到这一点后,他刻意发出了重重的脚步声,免得吓到过于脆弱的少年。

谢小晚听到这声音,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云竹君,是您吗?”

沈霁筠给出了回应:“是。”

谢小晚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您还在,太好了……”他伸手,想在抓住什么。

沈霁筠身体先一步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少年的掌心,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小晚借力站起,刚刚松手,就又一个不稳往一旁栽去。

还好沈霁筠就在旁边,及时伸手搂住了谢小晚。

谢小晚的腰太过于纤细,盈盈一握,沈霁筠一时间不知道手掌该放在那里,便只能虚虚一握,有些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谢小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刚刚太害怕了,所以……咳咳……”说到一半,他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缩在了沈霁筠的怀中。

谁又能去苛责一个刚刚瞎了眼又身体病弱的少年呢?

沈霁筠感受着怀中纤瘦孱弱的身躯,僵持了一阵后,还是抬手轻轻拍了拍谢小晚的后背。

姜黎安看到的这是这一幕。

看见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他顿时脸色一青,质问脱口而出:“师兄,这就是你说的‘只是如此’吗?”

听到这质疑,沈霁筠不免有些不自然,可此时又不可能放任谢小晚不管,便冷声道:“与你无干。”

姜黎安好似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当然,他不会认为是沈霁筠的错,只会觉得是这个凡人不知好歹、痴心妄想。

姜黎安忍住了心头的酸意,扯起了一抹假笑:“师兄,你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抱着病人也没用,不如我带他去医师那里治病……”

姜黎安的话还未说完,谢小晚就情绪激动地喊了一声:“不要!”

姜黎安心中冷笑了一声,故作姿态地说:“你身上有伤,还是早点去医治为好。”

谢小晚越是任性造作,他就越是要大方得体。

这样,才能在沈霁筠的面前显现出不同来。等他带走了谢小晚,随便往哪个山里一塞,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碍眼了。

这么想着,姜黎安继续劝道:“云竹峰寒风凛冽,你一个凡人也经受不住啊。”

姜黎安早就准备了一百个说辞,就等谢小晚说出拒绝的时候用。可没想到他等了又等,没能等到回答。

再一看,谢小晚已经缩在了沈霁筠的怀中,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看起来格外的害怕。

姜黎安见状,直接看向了沈霁筠:“师兄,你说对不……”

谢小晚低低地啜泣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我不想再被关起来了……”

姜黎安没想到这个凡人都瞎了眼睛了,还能认出他。不过转眼间,他就想出了对策,一脸严肃道:“你身份不明,又出现在朗日峰,我带你去暗牢审问是符合宗门规定的。现在已经确定了你的清白,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的。师兄,我说的有道理吗?”

谢小晚可不管这话说有没有道理,就直接害怕的落泪。

姜黎安还想要说什么:“你……”

沈霁筠出声制止道:“住口。”

姜黎安一愣:“师兄,你也在怪我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仙宫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这时,一直在颤抖着的谢小晚小声地开口:“云竹君,我知道了,这位真人也只是在做分内的事,是我的错。”他吸了吸鼻子,“更何况……我不是也没什么事吗?”

谢小晚仰起了下颌,那双点星般的眼眸上好似覆盖了一层薄雾,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再加上脸颊上横着的一道明显伤疤,又怎么能说没什么事?

“云竹君,如果您觉得我是个累赘,将我交给这位真人,也、也可以的。”说完以后,他就低下了头,虽然看不清神情,但依旧能察觉到他的害怕与退缩。

姜黎安明白了谢小晚的用意——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他以为自己已经精通此道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师兄,他就是在装可怜——”

沈霁筠冷声道:“出去。”

姜黎安心有不甘:“师兄!”

沈霁筠抬起眼皮:“要我送你吗?”

姜黎安只好悻悻离去,在走出仙宫的时候,他回过头,明显地看见谢小晚冲着他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姜黎安:“……”

很气。

就是很气。

-

在无关紧要的人走后,仙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有窗边的霜雪簌簌落下。

沈霁筠抱着谢小晚回到了房间。

谢小晚坐在了榻上,一双白生生的赤脚踩在地面上,圆滚滚的脚趾蜷缩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开口:“云竹君……”

沈霁筠站在窗边,脊背挺直如青竹,他侧头望向外界的霜雪,突地道:“你想要修仙吗?”

身为凡人少年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一半了。

谢小晚原本能拥有一个爱慕珍惜他的夫君,两人白头偕老、鹣鲽情深,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后半辈子。

而现在,他却病弱缠身还瞎了双眼。

如此种种,全都来源于沈霁筠一人。

若是赐予凡人少年一段仙缘,他们之间便可以两不相欠了。

谢小晚能够猜测到沈霁筠的心思,心中冷笑。

两不相欠?

那也得他同意才行。

谢小晚面上依旧柔弱的模样,眼睛微微睁大:“修仙?”他甚至都没有过多的犹豫,就给出了回答,“我不想修仙啊。”

沈霁筠拧起了眉头:“为何?”

谢小晚歪了歪头,眉眼间是一片的赤忱天真:“因为修仙了,就没办法找到我的夫君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