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华平反,最高兴的当属周淑贤。
当初白振华之所以下放,是被连襟吕子书所牵连。
吕子书当初被集团捏造罪名,在一次组织大会结束回家的途中被扣押,周淑贤的姐姐周淑丽也被迅速抓捕,被关押在西山监狱,迄今为止,未得平反。
好在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人人皆知吕子书是被诬陷的,祸不及家人,类似于白振华这样的近亲,都被领导随便找了个理由,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下放去了。
年初的时候,大领导对集团做出了批评,斩掉了不少爪牙。
白振华的老领导如今就职财政所。
财政所大领导在之前的集团斗争中,被迫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重新赴任,心里正憋着一团火,再加上下面有一群这样的中坚干部们支持,自然精神抖擞的开始做斗争。
领导们看见了希望,便想方设法的为白振华等人平反,如今终于成功,传来了平反成功的消息。
平反的消息是白文渊带过来的,团场这边还不知道,白振华两口子也沉得住气,白天依旧去上工,只有晚上回来关上门来,才忍不住的激动。
白振华知道自己回去暂时没办法参加工作,还需要进一步的监察,可不管怎么说,能平反都是一项前所未有的胜利。
因为得知平反的消息,周淑贤的心思也浮动了。
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给白芙美相亲的事:“姐夫人如今虽不在军中了,可到底还有几分香火情,咱们托人从军中找个品行好的烈士的儿子带回来养,咱们亲自教,以后和妮儿结了婚,我这心里才能放得下心来。”
白振华指尖夹着烟,垂眸写材料。
听到周淑贤又念叨这事儿,忍不住咳嗽:“你又说,没见小美都跑到大院那边躲起来了。”
“我这不是为了她好么。”
周淑贤叹了口气,觉得闹心:“这要是等长大了再相看,不知根知底的,选个白眼狼怎么办?”
“不说别的,就说许继红,当初我们给爱军相看来相看去,特意选了个小门小户老实点的,后来不也证明不是好人么。”她吸了吸鼻子,想起儿子,心里又难受了:“爱军没了,妮儿我们还能看护着,这妮儿以后要是找不到好男人,我们年纪又不小了,要是到时候受委屈了……”
白振华在纸上写下一个逗号。
这才抬起头来:“就算我们没了,不还有文渊嘛。”
“文渊一天到晚在研究所里,哪能时时看顾着。”
“总归是娘家有人,哪怕不出面,有这么个人立着,怕啥呢?”
周淑贤顿时眉头一蹙:“什么娘家不娘家的,我们妮儿可是要招赘的,这事儿我们早几年就谈妥了,我告诉你白振华,别以为白文渊回来了,你们白家后继有人了,给我扯男男女女那一套,我们周家就没有瞧不上姑娘的。”
白振华顿时急了:“我什么时候瞧不上姑娘了,算我说错话了成不。”
周淑贤娘家也是京城大户,以前是做纺织生意的。
她父亲年少聪慧,早早的被送出国留学,学了一肚子的自由思想,回来后找了个志同道合的妻子结婚,一共生了四个儿女,其中周淑贤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父亲对他们姊妹几个一视同仁,哥哥弟弟有的,她和姐姐都有。
不仅被送去上了学堂认了字,更是按照她们的兴趣让她们自己选择了喜欢的专业。
周淑贤在儿子死前,一直是京城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眼科主治医生,反倒是后来自己倒下了,眼睛瞎了没人能给她治病。
如今平反回京,周淑贤的眼睛手术,也该提上日程了。
白振华见周淑贤真的生了气,连忙起身拍拍周淑贤后背:“这事儿,咱们急不得,小美看着就是没开窍的,你这突然来这一遭,我怕孩子心里头多想,而且你也说了,周家没有瞧不上姑娘的,如今咱们小美一门心思的念书,你这给她搞相亲,你要孩子怎么想嘛。”
“可现在念书了,也不能上大学啊。”
周淑贤愤愤的拍打着手边的衣服。
“咱们都能回去了,这大学不大学的,谁知道呢,总归小美年纪小,咱们回去后,给她办个学籍,不管能不能考大学,咱们都把该做的事儿给做了。”
周淑贤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知道丈夫说的在理,便叹了口气:“行吧。”
白芙美可不知道白振华在家里已经把周淑贤给劝回头了,她这会儿正缠着白文渊呢:“哥哥,你就去和爷爷奶奶说说吧,我年纪还小呢,留在研究所这边再陪您两年?”
“我是没问题。”
白文渊一摊手:“可我也不能保证小爷爷会答应哦。”
“拜托拜托啦。”
白芙美双手合十,对着白文渊撒娇着。
白文渊被磨的没办法,只好和所里请假,去一趟团场,帮助难缠的小妹求情去。
白文渊这两年带领着自己的队伍,连连攻克难关,虽说没什么大的成果,却也在之前扑朔迷离的道路上指明了方向,重要性不可言喻,虽说身边的安保力度没有下降,却是保护多过于监视了。
出了研究所大院。
前后一共三辆车,他们坐在最中间的那一辆。
走在路上,老百姓们都急急忙忙的将驴车、牛车赶到旁边去,把中间的大路让出来给他们走,这边靠近研究所,这样的阵势他们是早就习惯了的。
离开了研究所前头这条路,往团场的方向走。
刚离开主干道没多远,就看见路边上几个大人拿着棍子跟着几个孩子后头追。
白芙美顿时直起了腰,目光灼灼的看着那一幕。
因为是土路,有些颠簸,司机开的不算快,白芙美一直盯着看,只见那棍子好几次都差点打到最后头那个男孩子的背上,白芙美看的紧张不已。
车子越过孩子们的时候,跑在最前头的女孩子突然摔倒了,怀里抱着的半张饼摔了出去。
“啊——”
白芙美紧张的一把拍在了后车窗上。
只见那个女孩也不爬起来,而是一把抓过那半张饼就往嘴里塞。
“停车,快停车。”
白芙美再也忍不住的回头喊道。
“怎么了?”
白文渊从书中抬起头来。
“快救人,那几个孩子要被打死了。”
白芙美急急忙忙拍打着驾驶座,孩子就倒在他们车后不远,他们的车子一停,后面的车子也跟着停了,再然后,那群拿着棍子的大人也被吓住了。
“你们干什么呢?”
后头那辆车的人头探出窗口,声音严厉的问道。
“解放军同志,这几个孩子是偷子,他们偷俺家的粮食。”拿着棍子的男人结结巴巴的说道:“俺,俺媳妇儿刚生娃,就等着这细面饼子回去下奶呢。”
说着,他看了那女孩一眼,却见她还在不停往嘴里塞,顿时更急了,一把把饼子抢过来。
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饼只剩了一小半了,顿时就难受的哽咽了起来。
“你们这群糟心的,你把俺家的饼吃了,俺媳妇儿吃啥呀。”
女孩依旧不说话,不停的咀嚼着,他旁边的那群小的,也有样学样,手里有什么塞什么,全塞进了嘴里。
可饼太干了,噎的她直翻白眼。
“喂,你这孩子。”
兵哥哥问完了男人,刚准备来问孩子,就见着孩子噎的都快窒息了,连忙急了,伸手就去掏她嘴里的饼,却不想,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副狼性,见人来抠自己的嘴,就狠狠的咬。
幸亏兵哥哥缩手缩的快,否则能被咬个正着。
白芙美被拦着不让下车,急得在车里窜个不停,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摇下玻璃就探出头去:“喂水,快喂水,给她顺下去,快点啊——”
脸都发青了!!!
这是何等的精神,宁可噎死,也不吐出来。
兵哥哥连忙回车拿了水壶,托着女孩后脑勺就给喂了进去。
刚才还拿着棍子打人的男人这会儿也呆了,他可没想过要人死啊,手足无措的看着兵哥哥给偷子喂水,女孩顺利的将饼给咽下去了,脸色也回了红。
“阿姐——”
几个一直没说话的孩子,看见女孩子缓过来了,一个个的抱着女孩号啕大哭。
女孩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把孩子护在身后,眼神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的说道:“东西是我一个人偷的,你们要枪·毙的话,就杀了我吧。”
说着,她摸摸肚子:“我吃了饼,不饿了,现在死还能做个饱死鬼。”
“算了算了。”
被偷的人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只是一张饼,就算了。”说着,摸摸额头的汗:“这事儿闹的,咋就扯上杀人了呢。”
不过,他还是满脸为难的多嘴了一句:“我说你们偷,也不能紧着我一家偷啊,我媳妇儿真的等着下奶奶孩子呢。”
女孩听到这话,肩膀松了松,转头把孩子们抱在怀里:“你是个好人,我们就是太饿了。”
“这年头,好人也倒霉。”
男人把棍子一撇,郁闷极了。
白芙美脑袋够在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着那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再回头看看车里,没有吃的,只有一包饼干,这饼干还是白文渊研究所里发的福利,她没舍得吃,想带到团场去给爷爷奶奶吃。
她叹了口气,把饼干递给副驾驶上的警卫员:“我也没什么吃的,就把这些饼干给他们把。”
警卫员点点头,接过饼干下了车。
走到孩子们跟前蹲下说了几句话,几个孩子顿时眼睛一亮,接过饼干笑了起来,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会儿却笑得毫无阴霾。
几个孩子都没吃,而是都放进口袋里。
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很脏了,饼干放进去也不干净,可就算这样,他们也没吃。
“你们拿了我的饼,把这几块饼干赔给我。”
苦主一看她们有饼干,顿时又嚷嚷开了。
只见那女孩眼神一瞬间凶恶,那苦主伸手要去抢,差点又被咬,苦主顿时心有余悸:“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若不是这会儿有几个当兵的看着,说什么他都得抢过来。
“谢谢。”
女孩带着其他孩子走到白芙美这辆车下面,对她小声的说道。
她看着车里冒出头的女孩。
皮肤白白的,漂亮极了,像极了仙女。
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姑娘,她只觉得手足无措极了。
白芙美连忙说道:“不用谢,你赶紧吃吧,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省的被人抢。”
“我得带回去喂弟弟妹妹,这饼干泡点水就软了,还有营养。”女孩拍拍口袋,嘴角溢出一抹羞涩的笑。
“你还有弟弟妹妹?”
白芙美下意识的看了眼她身后那一群男孩女孩。
这户人家也太能生了吧。
“恩。”
女孩不愿意多说,只点点头,然后便带着弟弟妹妹们走了。
等他们离开了,苦主才唉声叹气的准备离开,显然,这一次的闷亏也是准备吃了,没想到后面那辆车的兵哥哥从口袋了翻出两块糖递给苦主,苦主顿时高兴了。
这年头,连糖都是稀罕物。
等车子重新启动,白芙美叹了口气:“明明那么多孩子了,怎么还生呢。”
她在团场的时候也看到过,有个人家生了九个孩子,还在不停的生,明明家里都穷的揭不开锅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孩子说的弟弟妹妹,应该不是亲生的。”
“恩?”
白芙美差异的看向副驾驶的警卫员。
“应该是一群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白芙美愣了一下。
然后瞬间想起了常胜,然后心忍不住的抽疼了一下。
常胜的死,给了白芙美很大的震撼。
后来白芙美才知道,常胜被从团场赶出去后,先是去了另一个团场上工,然后因为在团场里倒卖东西被发现,然后被罚去做最艰苦的活,因为还要养不少孩子,他第一次偷了农场鸡舍里的两个鸡蛋,却被支边知青给发现了。
无休止的暴力斗争打伤了他的一只手。
等他从团场逃出去后,再出现,已经成为了一个手里有土枪的恶势力了。
他在这些团场间倒买倒卖,短短时间内,就盈利将近五万元,这五万元不仅仅有倒买倒卖的,还有不少黑吃黑的,打架斗殴,还有土枪,难免会扯上人命,不管有意无意,都算是手上染了血。
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一直到临死之前,还养着一百二十多个孤儿。
白文渊说常胜是被人从‘天使逼成了恶魔’,可白芙美却一直觉得,常胜的本性是好的,纵使后来他走了错路,也不能抹杀他做这些事的动机。
人活着实在是太艰难了。
更别说,常胜还养了那么多无父无母的孤儿。
听说,那群消失在禁区的半大少年,都是被常胜养大的。
如今看见这个女孩,她又想到了常胜。
不知道这个女孩,未来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常胜。
“你很想帮她么?”白文渊看着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的白芙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白芙美抬眼对着白文渊甜美的笑了笑。
可眼圈却红了。
她说:“我想,但我无能为力。”
白文渊叹了口气,安慰道:“不要想太多,这些都是时代的阵痛,等过了这段艰苦的日子,等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富裕起来,这样的孩子会越来越少的。”
白芙美摇摇头。
“哪有那么简单。”
几十年后的华国,贫困依旧没有全面消失,重男轻女的情况依旧还有,这样的孩子或许越来越少,却永远不会消失。
“何必那么悲观呢?”
白文渊坐正了身体,双手交叉,轻轻的落在膝盖上:“悲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
白芙美闻言吸了吸鼻子。
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没有溢出来的泪水被手背擦干净了。
她笑道:“我没哥哥聪明,可没办法做研究的。”
“华国不是有句古话么,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要是去扫厕所,肯定能做个扫厕所的状元,咱们白家可不逼着人做研究,你自己做的开心就好了。”
“恩。”白芙美点点头,随即觉得不对。
“谁要做厕所状元啊,哥哥你好恶心。”
白文渊见白芙美笑了,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白芙美‘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漫无边际的平原上,是一片枯黄,蔚蓝的天空上只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太阳在天上尽责的照耀着大地,原本憋闷的心情此刻也为美景而开阔。
她从未想过自己未来做些什么。
前世的时候,她跟着哥哥从边疆回到京城,因为身体很差,家人从未考虑过让她上班。
后来大哥回边疆,她又被其他几个哥哥侄子照顾着,没有目标没有忧愁的活了一辈子,那时候的她,是真正的不知人间疾苦。
如今她身体健康,眼里终于能看见其它东西了。
却又前所未有的迷茫了。
她能做些什么呢?
脑海中仿佛又出现第一次见常胜的时候,那个男孩子,靠在墙角,坐在太阳下,脸上的汗珠滚滚落下,却仿佛丝毫不觉得热。
那时候的他多高?
大约……也就一米四左右吧。
怎么那时候的他,看起来那么高大呢?
因为她年纪小个子矮?
所以才觉得,那时候的常胜,像山一样。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