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来了,只是西北的春天来得总是稍晚,山脚下斑驳的新绿悄悄破土,极力的想将春天到来的消息传达给苍州人听,然而这凛冽的寒风却仍不减,多愁善感之人看了这些疾风中的小草,难免会使得他们心疼,山上常年有几株挺拔的青松点缀,上面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只是这份寒意还不见退却。
马罗山后山,姜飞儿正跟李唐闲坐在悬崖边观风景,乍暖还寒的春风无情撕扯着两人的脸颊,李唐因为自身修为高深而不为所动,姜飞儿反倒被吹红了脸。
李唐看了看身边的姜飞儿,风太大,吹落了几滴本不该属于她的眼泪,他笑着为其擦拭,姜飞儿躲闪几下,最终还是让他帮着擦了擦,李唐笑道:“果然,世间言语有很多,一个女子的脸红便能胜过万语千言。”
“胡说八道,老娘是被大风吹迷了眼,这才跟着掉眼泪的。”姜飞儿狡辩道,她自幼出生在土匪窝里,自然对李唐刚才所说的那般文绉绉的话不为所动,更是不理解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言语很多,那个脸红胜过千言万语的,这些都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只是喜欢在这大风天里,坐在悬崖边上,感受着风流过自己的躯干,仿佛能穿透自己一般游走在四肢百骸,留下无尽的舒爽。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为何总是言语粗俗不堪,就不能和山下那些寻常女子那般,即便做不到小家碧玉,温文尔雅,但吃饭的时候,别总是一个腿踩在凳子上,说话的时候别一口一个老娘,行吗?”
“不叫自己老娘那叫什么,难不成称呼自己老子?老娘本来就是土匪,哪来的那般乱七八糟的规矩,我最看不上的就是山下那帮娘们儿了,笑的时候还得用手绢挡着自己,生怕被人看见似的,一点都不大气,老子光是看着就烦死了。”
“哈哈,算了,你还是爱怎么叫怎么叫吧,我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变本加厉了,算了算了,你还是叫自己老娘吧,至少听起来还算顺耳。”
李唐无奈,自己也是第一次跟土匪打交道,更是跟土匪当中的女土匪打交道,到底怎么办自己还真是不知道,还是少说话为妙吧,万一惹得她一个不高兴,搞不好要提刀干他了。
“怂包,我就纳闷了,昨天在山寨门前,形势那么不好,我好说歹说才想出一个办法来说与他们听,但是他们显然都不配合,尤其是那个吴汉三,这个老混蛋,一把年纪了,胆小如鼠,不就是死嘛,谁能逃得过一死?就那么怕,无论我怎么劝都劝不了,门外那帮人更是随时都想冲进来,为什么你一出面就让那帮人退了去,难不成这是你们读书人的本事?还是有什么秘诀?快说给我听,要是有用我也跟着学学,日后壮大山头,说不准还能为山寨多立些功。”
“哈哈,哪里来的什么秘诀,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肚子里除了有几本书以外,其他就没什么了,只是读书确实有些好处,你能在书中看到一些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什么东海鲛人,剑南桃花儿毒瘴,两辽的风雪,嘉陵江的波澜壮阔,单凭想象,便能感受天下一应事物,也是一桩美事啊。”
“呸,你这个怂包,又想骗老娘读书,我也见过读书人,整天背着个书箱子,咿咿呀呀地念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唱词,到头来管个屁用,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老娘可不上你的当。”姜飞儿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去不再搭理李唐。
“难怪你看不懂,唉,你不读书我说了你也不信,算了不说了。”
李唐旋即闭上眼睛,张开臂膀盘腿感受着那股强风带给自己的感受,姜飞儿见状也跟着张开胳膊,人的心胸打开之后,很多事物都会随之改变。人们常常形容一人气量小用心胸狭隘一词,殊不知人在张开臂膀的时候有利于心胸的扩张,胸怀也会随之扩张。
不知不觉间,李唐想起了昨日李厚宗叫嚣一事。
黑风寨面对着李厚宗的不依不饶,确实也没什么好主意,姜飞儿所提出来的办法也不失是一种可行的办法,然而吴汉三就是死活不配合,无论如何都不下山,李厚宗继续叫嚣道:“姜大当家的,还能不能行了,要是天黑之前吴汉三不出山门,我可就带人强攻了啊,占不下黑虎寨,无意之间占了你马罗山,可别怪我下手没轻没重。”
姜飞儿心里焦急,这边还没把吴汉三安抚住,连忙回头跟李厚宗解释道:“催他娘的什么催,日落时间还早,稍微等一会儿会死吗,我已经在帮忙劝说了,一会儿就行了,刚刚已经松口了,都被你打搅了,老娘又得重新劝,真是麻烦。”
“好好好,既然二当家的发话了,那我们就再等等,二当家的别着急,日落之时谈不成,你以后跟着我做个属下也行啊,弟兄们是不是啊,哈哈!”李厚宗起哄道,身后的上百人也跟着起哄,此刻他们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东倒西歪、倚靠瘫坐,横七竖八的倒在黑风寨门前。
倘若换做姜天和来跟他谈的话,李厚宗不会给他这么长时间,更不会让人指着鼻子骂,但劝说他的是一个姑娘,看岁数和自己差不多大,这世上当土匪的人很多,但是女土匪却不多见,李厚宗给足了她面子,当然,要不要一同拿下马罗山,这个话要单说,他的本意仅是拿下黑虎寨而已。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春日的夕阳来的格外的快,眼瞅着天边的红霞升起来了,吴汉三这边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动身,姜飞儿气急败坏,扬起自己的长刀准备砍死他,姜天和立马上前拦着,这一闹不要紧,吴汉三也摆出架势痛骂马罗山忘恩负义,于危难之际不帮弟兄一把,骂声难听至极,黑风寨上的人顾忌他的金丹修为,都也不敢还嘴。
这时候,李厚宗倒是等的不耐烦了,说道:“行不行啊,不行说个话,再有半刻钟的时间太阳可就落山了,到时候怎么着,我可就不知道了。”
随着李厚宗话音落地,门外之人也开始跟着抱怨起来,门内之人急的抓耳挠腮,楚天寒也没办法,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己确实打不过人家,若是不这么硬碰硬还好,还能用一些手段将其慢慢削弱,但是就这么面对面的来,人家又不听劝,除了硬刚别无他法,急的楚天寒连连朝李唐看去,李唐一笑,心领神会,当即走了出来。
他扫视一周,对着山下笑道:“李统领,在下楚唐,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先行退去,你们在这儿,吴统领恐怕是不肯下山去了。”
李唐的出面也让李厚宗心中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李唐碰上,竟然还化名楚唐,无论姓名如何变更,这相貌自然是没变的,虽说江湖传闻有人皮面具可更替面容,但是价格极贵,且有价无市,两人曾比试过三次,郑家院墙外的李唐还是个不会招式的新手,校尉营里的李唐靠着另类方式侥幸赢了他,在灵犀镇楚家最后一次的比试两人真刀真枪的打了一架,自己跟他的比拼打了个平手,互相占不到什么便宜,然而这几次见面的前后时间差都不多,依照这个速度,这次重新相遇,自己恐怕是打不过李唐了。
“你能保证他下山?”
“自然能,要是不信,咱们俩比试一番,我输了,任凭你处置,你输了,就此下山,黑虎寨也不得造次,如何?”李唐微微一笑,论打斗,此时的李厚宗自然是打不过自己的,要是真的打起来,刚好也可以领教一下自己到底比他的修为高多少,要是不打,那正合他意。
“打架就算了,我的目标不是你,既然你说了,我姑且信你,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这有何难,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你最好能收编黑虎寨的弟兄,至于吴汉三的生死我管不着,如何?”李唐看了看面露愁色的张秀臣,此时他已经是吴汉三的属下,若是吴汉三身死,不知道以李厚宗的脾气到底会如何做。
“呃,这个……”李厚宗稍作迟疑,他在想这些人对自己的用处,自己带的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嫡系,黑虎寨就不一定了。
“怎么了,这事儿很难办吗?”
“难办倒是不难办,但是黑虎寨上的人对我没啥用,我有这一百多弟兄,日后自行招兵买马就是,收来的黑虎寨人顺不顺从我还得两说,这么的吧,吴汉三我必杀他,黑虎寨的人手我给你们送来,你们把他们收编了就是。”
“如此甚好,你们先退下山去,一会儿我会让马罗山的弟兄们绑着吴汉三下山,你们不得动手,我的弟兄们会护送他们进黑虎寨,你们大可先去黑虎寨门前等着,待我的弟兄带着投奔之人出来,你们冲进去占了他的山头,这些你可愿意?”
“既然有你一言,那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听你的就是了,弟兄们,撤!”
李唐眼看着人潮退去,孤身一人走至吴汉三的身边,吴汉三惊恐万分,手上胡乱的招架着李唐对自己伸过来的手掌,然而却怎么都不能打乱他的方向,只是轻轻一掌拍在吴汉三的额头,也仅是轻轻一掌,吴汉三就像迷了一般身子摇晃起来,随后跌倒在地。
楚天寒当即示意让人将其绑起来,然后悄悄跟张秀臣低声了几句,谁也没想到,吴汉三带来的十几个人里,除了被李厚宗击杀的四人外,其余九人当中有八人就此留在了马罗山,张秀臣听从安排跟着马罗山的弟兄回去报信儿,为了表示道义,随行之人还将那三驾马车一并带去了黑虎寨,至此,这番乱事告一段落,马罗山的姜天和也在无意之间扩充了近一倍的势力。
狂风突然停了下来,姜飞儿当即睁开了眼睛,她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还在张开臂膀的男人,一股莫名的冲动从心底油然而生,说不上是欢喜,也说不上是讨厌,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有无穷的秘密,亟待自己努力挖掘。
你说他不会武功,一手石子丢的郑家人转胜为劣,你说他书生无用,轻轻一掌便使得自己苦劝良久不成的吴汉三就此倒地被俘,你说他胆小怕事,自己叫他怂包是因为他之前确实表现了这么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
多少弱者装腔作势强装脸面而因此丧生,多少书生无用却高声疾呼唤醒芸芸众生,多少卑贱懦弱之人能在危急关头迎风而上破除眼下万难,多少强者恃才傲物最终惨死沙场,往事如浪,在层层涟漪的包裹之下,不见往事皆是当下之事,不见古人亦是当下之人,事物总是随着一层一层的外衣包裹而被错认成其他,这些都是无奈之举,圣人遵循天地变化而探寻其中本质,无论表象何等复杂,其核心总是很质朴的东西。
李唐悠悠的睁开眼睛,风已经不知道停了多久,姜飞儿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他笑了笑没说话,反倒是姜飞儿率先说道:“果然,老娘就说嘛,像你这种怂包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后没事儿多笑笑。”
“这不是我对你说的话嘛,怎么突然就用到了我的身上?”李唐苦笑,没想到又遇到一个脸皮厚的。
“老娘征用了,以后凡是老娘觉得还不错的东西,统统征用,你也别婆婆妈妈的不像个老爷们儿,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完,姜飞儿磕磕绊绊地朝黑风寨走去,脚下的步伐凌乱,一会儿小步蹀躞,一会儿大步流星,看到李唐那叫一个无奈。
突然间,狂风又起,李唐正对着狂风笑道:“今日无我,唯清风,彩云,飞鸟,碧草,值此四样,可破愁肠,斩惊慌,灭忧伤而平彷徨,我居其中,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