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赦罗

不争山崩,刹那间风云色变,地动山摇,黑云压城欲摧。

御羽无暇顾及其他,当机立断,一拍琴身,照世月袖中翻转间接连荡开数道音波,御羽心辅以口中法诀,耗费半身修为,在下方涉地百里的寂月城上瞬息设下了一道结界。

崩坏的山体犹如滚滚不息的钢铁洪流朝摇摇欲坠、渺若尘沙的寂月城倾泻而下,御羽心顷刻间设下的结界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避免寂月城被轰然倒塌的山峰所毁。

然而这股巨大蛮横的冲击力借由结界反馈到了御羽心的身上,她脸上一贯平静的神色难得一见的微微变化,胸膛也微不可见的起伏了几下。

即便如此,山脚下的寂月城也没有幸免于难,矗立了千年的山体崩塌引发了强烈的地震,城中鳞次栉比的屋舍庭楼犹如大厦倾覆之下的蝼蚁,眨眼间毁坏了十之七八,地面上裂开了不计其数的、纵横交错的沟壑。

沟壑中源源不断地冒出肉眼可见的鬼气和凄厉惊悚的鬼哭狼嚎,失去了不争的镇压,昔日战场之下的魔族死魂呜咽嘶嚎着从地壳裂痕中倾巢而出,瞬间席卷了整座危如累卵的寂月城。

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十万死魂须臾搅动了风云,天空中黑云滚滚,密布千里,延绵不绝,在狂风大作中层层叠叠的黑云在寂月城上方化作了一道诡谲而巨大的漩涡,期间电闪不休,雷光骇然。

而在雷云之下,在原本的山峰巍然耸立的地方,有一把剑静静地伫立于天地之间。

那把剑的剑柄连同剑身都呈现出一尘不染的雪白色,犹如璀璨耀眼的霜华,光彩照人,在雷云密布、鬼魂四起的境况中,这把剑仍旧高贵凛然得令人不敢轻易逼视。

然而不过转瞬,这把剑的剑身便从中间断裂,顿时光华四溢,白雪覆尘,锋利的剑刃宛若历经千百年的风霜摧折般化作齑粉,随风而逝,只留下另外一截断剑黯淡无光,当空坠落。

御羽心当即飞身而去,将断剑接入怀中。

就在此时,斜处飞来一剑,直刺御羽心的面门。

只听见叮当的清亮一声,自周流手中刺来的、煞气腾腾的太岁剑被另一柄设计得极为精巧的伞剑挡住了,太岁锋利无匹,伞剑亦是出自铸剑大师、天下间难得一见的极品宝器,两剑相接,剑刃与剑刃之间爆出一连串细细小小的火花,这火花瞬间便点燃了来者浅金色眼眸中暗藏的战意。

御羽心偏头一看,正是姬襄站立于身侧,挡下了这一剑。

他白衣雪肤,身材清瘦颀长,发冠高束着一头晶莹似雪的皓白长发,秀气的眉毛和睫毛宛若落成的细雪,额上生着美玉一般的龙角。

姬襄通身雪白,仿佛冰雕玉琢的雪人儿,唯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是浅金色竖瞳,眼梢到额角之间的皮肤上暗藏着细细的、隐而不现的鳞片,鳞片边缘只在光线照射间显现出一点斑斓的、琉璃似的绮丽浅光。

“哎呀,”御羽心看见是他,状似惊讶,礼貌地开口说,“多谢小羽姑娘。”

姬襄:“……”

姬襄俊逸的脸上面无表情,他阴恻恻地朝御羽心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剑”的眼神。

姬襄看了看落入对方怀中、已然成了断剑的不争,又看了看面前神志癫狂,眼神怨毒的周流,便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微微蹙眉,问道:“是他干的?他这是怎么了?”

御羽心犹豫:“这个嘛……”

不等御羽心回答,周流便按着青筋毕露的额角,痛苦又幽怨地反复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师妹她……师妹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要你给师妹陪葬!”

姬襄:“…………”

姬襄:“???”

姬襄听不懂,但他大为震撼。姬襄睁开一双浅金色的眼眸,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脱口而出:“他这是疯了吧?”

御羽心只能点了点头。

“怪不得。”姬襄如此说道,他看了一眼理智全无,好似真的将御羽心视为杀人凶手的周流,仿佛是感觉此等场面滑稽可笑一般,发出了一声轻笑,又说:“原来如此啊……这就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周流吗?”

御羽心侧过脸,看见那些破除了不争的镇压,自地脉深处倾巢而出的魔族死魂正在朝同一个方向持续不断地汇聚。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开口说:“他就先交给你了。”

“……”姬襄挑起眉梢,道,“你确定?”

御羽心疑惑地看他一眼,说:“你来擎苍剑阁,为的不就他吗?”

姬襄:“哼。”

姬襄之所以会来擎苍剑阁,的确是为了周流。他听闻了魔头周流身处擎苍剑阁的风声,便当即动身,想来擎苍剑阁找人,然而面对的却是阁主的遮遮掩掩和百般阻挠。

他一气之下就劈了剑阁的一座浮岛,又觉得所谓的擎苍剑阁实在古怪,便乔装打扮,隐藏身份,混了进去。

“事先说好,”姬襄注视着昔日闻名天下的剑道惊鸿周流,眼中战意大涨,开口道,“如果他不幸死在了我的剑下,你可千万别……不,说不定你还应该好好感谢我。”

御羽心:“……”

御羽心觉得这完全不可能,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惹得对方气急败坏,只能犹豫着说:“啊这……嗯,你加油吧。”

说罢,御羽心便朝着死魂汇集的方向飞身而去。

周流见她要走,随即便想追过去,却被姬襄一剑拦下。

姬襄紧盯着周流,全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疯子,只是将他看作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对手,以剑邀战,说:“来吧,剑道惊鸿。”

*

御羽心循着死魂的方向,来到了擎苍剑阁的第一岛。

不争所化的山峰已然崩塌,受此影响,擎苍剑阁的十二座浮岛中的多数也都已经四散分离,如星坠地,唯有排在首位的第一岛仍旧完好无损地高悬于空中。

被不争镇压了千年,终于挣脱了桎梏的魔族死魂本应该浑浑噩噩,不受拘束,然而它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争先恐后地朝浮岛涌去,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在搞鬼。

浮岛看似完好无损,但是在方才周流万剑齐发的剑势下,整座岛遍布了天堑般的剑痕。这座浮岛本是擎苍剑阁的正殿大宫,如今却变成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数不清的残肢断骸掩于废墟之下——应当是刚才万剑横扫或者山体倾覆之时,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弟子。

御羽心抱着琴,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剑阁大殿已经倒塌了一半,而一阵清脆诡异的铃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御羽心循声望去,看见一只赤.裸的脚从大殿废墟里的阴影踏了出来。那只脚足背弓起,脚趾呈现出近乎畸形的细长——比起人,用鸟类的利爪来形容或许更为合适。锋利的趾尖是黑色的,而脚踝处正系着一串骨铃。

对方每踏出一步,脚踝处的骨铃便会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而诡异的铃声,催促着那些浑浑噩噩的死魂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体内。

御羽心看见了对方的脸,随即抱着琴,微笑了起来。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是这副模样。”御羽心说。

来者正是赦罗。

在御羽心的记忆中,赦罗虽然是魔族,但始终是他伪装成的人族模样。那时,赦罗乔装成了一个温和斯文,弱不禁风的青年,比起修道之人,他更像是一位凡间的书生。

他说话文雅风趣,做事慢条斯理又滴水不漏,心思玲珑剔透,很会讨长辈和弟子的喜欢。

他混进悬霄宗之后,就以最快速度取得了掌门离徽子和其他所有人的信任——除了御羽心。

御羽心早就知道了他的魔族身份,但是看破不说破,平时相安无事,跟赦罗两个人师姐来师弟去,似乎感情很不错。但只要赦罗稍稍松懈,御羽心就会漫不经心地提到跟魔族和洞玄封魔大阵相关的事情,让赦罗重新万分警惕,小心翼翼做人。

赦罗这个魔,自己心眼多得很,便以为谁都跟他一样,总喜欢把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思考得异常复杂。

因此,面对御羽心的阴晴不定,赦罗在悬霄宗待了多久,便在“我的身份似乎被人识破了但好像又没有”之间反复横跳,整日胡思乱想,小心猜疑,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耗费在御羽心的身上,试图博取她的信任,伪装得不能再讨人喜欢了。

但现在赦罗已经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而是一个邪气四溢的魔族。他乌发赤瞳,脸色异常苍白,尽管死魂持续不断地修补着他的身体跟根基,但似乎无法让这比纸更加惨白的脸红润半分。

赦罗抚着瘦弱的胸膛,轻咳了两声,看向御羽心的眼中既警惕,又复杂难辨。

御羽心却笑着说:“好师弟,师姐又来杀你了,还不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