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羽心说得容易,就仿佛杀一个魔界的谋君比随手采摘路边的一朵花还要简单。
如果说出这句话的是其他人,梦魔肯定会语出讥讽,嘲笑说这话的人简直白日做梦、自寻死路,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人却是御羽心。
梦魔只能沉默,面上不显,心中却泛起了一阵深深的恐惧——因为它知道,御羽心要做到这件事情,甚至比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还要简单。
当年祀命师赦罗乔装混进悬霄宗,密谋集齐法器攻破洞玄封魔大阵,梦魔作为赦罗最忠心耿耿的部下,自然也是主要效力者之一,如果没有梦魔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赦罗谋划取得法器、让其他四宗陷于内部斗争的计策可能并不会如此轻易地取得成功。
而赦罗集结流落人界的魔众,一举攻上悬霄宗的时候,也是梦魔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在御羽心的手下败得无地自容。
祀命师赦罗身为魔界的三君之一,多年来追随魔尊南征北战,虽然单凭武力不及魔尊和同为三君的武君,然而赦罗已经是天下间罕逢敌手的强者。
可这样的赦罗就是如此轻易的失败了,一败涂地,无地自容,而偏偏打败他的却是一个百来岁的人族女娃娃——论年纪,当时的御羽心可能还不及赦罗岁数的零头。
当时的御羽心尚且能够如此轻易地打败赦罗,更何况是现在过了几百年,修为境界不知又精进几许的御羽心呢?
而赦罗自从败给御羽心之后,功体便深受重创,人界不比魔界,在这里能让他们修补功体和精进修为的魔气少之又少,赦罗的体质又更为特殊。这百年来,赦罗一直带领着剩余的魔族部众掩人耳目,躲躲藏藏,这才终于找到了寂月城这个暂时的栖身之地。
梦魔心知肚明,既然被御羽心找上来了,那么迟早那些人族的修者也会找上门来,到时候藏匿于寂月城中的魔族处境便危险了。
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此事告知谋君。
梦魔想得到的事情,御羽心自然也能想得到。她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想法,轻声细语地开口道:“想给赦罗通风报信?”
梦魔心中警惕,唯有沉默相对。御羽心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显得淡然而沉静,自诩洞察人心的梦魔拿捏不准她的想法,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梦魔不敢动作,御羽心倒是动了。她衣袖一拂,倏尔掀起一道萧瑟的冷风,一个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披着美貌少女皮囊的魔顿时被这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给揪了出来,摔倒在地。
面对这只被她随手拎了出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幼小魔,御羽心声音柔和地说:“既然准备给赦罗通风报信,那就劳烦这位小友去吧。”
“你去告诉赦罗,”御羽心垂下眼眸,她的眼睛是浅浅的褐色,里面流转着在魔族看来无情而可怕的冷光,“就说,他的部下和周流都在我的手上,让他自己来见我。”
年幼的小魔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只能惶恐不安地看了一眼梦魔,等待着它的指示。
梦魔点了点头。
尽管它无法洞悉御羽心的想法,但既然有机会给赦罗传递消息,就不能平白无故地浪费这个机会。
眼见着御羽心居然真的放那个小魔离开通风报信了,梦魔暗自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它就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御羽心真的会有如此好心吗?
“怎么,”御羽心见梦魔浑身一僵,轻声询问道,“你是觉得赦罗不会来见我吗?”
御羽心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开口说:“不对,你是觉得赦罗不会来救你吗?”
“奇怪,”御羽心微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御羽心到底跟赦罗当了几十年的师姐弟,尽管两人之间存在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谁都不得而知,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时间,御羽心自认为对赦罗的性格是十分了解的。
赦罗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魔。
当然了,他那厚重的情意只存在于他的魔族同胞身上,所以即便他跟人族当了这么多年的同门,或许在他的眼中,这也只不过是一段魔族谋君自降身段的屈辱经历而已。
赦罗十分珍惜自己的同胞,当初他就是为了能够庇佑流落在人界的魔族,才不顾自身安危,从魔界通道折返回来。这么多年,他呕心沥血、煞费苦心,为的就是能够重新打开魔界的通道,带领流落异乡的魔族重返故土。
而现在,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就在御羽心的手上。
御羽心不信他会心甘情愿地放弃。
“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么羞辱他了,”御羽心说,“若是他还剩下几分自尊,也应该来找我拼命才对。”
说到这里,御羽心停了下来,又看了梦魔一眼,温声说:“届时,我会让你亲眼看见,我是如何践踏他仅剩的尊严的。等他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梦魔:“…………”
梦魔信以为真,顿时理智全无,失声喊道:“卑鄙无耻的人族!可恶至极!”
对方发出的刺耳声音全然落进了御羽心的耳中,她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淡淡地道:“仅是这样就觉得我过分吗?可是你何曾想过,你们对我师兄的所作所为又何止过分百倍?卑鄙无耻的,到底是谁呢?”
梦魔根本听不进御羽心的说辞跟质问。魔就是魔,人就是人,在赦罗和梦魔这些魔族的眼中,人不过是随意打杀的对象;而在人的眼中,魔也仅仅只是除之而后快的异端。
而处于两者之间的周流,面临的处境则更加艰难,不管是人是魔,谁都不会共情他的遭遇,对他产生任何同情。
御羽心面对着梦魔那仿佛淬了毒液一般愤恨而锐利的目光,片刻后,她目光微微一变,眼睁睁地看见梦魔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身躯之下冒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的黑雾,这些黑雾犹如喷墨般铺天盖地地朝周围四散而去。
御羽心愣了一下,略有所觉,道:“你——”
梦魔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咬牙切齿道:“就算你是天琴君又如何?我绝不会让你轻易害了谋君!你等着吧,谋君一定能实现他的野心,你阻止不了他!”
说完,它的躯体仿佛高高鼓起的气球似的迅速地膨胀起来,从这近乎畸形的身躯内,源源不断的黑雾汹涌而出,顷刻间就如同蔽日的乌云一般笼罩了整座浮岛。
居然自爆了。
这么玻璃心的吗。
梦魔这种生物,会在死前的一瞬间爆发出所有的生命能源,这一瞬间的力量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可怕。
之前崔衍除魔时不小心着了梦魔的道,这并非是他修为不高或者信念不够,而是因为梦魔死前爆发出的生命能源的确会让任何人都难以招架,眨眼之间就使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而梦魔正如其名,是从各种各样的梦魇中诞生的,就算死了,也只不过回归本源。因此,自爆也是它们通常用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
这只梦魔可能是觉得自己并非御羽心的对手,只能依靠这种方式给她带来一些麻烦,至少让她露出半点破绽。
但如果真的认为凭借这种伎俩就能对付她的话,也未免将她看得太轻了。
御羽心身处于遮天蔽日的黑雾中,抱琴而立,面色沉静,不为其扰。
就在这个时候,浮岛上的钟声响了起来。
御羽心呼吸一滞,她偏过脸,微愣的目光穿过缭绕的黑雾,看向了钟声响起的方向——就在这座浮岛仅剩的、完整的宫殿里面。而在宫殿的正下方,则是被囚禁于此的周流。
岛上的钟声响起又停下,紧接着,相邻浮岛上又响起了一模一样的钟声。
“……”
听见这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御羽心才立刻反应过来,梦魔要对付的根本就不是她。
御羽心化光而去,迅速地回到地宫之中,只见周流跪在地上,蜷缩着消瘦的身体,形状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
他光洁的额头紧贴着地面,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但那些刺穿他身体的巨大锁链却仿佛感受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一般,窸窸窣窣地颤抖个不停,一时之间,整座空荡荡的地宫都不停回响着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是从周流嘴里发出的、破碎的只言片语:
“死了……都死了。”
“凶手?不知道,不认识。”
“师妹、啊,师妹……”
“不对、不是,不可能……师妹?”
“死?死……死。”
整整十二道钟声停止的瞬间,锁链抖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周流也倏尔沉默了下来。
御羽心走了过去,见周流仍旧跪在地上,于是便向他伸出手,想将他扶起来。
但是周流却抬起手,迅速、精准又用力地掐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黏腻的汗,手背上浮起根根青筋血管,像是蛰伏在他皮肤之下的小蛇。
御羽心垂眸,询问道:“师兄,你还好吗?”
“……”
周流并未答话,他只是静默地直起身体,犹如野兽舒展着背脊。他抬起脸,看了御羽心一眼,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汗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滑向高挺的鼻梁,随后滴落了下来。
他眼底发红,眼神极为阴森可怖,他自顾自地低声呢喃道:“师妹?不……师妹,死了。”
他的瞳孔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等他的目光再次凝在御羽心的脸上时,他的眼中便充满了冷漠而浓郁的仇恨。
周流盯着御羽心的脸,好似将她认了出来,嘴里却不停地说:“……是你杀的,都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御羽心:“……”
御羽心看了一眼自己那一截被掐在对方手中、几乎快要折断的手骨,神色平静地对他说道:“你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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