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考

铭雪真人只见过天琴君两面。

第一面时,天琴君还不是声名煊赫、天下第一的天琴君,只是一个名叫御羽心的小姑娘;而他也不是铭雪真人,只不过是妙法天宫众多弟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那是在仙门云集的昊极试剑上,昊极试剑每二十年举办一次,由五大宗门轮流主办。那一年本该由悬霄宗主办,但悬霄宗遭逢灭门大难,门中弟子凋敝,于是如日中天的妙法天宫便接过了主办权。

人人都说妙法天宫这是要接过悬霄宗仙门之首的位子。

铭雪真人那时已经入门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自己宗门跟悬霄宗向来不太对付。

悬霄宗尚是仙门之首的时候,妙法天宫就一直屈居第二。后来仙魔大战,悬霄宗折损过多,门内元婴以上修士几乎陨落了一半,当时的天下第一人、御羽心的师尊苍舒伏夷为了镇压魔渊也散去了一身修为,从此长居寄寒洲不问世事。

这之后便是悬霄宗的掌门首徒周流走火入魔,他拿着悬霄宗的镇派之剑将大战后剩下的另一半修士杀了个精光,在这场灭门劫难中存活下来的只有外出历练而免于杀身之祸的一小撮弟子,还有唯一一个在叛徒周流剑下活下来的人。

那就是御羽心。

而这时,御羽心除了是掌门的女儿、苍舒伏夷的徒弟之外什么也不是。

她天赋平平,在同辈人中毫不出众,苍舒伏夷收她为徒时已经散去了修为,成了一个废人。她刚刚拜入苍舒伏夷门下,世人都在期待苍舒伏夷会将自己唯一的徒弟培养成怎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后来看御羽心实在平庸,都在感叹昔日的天下第一到底还是后继无人了。

曾经的仙门之首被叛徒周流杀得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屈居第二的妙法天宫自然展露出了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掌门迫不及待地想借昊极试剑的机会向整个修真界宣告这一点,于是便倾尽了妙法六宫之力,甚至派出了自己的亲传弟子、妙法天宫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天才——姬襄。

而已然败落的悬霄宗只来了御羽心一个人。

但就是她一个人,走进了妙法天宫,用她背后的琴、用她琴中的剑,将所有对手挑了个人仰马翻,最后在妙法天宫掌门古怪而震惊的目光中,击溃了姬襄,拿下了昊极试剑的魁首。

铭雪真人第二次见到她则是在数百年后的另一届昊极试剑上。

在这短短百年间,御羽心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地结婴、化神、炼虚、步入大乘……更是以一人之力撑起了几乎快要败落的悬霄宗。

她已经从名不见经传的御羽心变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琴君,而他仍旧籍籍无名,只不过虚长了些岁数,修为进步了一些,从人群中一眼看不见的弟子变成了能带着年轻的小徒弟参加另一场昊极试剑的前辈师长。

这世间就是这样,有的人光彩夺目,有的人注定平庸。只要学会接受,便无所谓公平不公平。

铭雪真人至今都记得当时的场景。

在数百年后的昊极试剑上,各大门派的尊者齐聚一堂,然而当那位天琴君来到会场的一瞬间,铭雪真人便看见那些平生难得一见的先天尊者们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同时看向天琴君走来的方向,然后仿佛是难以直视对方身上的光华一般,静默地低下了头。

铭雪真人同样也低下了头,然后又远远地瞧了她一眼。

她脸上戴着面纱,铭雪真人并不能看清她的相貌,只看见她脸上神色极淡,目不斜视地掠过身旁两侧、一个个朝她低头以表敬意的修士,犹如一把冰冷而无情的剑穿过泛起涟漪的水波。

这些人离她如此之近,不过一步之遥;然而她却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寻常人连看她一眼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铭雪真人看着她,有些失了神,还是身边的小弟子不停拽着他的衣袖,唤回了他的神志。

小弟子拉着他的衣袖,涨红了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去,无比激动地小声问:“师父师父,那是谁?她是谁?”

铭雪真人只能回答说:“她是天琴君。”

……

时至今日,铭雪真人都认为天琴君是自己记忆中那个高不可攀、冷若冰霜的天下第一人——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

所以御羽心口中所说的“温柔亲切”……铭雪真人是不太相信的。

他下意识地以为御羽心口中的仙长应该是悬霄宗内哪个地位超然的女修,手中有天琴君的缚禅玄玉也不奇怪。

得知眼前的少年是凭借缚禅玄玉才击败了两位元婴魔修,铭雪真人心中的迷雾才逐渐散去,不疑有他,只觉得这位少年倒是机缘了得。

他不由得多看了御羽心两眼,只见她容貌出众,眉眼清疏,神色从容,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远远超出年龄的内敛沉稳的气质。再想到她面对来势汹汹的魔修时临危不惧的表现,铭雪真人的眼中慢慢地浮现出赞赏之意。

他有所意动,开口说:“不久便是妙法天宫选拔弟子的日子,若是你有意,我代表妙法天宫随时欢迎你。”

闻言,在旁的温邵亭顿时内心激动!他可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平平无奇的儿子竟然能得到妙法道君的认可!

但御羽心却毫无波动,她甚至还勉强敷衍道:“哦,妙法天宫啊……我考虑考虑吧。”

温邵亭急忙止住她的话:“鹤玄!”

“无事”,铭雪真人也不生气,温和地说,“既然鹤玄小友得了悬霄宗的机缘,内心有所比较也是自然的。”

他一顿,看向御羽心,眼神自信、语气笃定地道:“但我能肯定,相比起悬霄宗,妙法天宫能给你更多。”

御羽心:“…………”

御羽心只能客套地说:“呃……谢谢。”

御羽心刚顺手收拾了原文中屠城的魔修,一直神识混乱、昏迷不醒的温鹤白就清醒了过来。

听见这个消息,御羽心刻意等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进入温鹤白的房间。

此时的温鹤白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榻上,他一身白色里衣,脸色也更为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形同鬼魅。

听见门外的动静,温鹤白宛若惊弓之鸟一般飞快地御羽心的方向投向紧张的目光。

他一看见她的脸,便当场怔住,随后脸上神情由愣转惊,道:“你、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到底是人是鬼?!”

御羽心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哦?”御羽心顺着他说下去,分外好奇地问,“看来你知道是谁杀了我?”

闻言,温鹤白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他痛苦不堪地捂住头,咬牙道:“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干的!不要问我!”

他的神识隐隐约约又有崩溃的迹象。

见状,御羽心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将两指点在他渗出冷汗的额头,不由分说地就进入了他逐渐开始混乱的识海,一边用自己的神识安抚他,一边快速地翻看他那晚的记忆。

御羽心在他的识海中又看到了温鹤玄的身影。

温鹤玄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极为阴冷,这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他阴郁昳丽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朝温鹤白的方向慢慢走去,就像一只悠闲踱步的野兽。

他一边朝温鹤白笑,一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御羽心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十分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他是同温鹤白寒暄,还叫温鹤白“哥哥”,态度友善,像是跟温鹤白相当亲近。

片刻后,御羽心就看见温鹤玄双手缓缓按在温鹤白的肩膀上,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与此同时,御羽心听见温鹤玄冷不丁地说:“哥哥,你恨我吗?你想让我死吗?”

“先不要急着否认,我知道你恨我,你想让我死。”温鹤玄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表示并不责怪他,他说:“我只是很好奇,你有想过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想让我死吗?”

温鹤玄道:“我听说人之所以是万物灵长,是因为人会思考。关于我提出来的问题,哥哥,你有思考过吗?”

他等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静静欣赏温鹤白脸上的神情,然后说:“好吧,看来你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而且未来也不会有。”

接下来,温鹤玄的声音又变得极为模糊又极为蛊惑。

随后,御羽心就看见温鹤玄将匕首塞到温鹤白的手上,又牵引着他的手,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脖子,切开自己的喉咙。

御羽心处在温鹤白的识海中,感受到了温鹤白用匕首割断对方脖子时手上传来的触感,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温鹤白的双手。

这时,温鹤玄忽然直直地看向了御羽心的方向,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要疑惑,先思考,”温鹤玄低声含糊道,“我为什么要死呢?”

这句话在温鹤白识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每响起一次,他的神识就崩溃一分。

御羽心只能从他的识海中退出来,让温鹤白再次昏睡过去。

御羽心目光沉静,她注视着意识不醒的温鹤白,顺手替他盖上柔软的被褥。

如果没有意外,温鹤玄的死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御羽心静静地想,这道阴影会成为驱之不散的心魔,温鹤白在修道这条路走得越久,心魔的根就会扎得越深,等到了某一天,温鹤白就会被死去的温鹤玄彻底吞噬。

但御羽心不觉得这是温鹤玄的目的。

于是她开始思考:温鹤玄,你为什么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