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靖和三十年的九月三十日

这一日是王家被押送至西北的日子。

城门一开,就有许多人读书人自发的赶到了城外的十里长亭等候王珩,只为了在他临走前送他一程。

在等待王珩一家到来的时候,有士子想到如王公这般品性高洁的君子被流放西北,如韩首辅那样狡猾的小人却身居高位。

这是乱世之象呀。

思及此,这些士子们忍不出悲泣痛苦。

哭声是有感染性的,其余的士子原就为王珩的落难,心生不平,他们听到同伴的哭声,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几百个士子们一齐哭的阵势还是很具有震慑性的。

来往进城的百姓们看到这些士子们在哭,又是震惊又是好奇。

待到打听清楚原委后,这些百姓也跟着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城内的百姓也在对着押解王珩全家的马车痛哭。

经过士子们这些时日的宣传,百姓们已经知道王珩因为不愿屈就新帝而被流放的事情了。

他们都是淳朴的人,虽然碍于新帝威势不敢说些什么,却也在王珩走的这日自发赶到街上为王珩送行。

整个京城一时间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挤到了王家通往西城门的那条路上。

顺天府的人担心百姓们聚集在一起会出事,便组织了所有的衙役过来维持秩序。

可衙役的人数,又怎能比得过百姓的人数。

有些百姓想要把自己给他们尊敬的王珩大人准备的干粮扔到押解车上,就一个劲儿的往里面挤。

眼见那些衙役都要被挤倒了,押解车也寸步难行,王珩终于在车上站了起来。

为了防止他逃跑,他的脚上被差役带上了脚铐。

他虽站在那里不能动弹,可当他一站起来,那些百姓们立马安静了下来。

王珩对着那些百姓们道:“大家的好意,某心领了,只是这些差役押送我们出京也是有时间限制的,烦请大家行个方便,让押解车能继续前行吧。”

百姓们听完王珩的话后,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就是他们爱民如子的王大人,纵然身处牢笼,却还是时刻为别人着想,哪怕那人是押解他的差役。

百姓们虽然讨厌官府的这帮人,却十分的信服王珩。

王珩话音刚一落地,百姓们就自发的往前传话。

人群慢慢的往后退,为押解车让出了一条宽宽的道路。

差役们继续驶着押解车往前走。

有了王珩刚刚的话,百姓们再也没有往里挤了。

可他们眼看着押送王珩的押解车离他们越来越远,表情也越发的悲伤。

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待到押解王珩的押解车驶到西城门的时候,他们身后已是哭声震天。

负责押送王珩一家的差役和士兵被哭的心虚,直到他们走到西城门处看到守门的士兵,方才神情安定了一些。

看守城门的士兵是最会带眼看人的人,他们看到那些富贵人家的马车一般都会露出点头哈腰的表情,看到那些身着贫寒的百姓则是面容冷漠。看到这类押解车经过,都会对押解车里的人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可此时,那几个守门士兵却是难得的面容庄重,其中一个士兵检验完差役的令牌,通知同伴可以放行后,却是看着王珩的背影发呆,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等王珩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后们,那个士兵才回过神来。

他继续站在城门下发呆,可心里却一直想着一个老道长曾经说过的话。

那个老道长说,当帝王开始驱赶杀害有德之人,任用品行不端的人的时候,这个王朝就要开始走向衰落了。

士兵有种预感,这新帝的椅子可能坐不了多少年就要让位了。

押解车行至十里长亭时,又是一片哭声震天的场景。

那些个差役和士兵这会儿也不敢上去驱逐大家,见这些士子们拦在车前不放,便干脆停下了押解车,留足时间给他们道别。

王珩对着差役和士兵们道了声谢后,方才转身和为首之人说话。

为首之人是一位天下闻名的名士衡居先生,他自成名后就一直隐居山中,从不见外人,却在听闻王珩被流放后,赶了过来,为王珩送别。

“衡居先生。”王珩对着这位品性高洁的名士鞠了个躬。

衡居先生却避了开来,对王珩行了个大礼,起身后他双目含泪的对王珩道:“某要多谢大人,大人品性高洁,将生死富贵置之度外,时为读书人的楷模,朝廷的脊梁。正是因为有了您这样的大德之人,我们读书人的风骨才能传承下去。”

后面那些士子们听到衡山先生的夸奖后,纷纷附和。

“先生过誉了,某受之有愧。”王珩拱手道。

王韶光随着祖母和母亲坐在押解车里,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原来,当一个人真正为百姓着想,爱民如子的时候,百姓们也会爱戴这个人,尊敬这个人。

当一个人不屈服于邪恶,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战的时候,会有无数人尊敬他。

王韶光以前常听旁人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品性高洁的人,可或许是关系越近,对有些事情就越看不清的缘故吧,王韶光总以为那些话是别人奉承自己父亲的话。

但在看到父亲为了心中的道德将生死富贵置之度外的时候,王韶光扪心自问,当你如父亲一般面对同样的困境的时候,你能做到父亲这样吗?

她做不到。

就是因为她做不到,所以她才能更加尊重如父亲这般能做到的人。

王韶光看着眼前一身正气的父亲,眼眶忽然湿润了。

她在现代时的父亲,是个不负责任,偷懒撒谎的酒鬼。

她虽然也爱他,可在内心深处,她是很看不上那个父亲的品性的。

也曾在年幼时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深深的自卑过,不过后来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成就后,倒也对以前的事情释怀了。

只是童年的阴影到底还是在的。

不过此刻,在看到自己这世的父亲因为人品厚重被人尊重之后,王韶光的心里满是感恩。

她在心里对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的灵魂道。

谢谢你把这么好的家人给了我,我发誓,终其一生,我都会代替你向父母尽孝。

说来也奇怪,王韶光在心里说完这番话后,就觉得身体一轻。

一阵微风吹来,王韶光只觉心中熨帖。

许是多年心结得以解开,尽管此行,路途艰辛,可王韶光的面容却是十分的平静,就仿佛他们不是被流放到西北,而是去某个地方郊游一般。

她的情绪感染了王丽娘和王家的几个孩子们,她们原本因为坐在押解车里被众人观看有些不安,可在看到祖父母、父亲和姑姑们那神情镇定的模样后,她们也平静了起来。

因是在押解车里,没法做针线话,书云和书瑶姐妹就一人搂着一个表妹,教她们背三字经。

王珩长子王言文的两个儿子,王孟臣、王仲臣和次子王言行的儿子王叔臣也都各自闭眼默背之前背过的古文。

那些仍旧骑马在跟着押解车的士子们看到王家这几个孩子的表现后,对着同伴赞道:“王公家教可为我辈表率。”

“善哉。”一个家境较好的年轻举子也一脸仰慕的看着王珩的背影道:“俗话说的好,给子孙留再多的金银,都不如把良好的家风,高贵的品德传承给子孙。王公家的子弟,临危而不乱,遇险而能静心,这样的人家必能绵延不绝。”

“真不知道那徐家和齐国公家是怎么想的?如我们,想要与王公这样的结亲都不能,他们倒好,竟巴巴的退亲、休妻。”一个长脸的士子愤愤的道。

“休要提那般重利忘义的人家,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恶虽未至,福已远离。横竖天网恢恢,他们既做了恶行,自有灾祸降临,只是时候未到罢了。“一个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的男子淡淡的道。

他们说着说着就已经走出京城很远了,王珩站在押解车上,转身对着这些仍旧在护送他们的学子们道:“再走下去,诸君就没法进城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他这话一出,那些学子们也顾不得讨论王家家事了,他们对着王珩再度痛哭了起来。

王珩对着他们又是一番安慰,直到半个时辰后,方才离开此地。

押解王家众人的差役和士兵们走了许久,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学子们的哭声。

他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经过这一遭后,他们再也不敢小瞧这位在他们心里已经成了落毛凤凰的王珩王大人了。

乾清宫

原来的顺王,现在的新帝得知百姓和学子们为王珩送行的场景后,又是生气又是害怕。

他生气的是那些百姓和学子们竟不把他这个新君放在眼里,毕竟王珩是他亲自下令流放的人。

他们这样不正是在表达他们对他的不满吗?

可也正是百姓们和学子们这样的举动,让新帝觉得十分的害怕。

他就算再傻,也听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

他得位本就不正,若是他在此时对王珩再做些什么,民怨越积越深的话,这事情可就没法收场了。

新帝立马叫来内侍,让他们取消刺杀王珩及那几个老臣的计划。

他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虽说被姚先生劝住,免了他们的死刑,可他的杀心却是还在的。

但在此刻,对自身安危的担忧盖过了那丝杀心,新帝还是对民意屈服了。

与此同时,那些原打算趁此机会刺杀王珩的政敌们,也下令取消刺杀计划。

经此一事,王珩已成为天下景仰的人物。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情,百姓和士子们必不会善罢甘休。

真到了那个地步,朝廷碍于民意一定会彻查此事。

若是查出是他们派人刺杀了王珩的,只怕不止是他们,他们的家族也会被众人唾弃,遗臭万年。

真到了那时,他们就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了。

王珩离开的第八日,新帝宣布成立情报机构内卫司,专职监察文武百官。

百官们一开始还以为新帝是让内卫司的人监察他们当差时的举动,便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在当差时,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了。

直到有一日,新帝在朝堂上对吏部侍郎道:“文大人平时晚间不是喜欢小酌一杯吗?怎么昨日竟没有饮酒?”

新帝这话一出,文大人吓的满头是汗。

百官们也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这才知道新帝设立的内卫司,不仅监察他们在当差时的举动,还监视着他们在家中的言行。

能在这朝堂上站着的人,都是那做官多年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他们自能猜到新帝监视他们的用意。

他得位不正,自是担心官员不忠,皇位不稳。

所以他要监视住他们的一举一动,打击他们的势力。

自那以后,百官在家中时无不小心翼翼的说话,唯恐自己有些不当的言行传到新帝的耳朵里,为家中招来杀身之祸。

整个朝堂呈现出一副风声鹤唳的模样,百官人人自危。

王珩离开京城的第二十日,新帝下令取消夜市制度,严格遵守宵禁时辰。百姓在宵禁时分不许随意出门,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因为夜市取消,宵禁加严,许多进城来讨生活的乡下人没了生计,纷纷回到老家乡下种地。

大周朝各个州市的城市人口减少,经济也逐渐衰落下去。

又因为经济衰落导致大周朝税收减少,国家财政难以为继。

新帝下令增加农民赋税,却为了地位稳固,不肯对官僚加税。

赋税增加后,百姓们身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雪上加霜的是,新帝自登基后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堵去悠悠众口之上了,对下面的官员失了约束。

上面的官员们向底下的官员索贿,底下的官员又和收取赋税的百姓一道盘剥百姓。

他们实际收取百姓的赋税竟比朝堂规定的赋税还要多上三成。

如此层层盘剥之下,百姓们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后,所得收入竟连交税都不够。

没办法人总得活着,他们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向一些地主借高利贷。

自然,他们是还不上高利贷的。

那些地主们借机收走了百姓手里的良田,没了田地的百姓,为了生活,要么卖身到那地主家做长工,要么做起了流民乞丐。

大周朝的乱象已在此时初现。

当然,当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时,身处其中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大周朝的绝大部分臣民都察觉不到自己的生活将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

杀兄弑弟的新帝在享受着登上帝位的快乐。

和安宁公主订亲的成宁县主正喜气洋洋的准备着婚礼的事宜。

休了王丽娘的徐家也给儿子重新订了一门婚事。

这些投机的,走偏道的人,正处于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却不知道危机已现,只是时候未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