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时光(07)

不只是转学,他们还搬走了。

陈幺偶尔跑过走道时会留意一眼对门,门上福字还红红火火,印象里那扇往常总是开着的门却是关着的,太阳的余芒在楼道爬格子,又倏然奔跑,落在窗上像是炙融了的铁水。

小孩儿被吸引了注意,睫毛刺眼的亮光中忽闪,他眨眼,乌黑的瞳仁仍然布满了新奇。

等着影子爬走,他温吞地掏出钥匙开门。

钥匙在他掌间卡动,似乎记起了什么,小男孩儿左右探望了下,楼道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有两声蝉鸣……他只记得那片亮极了斑斓光斑。

旧时一幕如浮光般掠过,什么都没留下。

零几年是经济飞速腾飞的黄金期,房地产、互联网、国际贸易,任何新兴的一切,季霞选择了出去,就很少再回来。

每年春晚都唱着常回家看看,她也就过年时候才回来。

陈余芒选择了留家,就一直没出去,安稳的就像被遗忘到了时间的缝隙里,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可小城的时光虽然被凝固了,孩子却是搭上了不回头的小火车。

一天比一天高,几个月不见就变一个样儿。

街边呼啦呼啦跑的还是那群人,只是他们排队买棒冰的时候再也不用踮着脚了。

公司团建,季霞没什么兴趣,就带着季随回了趟好久没回的家,路口的槐树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绿意深浓,几个快被晒化的孩子在乘凉。

到街口了,车速放慢了许多。

她还记得重华小学的校服,往事似乎天然就沾点温馨,她难得有些真诚的温柔:“小随。”

“有没有很眼熟?”

车里开着冷气,季随不热的,隔着车窗,树荫一角有个叼着冰棍的小孩儿,树叶被晒得发黄,蝉都只是趴着歇息。

他也有些倦怠,眼睫半弯不弯,扯起校服下摆迎风吹,呼——哗啦,树枝的间隙穿插着的光随风摆,摇起了一块极亮的光。

似乎是有所察觉,含了下半融化的棒冰,他往树上懒懒的树上一歪,食指轻轻扣动,男生取下了胸前佩戴的规整的校牌。

车刚好行驶拐弯儿。

季随和他的视线不期而遇,男生的脸还是很白,额发却有些潮湿,眼睫缓缓拉起又懒散地垂下,显然是被晒蔫了。

驶过街口就是花绿的商业街。

他的视线在些许老旧的店面一扫而过,有冷气的,还隔着车窗,他明明不热,脑海再次划过小孩那张困倦的脸、被热得半拉起的校服下摆,唇间半融化的棒冰……连树梢发黄的叶片都格外清晰。

忽然,滚滚的热气迫切地迎了上来。

他头一次理解了盛夏的焦灼。

……

陈幺怕热,被喊出来玩还困得厉害。

没多逗留,他躲在阴凉里回了家。

现在车还挺少见的,但陈幺看到有辆车停上楼,闷头就往家里钻。

好久没回来,家里落了一层灰,季霞开门通风,她才听到声音就看陈幺飞了过去,脸白白的,也没出多汗,但就是看着挺狼狈的。

她靠着门,忍俊不禁:“幺幺。”

陈幺是记得季霞的,每次见到都要被抓起来揉揉头,摸摸脸,这次也不意外,他很老实地站住了:“霞姨。”

季霞刚在街口看了一眼只看见了重华的校服,没认出陈幺,但看陈幺开门还没认出来就有点傻了,她捏了捏陈幺的脸:“又长高了啊。”

就这么快,她总觉得陈幺才到她膝盖。

陈幺有羞耻心有得比较早,现在被他妈妈亲都有点不好意思,他被季霞捏脸蛋捏得有点难为情,睫毛都飘忽起来了:“我不小了。”

他又升学了,“我都念三年级了。”

这么快的吗?

她的记忆还停留下陈幺读幼儿园,季霞这次真的有点感慨了:“好快。”季随能看出来陈幺犯困,她也能看得出来,“困了?”

这么大的太阳,被晒一下就是很容易困,没等陈幺再回,她轻轻推了下陈幺的肩,“回去睡吧。”

她声音很轻柔,带着点笑意,“记住,空调别开太低。”

难得见人回来,陈幺不介意多聊两句,但他热得难受,还着实有点累。一大早去学校打扫卫生,又跟小伙伴溜了俩小时的街。

再困意再次来袭时,他屈起手臂揉了脸:“嗯。”走了两步,眨眼,又拐回去,弯起眼,“再见哦。”

季霞也抬起手,小幅度地摆了摆:“再见。”

两家就住对门,也不存在送不送的,但她还是目送陈幺进了家,一转头,她儿子也不知道站多久了,“小随。”

俩小孩早不联系了,“这是幺幺,你陈姨的儿子。”

“他又长高了,是吧?”

他都把校牌戴正了。

季随的睫毛很浓,他的五官愈发清隽:“我知道。”白衬衫扣到最上面,这么小的年纪,他一直这么规整,“刚在街口看见了。”

就两句,季随又去打扫卫生了。

季霞也没叫住季随,他们母子就是这么交流的,她就是有点意外……她刚刚都没认出来陈幺。

说意外也不是很意外,季随的记性一直很好。

季随转是转走了,但名声是更大了,好些年了,能让市小校长亲自挖得没几个。季随的班主任远远地看到季霞就走了上去。

她有点兴奋:“季随妈妈。”

“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霞属实是难得回来:“前天。”她声音不徐不疾,但给人的感觉很亲切,“公司放了几天假。”

季随的班主任知道季随的事:“季随的档案调过去了吗?”

季随马上要升初中了,市小那边推荐季随申请国中,季霞前些天联系了重华的校长调走了季随一到三年级的档案:“已经收到了。”

这热天也不好站街上聊,她看到了家冷饮店,“辛苦了,去坐坐?”

季随很优秀,季霞更是同龄人仰望的存在,季随的班主任月薪四千的时候,季霞已经月薪四十万了:“好。”她点头,“可以。”

她没办法不感慨,“ISS啊。”

国中全名很直白,甚至说有点俗,iionalsedaryschool,简称ISS,不能说很难进,是基本进不去,“我说季随怎么把钥匙还给我了,原来是要转学了。”

“嗯?”

季霞还不知道这事,她搅动咖啡的动作慢了点,“什么钥匙?”

“你也知道,重华的学习氛围很好,有的孩子会提前到校……班里的钥匙一般是最早到校拿着的,我们班肯定是。”季随的班主任没说完,她笑了下,“季随他放暑假前就把钥匙给我了。”

“我当时还没弄懂是为什么。”

有些事不提还好,提一下就好像一根线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她那段时间忙疯了,公司搬迁、搬家、给季随办转校。

季霞停下搅咖啡的手:“小随是不知道他要转校的。”

“他只是有个弟弟要升小学部,能和他一起上学了。”

季随班主任显然有些疑惑:“弟弟?”

季霞把勺子轻轻地放到瓷盘上:“对门的弟弟。”她看向季随班主任,“他也在重华读小学,兴许你可能知道?”

“陈幺。”

季随班主任带过季随那一届后就一直带六年级了,但每个年级的年级前三,尤其是一直前三的,办公室的老师会经常提,她是知道的:“陈幺啊。”

她有些了然:“原来和你们住对门,他成绩也很好……嗯,就是有点小孩的通病,好玩。”

“他没季随用功。”

提起陈幺,季霞也笑了下:“小孩子好玩也正常。”

季随班主任也笑:“是啊,要说季随才难得一见……”

聊天过程很愉快。

一直到西落西山季霞才到家,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但她知道季随在家,敲敲门:“小随。”

季随推开椅子,打开门:“妈。”

季随是没朋友的,季霞很鼓励季随去交朋友:“坐多久了?”她提回来了一份小孩会喜欢的蛋糕,递给季随,“去找你幺幺弟弟玩?”

季随瞥了眼透明袋子,拒绝道:“不了。”

母子俩虽然疏于交流,但季霞一直是温言细语的:“不好意思吗?”她的眼神很温和,但很有力量,“也不是因为你比幺幺大。”

“是你想要和他交朋友,你就要主动点。”

不是主动的问题。

没有人比季随更了解他自己,他垂下眼:“妈,我很无趣。”

“他不会想跟我一起做题的。”

“……”

他妈的,开口即雷劈,季霞没忍住,“一定要做题吗?”

季随也不是没想过,但有些事就是很清晰:“我只想学习。”几乎每次看到陈幺,他都是运动着的,这里的运动是一种物理学的状态,脸是红的,眼睛是亮的。

他很难表述出那被触动的柔软,和刹那的鲜活,他只是知道,“他不会想跟我一起坐着。”

“可抓金鱼会浪费我的时间,我会无聊。”

他不太喜欢自己的分析,但这是事实,男生颦眉,“我们不合适。”

季霞其实不意外季随会考虑利弊,她儿子一向理性到苛刻,她就是有点意外季随也会类似失落的情绪,说类似于失落,而不是失落,是他只有陈述结论的淡然,而没有多余的情绪。

但这已经够让她振奋了:“又不是恋爱结婚,你管什么合不合适!”

作为季随的母亲,她挺了解季随的,季随自觉、自律,自主,智商高到离谱,情商低到离谱。她真的挺喜欢陈幺,也喜欢陈幺和他妈妈的相处模式。

事实上,她和季随的母子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

别问为什么会这样。

问就是血泪的教训,谁敢信,季随两岁就会退回她送的礼物,一边道歉一边说谢谢妈妈的好意,但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更令人恼火的话,情商低到令人发指。

她买的小熊钢笔、小兔兔睡衣等等等,都没见过第二天的太阳。

小熊钢笔有耳朵,不方便握笔。

兔子睡衣有尾巴,睡觉会隔着,季随的喜好从小就很明显了,他就是从小追求实用高效率,摒弃“无用”的东西。

每个人都是有审美的,简单高效的线条对季随来说就是美的。

这种审美和喜好,随着季随的成长扎根扎得更深了,当然,这可能也跟年纪还小,还没有遭遇过挫折有关。

太早的顺风顺水让他从来没有失落、难过、气馁,太早的明白事理让他拥有远超同龄人心理承受的能力,从来没有焦虑、悔恨等负面情绪。

季随也不是没有犯过错,他拆冰箱铁皮划伤了手,血流的季霞都害怕,护士都问季随为什么不哭,季随的回答季霞现在还记得——哭有什么用?

护士夸季随坚强。

只有季霞觉得要完蛋,连自己都不在意,季随恐怕很难有同理心。

事实也果然不出她所料……季随发烧时她拜托王阿姨顺带看一下季随,王阿姨说季随看陈幺哭就一直看着,问她季随是不是很讨厌陈幺。

俩小孩放一块可别再打起来了。

季霞当时挺尴尬的,只能说季随有点内向。

王阿姨没说信不信,但看样子是不太信的,但她还是帮忙了,最终也对季随有所改观。

季霞教季随的,没同理心也没办法,这事要说强求不来,但至少得有礼貌。

话归正题,季霞也不是非要季随性格也要好,她只是觉得,“人生好长,总得什么都试试。”

她以前也没勉强季随交朋友,“至少,尝试一下自己喜欢的。”

季随沉默了下,他知道他妈妈爱他,但是,他仍然困惑:“为什么要做没有意义的事。”他简而直白,“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有时候也不是她不管季随,好说歹说,油盐不进,但她毕竟是亲妈:“如果我逼你呢?”

季随往后退了一步:“我会搬走跟爷爷奶奶住。”

季霞:“&*&%……¥¥#¥#(=))。”

她说,“行。”

“你小子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