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幺并不憎恶王妄说的这八个字,他觉得王妄说的对极了。
能教出王妄这样的徒弟,他真的很期待王妄的师父。
长生也看到那一摊血了,他当即紧张了起来:“殿下。”在他心里,陈幺并不是无上的帝王,还是需要他保护,小心伺候着的殿下。
陈幺摆手:“无事。”他声音有些低,颦眉,“只是有些没忍住高兴。”
他情绪起伏一大就容易刺激到身体。
长生一默。
他的殿下,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喜、不能怒,不能悲:“殿下当心。”
陈幺应了声,又病殃殃地躺到一边去了:“卫贤说得不错,身为大临帝王,孤不能无所为,传召下去,群臣可来福寿殿觐见。”
这要怎么让群臣觐见?卫贤指责陈幺无所作为,他有没有想过陈幺光是喘气就费劲了。
长生想劝一下陈幺:“殿下。”
陈幺垂下眼:“父皇将大临托付于孤……长生,去吧。”
长生也想起了绍元帝,在天延殿服毒自尽的绍元帝。
福寿殿上下皆知王妄待陈幺从来一直是全心全意的,他虽然不喜王妄,但心里也清楚,无人能对陈幺那般赤诚了,他是不赞同陈幺算计王妄的,他甚至觉得陈幺手段过于狠辣。
……他又想起了绍元帝,太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背负着这些真的怪不得殿下会剑走偏锋,他低头,渐渐升起惭愧,“殿下。”
陈幺笑了下,声音温和:“无事。”
长生不敢再看陈幺,领命出去了。
卫贤王妄奔赴凉州,少帝亲政。
五年前,钦天监独大朝堂四分五裂,五年后,钦天监已经衰弱,朝堂还是四分五裂,兴许是想来看看少帝还有几日可活,来福寿殿觐见的大臣许多。
但他们虽然来了,却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个个跟商量好似的,都说着一些车轱辘的废话。
陈幺也不恼,他似乎与绍元帝是一脉相传的温和,无论大臣们禀告的事多荒谬,他都能笑着应承下来。
几天过去,少帝还是没接触到朝堂上的核心,面若好女的传闻倒是闹得风风雨雨的。
有关天子的风闻总是传得最快的,半个月后,远在凉州的王妄都有所听闻。
说书先生还在唾沫横飞:“听闻天子诞生之日,天降彩霞,白鹿衔花而来……异相横生……”
王妄与卫贤就要了一壶清茶,他们虽然没点吃食,但店小二也没敢怠慢他们,一是他们衣着光鲜,二是卫贤腰上佩的有刀。
他摸着杯子,问卫贤:“你不是说十万火急,怎么还有说书先生在说书?”
“不然呢。”卫贤语速很快,“都死了才算十万火急吗?”凉州的情况还不怎么糟糕,或者说是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祥和,“你知道现在无心小妖一天增加多少个吗?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官府马上关不下了。”
王妄已经了解过情况了,但他不是很在意:“你冲我呲什么牙,有本事去找食心妖当面对峙啊。”从朝玺赶到凉州,“你不说大临快压不住了,全是乱子?”
一路走下来,百姓虽然说不上富足,但没有面黄肌瘦、食不果腹的,他觉得大临情况好多了。
“大灾后能立得住脚就是丰年。”卫贤倒也不顾忌,“我们虽然在朝堂上斗得厉害,但任谁也没有为难百姓,大临的百姓勤劳,只要没有太多的蛀虫,百姓就能修养过来……”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拐了下弯,“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这都是我的功劳。”
王妄喝了口茶,哼笑:“我怎么不信你有这脑子。”
卫贤:“……”
伤害到人了啊,他清了下嗓子,焦急道,“总之、你说食心妖怎么办吧?”
食心妖,以心为食,但最麻烦的还不是食心妖,是被食心妖吞吃了心还没死的人,被吃了心还没死的人自然不能被称为人了。
钦天监暂时把他们称为无心小妖,无心小妖在没意识到自己死之前还能如正常人活动,不过他们一旦被食心妖唤醒就会立即死去化作食心妖的傀儡任它操控。
……麻烦就麻烦在食心小妖们还未真的死去,只要除掉食心妖,永远没人唤醒他们,无心小妖们就还能像正常人活下去。
二师傅就是被食心妖用无心小妖威胁、偷袭击伤了。
官府已经把发现的无心小妖关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尚未被发现的无心小妖还有多少,凉州看起来还繁荣平和,其实根本就是危在旦夕。
只要那只食心妖一动念头,这里顷刻就能化作万妖窟。
王妄也知道麻烦了,其实也不麻烦,找出食心妖,在它没反应过来前一刀劈死它就没事了,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现在还做不到,相师的气只是辅佐加成,内劲才是习武之人的根本,他的内劲还被封印着,根本就不受他控制,他本质上就是个狠人:“既然如此,能救多少救多少,封城,查一个放一个。”
卫贤失手之下打碎了杯子:“王妄,你疯了,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
王妄冷笑:“谁不想当救世主?你能吗?我能吗?做不到当救世主,就及时止损。”
卫贤感受到了王妄平静的言语下的滔天血海,他终于相信了陈幺的话,不只是王妄,恐怕无量山那儿都是一群疯子:“疯子。”
王妄不以为意:“蠢货。”
卫贤见王妄不由分说就起身:“你干什么?你真要那么做,王妄,他们没真的死,他们还是人,他们有父母,兄弟姐妹……”
王妄停住:“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人了。”他回头,“现在还就只是凉州,食心妖要是外逃,到了雍州,到了朝玺,那就彻底没救了。”
道理谁都懂,卫贤也知道没办法只能这么做:“可他们还没死啊,王妄,凉州要是有一半都沦陷了呢?”
王妄已经耐不住性子,声音格外冷酷:“杀。”
卫贤安静了下:“王妄,不行。这么多人、不行。”
王妄挑眉:“这么多人不行,难道等到更多人就行了?一传十了,十传百、这就堪比瘟疫……、瘟疫出现了,你们不想办法解决瘟疫,难道要让所有人都得了瘟疫来粉饰太平吗?”
他年方十五就有了枭雄之相,“我们必须有所取舍。”
“哪怕过程相当的惨烈。”
卫贤是知道的,可王妄太可怕了,他眉头都没皱,眼睛都没眨就一个字杀:“不行、王妄,不行。”他追上去,“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么多,少帝呢,少帝你也不在乎吗?凉州要是死了十几万人,你让少帝如何自处,绝对会有人以此要挟他退位的?”
王妄不为所动:“最起码还能撑一年。”
卫贤紧追不舍:“撑一年?一年之后呢。”
“王妄,你真要封城查,你是疯子吗!”
也是奇怪,两人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事竟然没一个看他们的……也不奇怪,二人都是相师,用了个幻术,在普通人眼里他们不过是坐一起喝了茶就走了。
茶馆,一处偏僻的角落。
几个衣衫破烂地跟乞丐似的人坐一起唠唠叨叨。
“那是小师弟?”
“不是吧。”
“我记得小师弟挺机灵的啊,现在怎么没脑子,虽然这是唯一的办法,但他直说杀人那个钦天监的肯定接受不了啊。”
“杀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小师弟真敢说。”
“我看他不但敢说,他还敢做。”
“哎哎哎,怎么就长成这样子了,我说老三老四,你们到底是谁弄丢了小师弟?”
有两人同时出声。
“是老三!”
“是老四!”
出声的两人同时看了眼对方,互相啐了一口,“真不要脸!”
无量山七年一封、七年一开,那天要封山的时候他们想着趁机最后的机会疯玩一下,结果谁都嫌弃王妄烦,都不想带王妄。
这下好了,他们是回无量山了,一合计小师弟却不见了。
七年啊,整整七年他们这些人差点被他们师父折磨死,看他们这打扮就知道了,都跟个乞丐似的。
“小师弟走了,我们还不去追吗?”
“追什么,一路连掐带算地在找到他在凉州,先喝口茶歇歇。”
“就喝茶?大师兄,你还有钱没,我想吃烧鸡。”
“大师兄,我想换身衣服。”
“大师兄,我想要个媳妇。”
沉默了下,一群大龄青年皆是拍桌而起,“这次一定要娶上媳妇,谁再打光棍谁就洗全山的裤衩。”
王妄和卫贤不知道有人在茶馆盯着他们,还差点打起来。
王妄被卫贤烦了一下午,最终把卫贤绑起来了了事,他拿着卫贤的令牌:“有事我一力承担。”
“哎。”
王妄憋了一天了,他心情不佳,语气极其阴森:“谁?”
门无风自动,一白衣公子翩然走进,眉飞入鬓,双目神采照人:“小妄。”
“……”
虽然改头换脸了,王妄还是想起了他坐在灯下缝破裤衩的大师兄,“大师兄?”
王陆一合扇子:“是也。”他道,“小妄长大了啊,一眨眼啊……还是没师兄我高。”
王妄:“……”
贱不死你,虽然他打小就看不起他这婆婆妈妈、连裤衩都缝不好的师兄,“你来了正好,帮我封城,我要一个个查。”
王陆摇头:“怎么感觉你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了,这事是你能干的吗?真杀了这么多人,你不得以死谢罪啊。”
他看向卫贤,扇子一开,白色扇面忽然多了两个字:是吗?
被捆住的卫贤僵了下,连挣扎的幅度都小了起来,满脑子都是要完,要完!陈幺计划是好的,无论王妄能不能杀死食心妖、解决这件事,王妄都必然遭一次死罪的。
王妄倒不是太蠢,他蹲下,问卫贤:“谁?”
卫贤没出声。
王妄笑了下:“大师兄,三师兄的真心话呢?”
王陆一翻扇子,扇子上多了瓶药水,他递给王妄:“别给他灌太多,不然容易痴呆。”
王妄接过给卫贤灌了下去:“谁?”
卫贤神情扭曲:“少、少帝。”
王妄不懂:“谁?”
卫贤这次说话流利多了:“少帝。”
王妄还是不懂:“谁?”
卫贤说得更流利了:“少帝。”
王妄仍然不懂,但这次他没问谁了,而是道:“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