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暮雪向前走去,足下踩着黏糊糊的血肉。
她已得知,这是苍白的身体。它并不是什么远古尸骸,而是一具待醒的身躯,她现在正行走在苍白的身体内部。
过去,她沉溺在地心之脑的研究里,竟没有发现这深邃的地层里,还隐藏着一具贯穿世界的骨头。
这是色孽皇帝告诉小禾的真相,她临死之前给小禾讲述了诸多隐秘,若非这些隐秘,他们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赶来这个世界。
“小禾已成为真正的新帝了么?”司暮雪问。
“嗯,以后若是天下太平了,你可以重新回圣壤殿当神女。”林守溪说:“我可以通融一下你。”
曾经被追杀蔑视的晚辈如今已凌驾在她之上,这种事在修真界虽很常见,可让骄傲的她碰到,难免觉得羞耻。司暮雪是很有上进心的,她冷冷道:
“那好,我要当第一神女。”
“不行,时以娆是第一神女。”林守溪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我以前就是圣壤殿神女,大费周章转了一圈,还陪你这帝后出生入死,连个第一神女的位置也讨要不到?”司暮雪更加不悦。
“话虽如此,可是,时以娆不仅陪我出生入死,还……”
林守溪的话停住。
司暮雪飘荡的狐尾绷紧,道:“还陪你什么?话都到一半了,怎么不把它说完?”
回应司暮雪的简单的两个字:“小心。”
司暮雪的手腕被抓住,整个人被林守溪带起,风掠过她耳畔的发,再低头望去时,她先前所站着的位置,赫然出现了几个白色的影子。
“这里居然有人?”司暮雪诧异。
“未必是人。”林守溪说。
话音才落,那几個白色的影子就以迅雷之势飞了上来。
司暮雪这才看清了它们。
它们是一团团白色的絮状物体,与人等高,手臂般的细长枝条从它们表面凸出,镰刀般挥舞过来,动作经过千锤百炼,没有一丝拖沓,反应稍慢就会被其斩首。
“这些妖物,让我来好了。”
司暮雪挣开了林守溪的手。
在与识潮之神对战时,她倍感憋屈,如今面对弱一些的敌人,她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司暮雪悬空而立,红发激扬,絮状妖物联手近身之时,她才骤然发动,利刃般插入其中,快得只能看到一连串的残影,她身形所过之处,亦爆发出阵阵炸裂之音。
她一拳轰碎了挡在最前面的妖物,旋即拧腰鞭腿,带起一串黑影,又将后面那头妖物踢碎,她动作不止,侧掠着躲过了第三头妖物的攻击,并在它试图捕捉她时反以九尾为缚带将其捆锁,再以空气为刃将其斩灭。
司暮雪似刀出鞘,身段曲线婀娜动人却又锋芒毕露,黑色的礼裙翻飞之间,七头妖物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斩杀,余下的两头虽未胆怯,但显然不可能伤她分毫。
这是场杀戮的盛宴,她想。
这些絮状妖物实力其实不俗,它们每一个都至少有仙人境的水准,联手之中,默契的配合又让它们的实力成倍暴涨,但司暮雪已然人神境圆满,又岂会惧它们?再强的仙人境在她面前,也只有被一击毙命的下场。
她回过头,瞥了林守溪一眼,淡淡地问:“士别百年,刮目相看否?”
林守溪手指一垂,语气比她更平淡:“看
司暮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瞳孔中的红光凝为一点。
下方。
诸如此类的絮状妖物已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血肉之地,它们像是羊群,杀气却比狼更为凶猛,它们的体型也参差不齐,有的小如人类幼崽,有的则比成年公牛还大,至于它们的数量……一千?一万?十万?司暮雪根本数不清。
这是真正的百万妖兵,它们出现之时,强大的司暮雪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她本以为这是一场杀戮盛宴,定睛一瞧,却发现自己才是盛宴。
“你不是说这里是苍白的身体吗?苍白贵为万龙君王,它的身体内部,怎么可能聚集这么多妖物?难道说,苍白已经入魔了?”司暮雪寒声问。
此行本就九死一生,若苍白入魔,前路将会更凶险万分。
“这些不是妖邪。”林守溪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你的身体里也有?”
“我的身体里也有?我的身体里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物?”司暮雪立刻道。
“毒物侵入人体,人会染上种种病症,苦不堪言,而你体内也有与之抗衡的事物,它们会与这些毒物抗争,所以大部分病,人无需药物也可自愈。”林守溪解释道:“苍白首先是生灵,其次才是神祇,作为生灵的它,体内当然也有这样的东西,它们的真是数量,远比你看到的更多。”
……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入侵它身体的毒物?”
昆仑山下,慕师靖听完了小禾的论断,倍感吃惊。
“嗯,在西疆时,我在二师姐那读过很多藏书,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小禾看着前方乌乌泱泱的白色絮状妖物,冷静地说。
“小禾真是学识渊博呀……”
慕师靖夸赞了一声,默默地躲到她的身后,道:“也就是说,我们才是入侵这副身体的毒物?它们察觉到了入侵者,开始反击?这样说,会不会太涨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了?”
“毒物未必不好,如果这副身体本身就是恶魔,那杀死它的毒物就是正义的那方。”
小禾将一柄如水的剑平端在面前,剑锋直指这些杀气腾腾而来的棉絮状之物,身躯纤细却挺拔。
慕师靖看着她握剑的右臂。
杀死色孽皇帝的那刻,镇守传承彻底完成,如今小禾的手臂已被龙爪所代替,龙爪宛若铠甲,坚硬如钢铁的龙鳞紧紧相扣,如此狰狞,仿佛天生握着罪恶的权杖,可它与小禾妖娆的身躯相连,又没有任何违和感。天降大任于小禾,这是象征忠诚的镇守之臂,唯有叛贼伏诛方可抚平它的怒火。
“小禾真是姐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呀。”慕师靖一语双关,老老实实地躲在她的身后。
不知为何,她的腰侧,那柄沉寂已经的死证却是嗡嗡而鸣,好似欲欲跃试。
慕师靖拍了拍死证的剑鞘,劝诫它不要自不量力。
小禾护着慕师靖杀入了这白泱泱的大军之中。
如今的小禾仿佛人形的绞肉之刃,她笔直前冲,所过之处鲜血为路,妖物们的进攻虽然密不透风,可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却是无济于事。再多的蚂蚁也咬不碎钢板,它们用尽全力,也无法毁坏小禾殊绝之躯分毫。
小禾很冷静,她并没有沉浸于杀戮之中,只是沿着血路飞掠,杀入地心深处。
期间,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色孽皇帝对她说的话:
“当年皇帝深入昆仑,就是为了调查此事,谁知慕师靖那死丫头这般不懂事,直接拔出荒谬之剑把她斩了……不过,就算真的洞悉了一切,恐怕也无济于事,新生的苍白甚至有可能跳脱出隐生、太古、冥古之类的分别,直接跻身为星辰级别的宇宙生命,在这样的神祇面前,历史就是碾碎一切的车轮,狂暴粗鲁,不可逆转。”
“虽然祂真正的敌人不是你们,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呢?”
“如果不是陨星从天外降临,砸落大地,应验了大地颤鸣的预言,你们这些人可能永远也没有苏醒的机会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人类的救世主,是开万世之河的皇帝陛下。”
“什么?你怀疑我骗伱吗?我可不会骗人,因为色孽的定义早就被改写了,它非罪孽,而是爱,是灵感,是初始的符号,是爱欲的结晶,是礼物,是人所共同守望的美……我不会骗你,也不必骗你,你若不信,可去往昆仑,巍巍昆仑之下,自有你想要的答案。”
色孽之女帝走过酒池,满池美酒皆化作果香浓郁的雾气,雾气中,她翩翩起舞,身躯变得晶莹透明,在王座之前、歌舞之末化作雪花飞散。
雪花飘满大殿,纤细易折,仿佛妙手偶得的灵感,稍不留神间又不翼而飞。
之后,她赶回了神山,见到了师尊大人,将事情说明,师尊大人打开了异界之门,将所有人一同送到了这里。
此举消耗巨大,宫语被迫留在道门疗养身体,由楚映婵照顾她。
她与林守溪本想同来地心,却逢东海魔乱,识潮出世,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林守溪去海上平乱,她则带着慕师靖来昆仑探秘。
她本不想带慕师靖来的,但慕师靖主动请缨,说这也算是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有凶恶怪物,也应会让她三分薄面,带上她相当于带上了一个护身符。
小禾同意了,却不是被她说服的,而是觉得:“也好,与其在道门给师尊与楚姐姐添乱,不如来我身边好了,就当是给她们分忧了。”
慕师靖这才意识到,在她们心中,自己的存在只是在哪里添乱的区别罢了,这让身为仙人境高手的她倍感挫败。
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这具身体可真是一点不念旧情。不过也是,洪水无情无义,它本就是为毁灭而生,又怎么可能因为龙王庙改道?
至于她做的那个噩梦……
她羞于将那个噩梦告诉其他人——世界都要毁灭了,自己竟还在纠结昨夜有没有睡好,实在难以启齿。
小禾在前方冲锋陷阵,慕师靖在后方摇旗呐喊,她们的周身,尽是血肉的墙壁与经脉的荆棘,它们在小禾的兵刃下瓦解,裂口处喷出的血液滚烫得像是岩浆。
她们的敌人也不只是那些絮状的东西,一路杀过去,她们还遇到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敌人。
有的可以快速愈合伤口,修复小禾造成的剑伤,有的可以快速定位她们的所在,并将她们的位置信息发送给整个身体,调兵遣将,有的宛若百战将军,实力强劲,而且它们有一个特点:不会被同样的招式打败两次。
这些都是人类体内就拥有的东西。苍白的体型太过巨大,所以它们也随之变大了亿万倍,成了肉眼可见的敌人。
小禾虽已是神祇,但也不可能杀光这种数量级的敌人,她尽量不与它们纠缠,直接深入其中,破坏核心。
避开了它们的追杀之后,一堵又一堵巨大的肉墙堵在了她们面前。
这些血肉连绵起伏,如接天之山,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厚。
无路可走,唯有遇山开山。
小禾以剑在山体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领着慕师靖钻了进去,想要像穿山甲那样钻破山体,来到肉山的另一边。
可这好像是个陷阱。
她们刚刚钻入其中,肉块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不断地弥合,挤压,将她们牢牢地锁死在里面,小禾并无大碍,慕师靖却是支撑不住,她惨哼不停,骨骼也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像是要裂开了。
小禾要去救她,慕师靖却率先完成了自救。
救她的是死证。
死证于嗡鸣之中主动出鞘,将剑锋刺入血肉里,活物般的血肉触及死证,竟开始变质、溶解,如遇天敌般向后退散。
慕师靖立刻脱困。
“死证……”
慕师靖很是吃惊,她没有想到,死证外表朴素无华,关键时刻却能斩灭苍白的血肉。
有了死证的庇护,接下来的一路畅行无阻,她们穿过了血肉黏腻的山壁,来到了更为空阔的深处。深处已看不见岩层与石幔,她们的周围,血肉纤维错综复杂,数不清的血管如蟒伏地,上方更是挂着无数表面光滑的巨物,像是肉质的钟乳石。
慕师靖好不容易出来,胸口一松,只觉得要窒息了。
小禾采来两个鲜红血球,捏碎之后,大量的氧气从中涌出,慕师靖沐浴其中,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下来。
“没想到这柄剑有这般威力。”
小禾捧起了那柄乌金剑身,漆黑剑鞘的死证。哪怕已见识过两柄传说中的绝世名剑,小禾依旧被死证今天的表现给震撼到了。
“当然,这可是我精心温养的名剑。”慕师靖也倍感欣慰,她看着死证,露出了母亲看成材时那般的欣慰神情:“我早已看出了它的不凡,才主动拿没用的湛宫与林守溪做了交换,林守溪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赚大了,殊不知……”
“好了,别得意了。”
小禾打断了她的话,她以龙爪擦过剑身,观察了一番,问:“你知晓它的来历吗?”
“来历?”
慕师靖想了想,说:“这不是魔门之剑么,是林仇义传给林守溪的东西。”
“魔门,魔门……”
小禾轻轻呢喃。
死证在她手中震鸣。
忽然。
回忆扑面而来。
她想起了被司暮雪追杀之时,遁逃至黑崖的情景,彼时夕阳如水,巨大的黑崖斜插在暮色里,像是一块通体全黑的玉石,与周围苍翠的青山格格不入。
当时她就很好奇黑崖的来历,还询问过林守溪。
林守溪小时候也向苏世界询问过类似的问题,苏师姐告诉他,黑崖之底镇压着凶恶的魔物,这片黑崖就是由魔物渗出的鲜血所凝成的。当然,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它们大相径庭,多是百姓们口口相传的说法,并无任何的考据。
总之,黑崖在人们心中,多代表着灾兆与不祥,也正因如此,魔门才会选择在黑崖定居。
死证据说就是黑崖中炼取的神剑。
难道说,黑崖,乃至于这柄剑的形成也与苍白有关?
小禾越想越觉心惊。
“小禾,你怎么了?怎么一动不动的,你该不会被苍白给影响吧?”慕师靖伸出手,在小禾的眼前晃了晃。
小禾回过神,问了慕师靖一个令她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觉得,苍白会生病吗?”
“苍白……生病?”慕师靖蹙起眉,下意识地说:“神祇也会生病吗?”
“你从小到大,没有得过病吗?”小禾问。
“没有。”慕师靖摇头。
“与林守溪相处的一百年里也没有?”小禾又问。
“没有……不过倒是差点被他气出病了。”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嗯?他怎么气你的?”小禾忍不住问。
“他……”
慕师靖刚刚开口,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羞恼道:“小禾你怎么也这么不知轻重?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小禾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慕师靖也未追究,只是问:“小禾为什么突然问病的事……对了,你生过病吗?”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被一头独角兕的追杀,被迫躲入洞窟之中,那天晚上,独角兕在外面冲撞,我则高烧发作,痛苦难耐,只觉得脑子里有团火,随时要窜上去,将整个大脑炸开。”
小禾轻柔地笑了笑,说:“这份痛苦我一生难忘。”
慕师靖听完,倍感怜惜,忍不住抱紧了她柔若无骨的纤细身躯。
小禾想还以拥抱,可她看到自己满是鳞甲的右臂之后,动作微滞,最后悄无声息地垂落,只以左臂环住了慕师靖的背。
“我说这些可不是让慕姐姐来怜惜我的。”
小禾将死证归鞘,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坚不可摧之物。仙庭会在岁月中崩落,钢铁会随时间而锈蚀,强大如苍白,恐怕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感染上病症吧。”
慕师靖盯着死证,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她觉得小禾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在她面前露怯,便装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禾以为她懂了,也未再多做解释。
后方,先前被她甩掉的追兵又来了。
“休息好了吗?”小禾问。
“嗯。”
慕师靖用力点头。
小禾领着她穿过这座血肉王座,继续向前飞掠。
“对了,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慕师靖问。
“去龙的心脏。”小禾说。
……
“龙的心脏?”
司暮雪向林守溪询问此行的目的地,得到了‘龙王心脏’这一答案。
她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合情合理。
对龙类而言,心脏是高于一切的器官,这一点极有可能传承自苍白。如果想要阻止苍白的苏醒,毁灭掉它的心脏很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那颗心脏……该有多大呢?”
司暮雪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那应是数万座巨峰拼合成的肉瘤吧,它在地心深处黯然鼓动了数亿年,为末日的到来积蓄力量。他们即使找到了心脏,真的有能力将它毁去吗?
司暮雪悄悄看向了林守溪。
从他侧脸硬朗的线条上,司暮雪看到了孤注一掷般的坚毅,这让司暮雪稍稍安心了些,她知道,现在的林守溪很强很强,无论是与识潮邪神的一战,还是进入地心后一路与血肉怪物的战斗,都没有发挥出他真正的实力。
他就像是一枚真正的太阳,光华无穷无尽,照耀数十亿年而不歇。
可是……光有力量真的就够了吗?
若他真与苍白在地心打起来,哪怕他成功将苍白杀死,世界也很有可能会在他们的战斗中毁灭。
“地心这等危险,你不担心她们吗?”司暮雪问。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说。
“陛下伟力通神,自是不需担心,我说的是慕师靖那丫头。”司暮雪说。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又重复了一遍。
说来也巧,小禾带着个慕师靖,他带着个司暮雪,这凶险万分的地心里,他们各带上了一只拖油瓶,拖油瓶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倒是让这场九死一生的旅途显得没那么孤单了。
这一刻,司暮雪竟感到了一丝庆幸——幸好她足够弱小,不需要因为世界存亡的难题而痛苦、为难,她只需要老老实实跟在林守溪身边,听从他的差遣,做一只乖巧的母狐狸就好。
皇帝当年的决定倒是有几分英明呢……
司暮雪羞耻于这种依赖感,却将他的手腕捏的更紧,她在内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对于力量的臣服而已,并无其他意味。..
之后的路途依旧遥远。
这是一座血肉的迷宫,哪怕强如林守溪,一时也迷失其中,难以寻见出路。
之后的几个时辰,他们始终在这片脏器之林中穿梭,见识了无数大到不可想象的器官,司暮雪并不了解这些器官的用途,她的视线也不过是摸象的盲人,哪怕看得再远,也无法从这一个个冰山之角中窥见其真正的面貌。
之后,司暮雪还看到了大量沸腾的岩浆。
林守溪告诉她,这些是苍白的血。
上一世,苍白之血何其冰冷,她甚至能用自己的血开启一个漫长无垠的冰河时代。
如今,她的血又是如此炽热滚烫,这些被人们成为熔岩的事物在血肉的沟壑之间飞奔着,它们会在某些脉搏的节点积淤,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又会轰然爆发,在人间铺开灭世的烈焰洪流。
司暮雪越来越感到绝望。
神祇还未苏醒,也还未展现出真正的神力,但是它光凭自己的巨大,就已让人望而生畏。
后面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敌人,这些敌人越来越强,司暮雪起初还能动动手,到后面,她几乎任何出手的余地。
这百年里,司暮雪曾经读过三花猫的扛鼎之作诛神录,这本书虽然赫赫有名、老少皆宜,却也有诸多问题。其中最让人诟病的,就是书至后期时,原本凤毛麟角般的圣阶一下子多如野狗,男主出趟门,随侍的就有十多个圣阶天女,她们各有魅力,皆是称霸一方的女帝、领主、圣女,却又对主人公忠贞不二,言听计从。当时司暮雪觉得这太过胡扯,今日她来到地心,却发现,三花猫还是过于保守了。
地心深处,那些负责保卫主要脏器的怪物,每一个实力都不输司暮雪,它们分为一个个数以万计的聚落,一同呼吸之时,喷吐出的气息就足以毁天灭地。这哪里是圣阶多如野狗,根本就是多如牛毛!
她几百年的苦修,竟是不值一提。
其中有一个,甚至变得与司暮雪一模一样,企图以假乱真。
它们都败在了林守溪的手中。
书中的场景在司暮雪的身边具现,‘圣阶’的尸体堆积成山,林守溪坐在尸群之间休憩,他看着粉色的、垂满了肉芽的血肉之壁,像是一个不世出的魔头,于屠城灭国之后孤坐饮酒,望月叹息。
司暮雪在他的身边坐下。
她并未出手,却已麻木,她抱着双膝,抚摸着自己雪白的长尾,问:“刚刚那个血妖变的和我一模一样,你是怎么分辨出真假的?”
“司姑娘不是已经勘破虚实之别,明悟真我了吗?怎么问得出这般愚蠢的问题?”林守溪笑了笑。
“又拿此事取笑我……我不过是捉弄了你一次,你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吗?”司暮雪捏紧自己的尾巴,没好气道:“你可真是小气。”
“不小气的人该是怎样的?林某愿闻其详。”林守溪说。
司暮雪看着他刀削般锋利的唇,不由回忆起了那放肆的一吻,理直气壮地说:“你读过诛神录吗?那本书里的主人公与你法力相当,人家老婆都娶了不下三十位了,青梅竹马、恩师爱徒、诸界神女应有尽有,再看看你,本神女赏你一吻,你不思进取,反倒还记恨在心,真是令人懊恼。我若是你,定然早将那司神女收为禁脔,调教得服服帖帖了。”
“你希望我对你这么做?”林守溪问。
“我只是举例罢了,反正谅你也不敢……对了,听说巫幼禾将你管的很严,你对那小丫头言听计从?是真的吗?”司暮雪故意激他。
“谁对你说的?”
“楚映婵。”司暮雪骗了他。
“小语这逆徒又在外面败坏师父名声啊……”林守溪识破了司暮雪的谎言,他淡然道:“你别听小语胡诌,小禾这姑娘也就在外面耍耍威风罢了,平日在家里,她根本不敢忤逆夫君半句,小鸟依人得很。”
“是吗?”
司暮雪狐疑地看着他。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师靖总喜欢和林守溪吵架拌嘴了,拌嘴之后,她原本压抑的心境的确轻松了不少。
她伸出手臂,递到林守溪面前,说:“在我身上做个标记吧,以后要是再有那样狡猾的敌人,也不至于认错了。”
林守溪看着她皓白的手臂,本想说自己不会认错,可他对上司暮雪满怀期待的眼眸后,拒绝的话却再难出口,他略一沉吟,手指划动,在司暮雪的手臂上写下了一个‘雪’字。
这一雪字写的纤巧晶莹,真如一朵凝在她皓腕上的雪花,呵口气就会消融。
“我也给你写一个。”司暮雪说。
“不必了。”林守溪拒绝。
“不行,万一我认错了怎么办?”司暮雪据理力争,抓过林守溪的手,挥笔就写。
仙子们无论度过多少岁月,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少女,那是幼时的她们,稚气未脱却又娇俏可爱,司暮雪双眸亮起时,林守溪透过那双漂亮的瞳孔,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在明媚的午后给他递来花朵。没有人能拒绝这份好意。
林守溪没有挣扎。
但很快,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写的是个什么字?”林守溪问。
“哎呀。”司暮雪露出了歉疚的神色,道:“我不小心将‘怒’字写反了。”
林守溪将这个写反的怒字拆开读了一下,一时怒从心头起。
在一旁笑个不停的司暮雪很快被他抓了过来,惩罚在所难免,狠厉的抽打之后,林守溪意犹未尽,还从储物戒中抽出了某物,令司暮雪变成了一头史无前例的十一尾妖狐,这下她又羞又急,可是无论她如何软语央求,这位主人也心如钢铁,不为所动。
林守溪本想将这个字擦去,想了想,却也只是以袖将它遮住。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林守溪并未放在心上,他休憩了一会儿,就要继续上路。
一阵弯弯绕绕之后,林守溪再度停下脚步。
“陛下又迷路了吗?”司暮雪问。
“嘘。”
林守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暮雪预感不祥,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林守溪问。
“声音?”
司暮雪困惑不解,她环顾四周,唯见血肉蠕动,经脉横斜,哪里来的什么古怪声响?
她刚要说话,心脏却是一疼。
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是什么声音?”司暮雪也感到惊骇。
她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那个声响!
声音从遥远空旷的黑暗之处传来,像是佛堂暮色的钟声。
“心跳,是苍白的心跳声!”林守溪飞快做出了判断:“我们离祂的心脏很接近了。”
……
不只是林守溪,小禾与慕师靖也听到了心跳,她们的行动虽远不及林守溪迅速,但她们是从昆仑进发的,所以距离心脏反而更近一些。
小禾与慕师靖听到心脏的跳动,皆屏息凝神。
那个声音太过宏大,它仿佛大地母神的脉搏,震的人气血翻涌,心尖颤动。脚下的大地在这声音中显得不够坚实,它更像是冰面,随时都要垮塌沉陷。
“我们……接近了。”慕师靖低声说。
慕师靖腰侧的死证也再度发出了鸣声,如临大敌的鸣声。
与此同时。
在她们看不见的深处,在地下不知多少万里的位置,一个白色的幽灵静静端坐,仰首凝望,上方不见星空,她的眼神却如此端静认真。
她嘴唇动了动,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显然是一只很没有礼节的幽灵,她一开口就是:“真笨啊,人类果然都是蠢货,神明只要沾上了人类的形体,也会跟着变得愚蠢啊……”
幽灵在黑暗中晃动着,像是一道飘忽不定的微风。
“此非心脏之声,此乃丧钟之鸣。”幽灵说。
……
人间。
道门。
楚映婵一边打理着道门的事务,一边为宫语治疗伤势。
这次开启异界之门,她带了太多的人,反噬颇重,哪怕休养了一天一夜,依旧没能痊愈。
“我有些担心。”
宫语看着案边忙碌的仙影,忽然说。
“师尊担心什么?”楚映婵停下了笔,回身望去,声音婉约。
“我也不知道。”宫语摇了摇头,仙靥露出了一丝迷茫:“今日晨起,我就时常感到不安,我清心打坐两个时辰,却未能缓解分毫……这是多年未有之事了,我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而且,昨夜我做了不好的梦,我梦见所有人都死了,他们的碎片飞向太阳,燃烧成灰烬。”
“师尊是思虑过重了吧……昨夜,我也梦见守溪遭逢不幸,悲伤不已,但梦只是梦,赚取苏醒时的片刻怅然已然足够,师尊道心通明,何必未此多扰?”楚映婵柔声宽慰。
“是吗?”
宫语盘膝而坐,她凝望窗外晚庭,恰见暮色之中,落叶纷飞,愁思未解,反倒怅然之意更甚。
接着。
宫语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你还记得那天饮酒时,我答应你们的事吗?”宫语问。
“师尊说……你要将名字告知我们?”楚映婵问。
“嗯。”
宫语点头,寒声道:“映婵,你听好了,我要将名字告知你。”
“为何这般突然?”楚映婵问。
“因为我想知道师父是否安好。”宫语轻轻叹息,她说:“我的名字只有三人可知,多一人知晓,我都会因此受到反噬,如果我告诉了你我的姓名,我受到反噬,则说明师父还活着,若我安然无恙,则……”
“师尊何必如此?”
楚映婵绝美的仙靥上露出了一丝惊色,她连忙劝解:“无论守溪是安是危,我们身居此地,皆无能为力,何必横生枝节呢?师父养伤为重,切莫再提此事了。”
“可……”
宫语眼睑低垂,秀丽的双肩颤个不休,‘可’字的尾音在她唇间徘徊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声似哀伤似娇蛮的话语:“可我就是想知道啊。”
楚映婵檀口半张,一切劝诫之语皆噎在了咽喉,再也无法吐出一字。
她也想知道。
刚刚她骗了师尊,昨夜她根本没有入眠,又谈何做梦?
屋外,暮色如流水飞逝。
屋内,两位仙子双双静默。
宫语红唇翕动,就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时。
窗外响起了一道钟声。
许多人都听到了钟声。
钟声是从各个不同的地方发出的,道门、佛门、寺庙、皇宫、衙门……任何摆放铜钟或者有铜钟形状的事物,都在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敲响了钟声。钟声悠远宁静,无悲无喜,它好似野草的种子,在这冬春之交洒遍四野,钟声响起之处,暮色在天边凝结为永恒。
这是尘世的日暮。
道门之内。
宫语捂着脑袋,露出了茫然失措之色。
“师尊,你怎么了?”楚映婵忙问。
“名字……”
宫语喘息着,胸脯不断起伏,她终于找到了那种不安的源头:“名字,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了!我叫什么……我叫什么名字?”
宫语看着自己的双手,竭力全力回忆,却是无法将自己的姓名的记起——仿佛有人要将她从世上抹去,她的名字只是这一切的伊始。
同时。
长安城中。
刚刚回到家中的章胜云正在与妻子儿女吃饭。
妻子儿女听说他从得仙楼回来,皆缠着他问得仙楼仙人之事,问那仙人是不是真如世人所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章胜云回想起那场九死一生的经历,故作轻松地笑着,终于哄好了家人,章胜云才开始动筷子。
他一口菜还没来得及吃,外面就响起了钟声。
听到钟声,章胜云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一生精研命理,算人无数,这钟声响起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大限要来了。
不只是他的大限,全天下命理先生的大限都要来了。
“爹爹,你怎么了?”小女儿疑惑地问。
“爹爹没事,爹爹没事,我出门一趟,你们万万别跟上来。”
章胜云强自牵起了一丝笑意,他假托有事,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这一百年里,命理先生们风光无限,但这风光只是赊账,迟早是要还的。当初在得仙楼里,他就和司暮雪谈过末法之日……只是他没有想到,末法之日来的这么快。
末法降临,窃取天机的他们首当其冲要被杀死。
不只是章胜云,其他命理大师也如获感召,不可控地走上了大街。
钟声响个不停。
末法的神罚已经降下,他们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肠穿肚烂,有的人头滚落,死相极为凄惨。
章胜云在街边,平静地等待死亡。
他年事已高,人生圆满,死而无憾……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不能看到最爱的儿子与女儿长大成人。
突然,身后的门打开了。
章胜云回头望去,却是愕然:“你们出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们待在屋子里等爹爹回来吗?!”
出来的是他最为疼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他一生窃取天机,就是为了给他们换来荣华富贵。
小男孩与小女孩一同看着他,他们的眼神变得木讷,声音则透着些许惊惧:“爹爹,我们偷看过你的命理书,我们都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