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龙王墓地的吹箫人(下)

「那,那你来吧!!」

慕师靖跪坐在地,雪白道裙被她蜷紧的纤指抓出褶皱,过了很久,她才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猛地背过身去,双手扶墙,腰肢微塌,作跪趴状,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

可是,林守溪不知是不是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住了,一时竟无所动作。

慕师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更感羞耻,她将挡住视线的秀发挽至耳后,随后微微回头,斥责道:「刚刚催促个不休,现在又磨磨蹭蹭,你这是何意?诚心戏耍羞辱于我么?」她刚刚说完,眼角忽有白影飘来,接着,她整个人被从身后抱住。

林守溪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抱住了她。

他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将她抱住,说:「不必紧张,我们可以先出去走走。」

「谁紧张了呀?」

慕师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象征性挣扎了几下后,再无后话。

她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冲动,便只好冷起脸,佯作生气,以此预防林守溪对她的取笑。

地宫很大,生命也丰富多彩,说是另一个世界也不为过,只是这地宫无日无月,哪怕再开阔空旷,依旧给人压抑之感。

出门之前,慕师靖梳妆打扮了一会儿。

慕师靖的梳妆打扮向来极为简单,一般而言只是梳理一番头发,最多再饰些红色唇脂,看着更艳丽些,慕师靖对此的说法是'不施脂粉是为了保持天然去雕饰的美',但林守溪知道,她其实是因为不会。

这也不怪慕师靖,她容颜太美,任何修饰都显得多余,所以,哪怕她再心灵手巧,也在化妆一事上显得笨拙。

慕师靖换了身黑色的礼裙,收拾心情,暂时离开了这座浮空的石屋。

石屋外是觐见神明之道。

神道犹如脊椎骨,横跨虚空,将石屋与地面相连。

这条神道也别有玄机。

它的长短完全取决于行走者内在的时间,当你心情明快,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时,你就能很快通过神道,当你压抑紧张,有度日如年之感时,神道也会变得出奇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林守溪与慕师靖手牵着手,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能走过神道。

「别紧张,将心放空。」林守溪说。

「我不紧张,紧张的是你吧?」慕师靖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有些人,贼喊捉贼最在行了。

「是么?」

林守溪松开了与慕师靖相握的手。

接着。

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之后,漫长的神道上,就看不见林守溪的人影了,唯余慕师靖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才怒道:「你给我回来!」

她向前跑去。

可是她越心急,神道也就越长,她跑了好久也没能追上林守溪,她停下脚步,心中翻涌起子然一身的孤独感,她坐在地上,倍感委屈。

这时,林守溪又回到了她的身前,对她伸出了手。

慕师靖不觉感动,只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她狠狠打了下林守溪的手,恼道:「谁让你回来的?」

终于,他们还是来到了岸上。

鞋子触碰到坚实的陆地时,慕师靖感到了难言的踏实。

地宫很大,危机四伏,一个月也无法逛完。他们没有明确的去处,只是在广袤的地下世界里行走,通过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当年苍白陷入绝境时的痛苦一一她想要创造一个自欺欺人的世界,但她终究没能骗过自己,最后,她只能孤注一掷地将希望寄托给一个终极的幻想。

慕师靖的心也渐渐

静了下来。

他们境界恢复,已无性命之虞,此时行走地宫,更像是在探索瑰丽神秘的洞天奇景,这里虽然是苍白创造的,但慕师靖行走其中时,依旧常常被一些诡谲异象惊吓到。

与初来地宫时一样,他们踏足此地,立刻受到了土著生灵们的敌视与围攻,他们被一群会放电的老鼠撵着跑了好久,又在海里遇到了似鲤似龙的狂暴怪物,林守溪并不畏惧它们,但他也没有拔剑,只是一味地带着慕师靖逃跑。

这样的逃亡总能唤起他们诸多的回忆,说来也怪,这些惊心动魄,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画面,在回看之时,竟蒙上了一层温馨的光。逃至一片犬牙交错的石林时,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慕师靖坐在石头上,侧目望去,忽然看见了石缝中长出的花。

那是一朵白色的四瓣之花,花瓣单薄清丽,花茎纤细脆弱,它从石缝中挣扎出来,顽强地在风中飘摇。

「你看,即使是再险恶的地方,也总有美好之物在幽暗与夹缝中生长出来,当年的苍白固然绝望,但她心灵的深处,希望应从未磨灭。」慕师靖说到这里,不由莞尔,心情也随之明亮了许多。

她伸手去抚摸花瓣,想让指尖也沾一点希望的花香。

林守溪却抓住她的手腕,说了一句'小心'。

下一刻。

鲜花下的大地震动,一条藏在岩石下的藤蔓之蛇闪电般冲出,咬向了慕师靖。

原来,这朵鲜花是从藤蔓之蛇的额头上长出的,它以芬芳的花朵为饵,吸引其他生命靠近,然后发动突袭,将其吃掉。

慕师靖回过神时,藤蔓之蛇已被林守溪斩杀。

白色的花随着生命一同枯萎。慕师靖感到失落。

穿过嶙峋石林,继续向前,是一片淡水湖,湖水由地缝中漏下的雪水聚成,远远就能感到一阵清凉。

这片湖泊倒是平静。

慕师靖坐在湖边,不由想起了当初与林守溪泛舟的夜晚,孤岛宝刹,风雨来袭,她临风吹箫,与睚眦恶战于浪涛之间,冲天的风潮卷过,吹落了岛上沉甸甸的蛇血梨。

如今,洞箫犹在,斯人未改,只是当时月色已不可捉摸。

慕师靖还在黯然神伤时,一旁的林守溪已雕刻好了木舟。

木舟入水。

林守溪牵着她的手跳上木舟。

慕师靖立在舟头,黑色礼裙的下摆贴着纤白的腿儿拂动,她从戒指中取出那支饱经风霜的竹箫,放在唇边吹奏,婉转动人的箫声传远,触及石壁后轻轻弹回,将曲调衬得更加缭绕。

水中的鱼儿似也被箫声吸引,在湖面上惊起圈圈涟漪。

接着,这唯美的画面之下,无数的尖牙利齿的食人鱼跳出水面,向着船舱上涌来。

曲调落幕之时,更有恶蛟从深潭抬首,要将他们连人带舟吞掉。

林守溪拔剑。

慕师靖松开洞箫时,恶蛟已落回水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然血雨。

曲高和寡。木舟停靠岸边。岸上是一片冰雪。

慕师靖坐在冰雪之中,将白雪放在掌心揉搓,竟浑不觉冷。

「我小时候,师姐给我做过鱼,师姐做鱼的时候,总会先给鱼弹一首古琴。我不理解,向师姐询问缘由,师姐说,她这么做是想让鱼放松,并在鱼彻底放松戒备之时,冷不丁将其斩杀,这样的鱼,生前愉悦,所以肉质也最为鲜美。

慕师靖在玩雪时,林守溪的说话声响了起来。

慕师靖听了,心头一惊,问:「你这是在借鱼喻人?

她想,现在的自己不就是那条在宰杀之前被带出来放松的鱼吗?

什么借鱼喻人?」

林守溪疑惑发问,并将烤好的鱼递了过来。慕师靖看着这条鱼,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这种悲伤很快又被鱼肉的鲜美一扫而空。

吃过鱼,饮过泉水,两人继续向地宫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越是寒冷。

若之前世界的主色调是险恶,那眼下的世界就只剩下严寒了,这晶莹冰雪里,他们是唯一的生灵。

雪原朝着高处耸立,宛若一座隆起于地下的山峰。

慕师靖隐隐觉得,山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自己。

他们来到了雪山之顶。

雪山之顶,更有石壁参天,如苍穹横绝,再无道路。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来到了地宫的边缘。

石壁之下,矗立着一块孤单的墓碑。

墓碑方方正正,表面光滑,无一文字,来历不明。

「这是地宫的界碑吗?」林守溪问。

「不。」

慕师靖摇了摇头,说:「这是墓碑。

「墓碑?谁的墓碑?」林守溪问。

「我的。」慕师靖回答。

林守溪一直不知该说什么。

「很奇怪么?」慕师靖微微一笑,道:「这座地宫本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坟墓呀,这里死寂、压抑,充斥着混乱与邪恶,作为龙的葬身

之处,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座地宫是苍白的坟墓么。」林守溪后知后觉。

无论是苍碧之王还是虚白之王,它们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树根缠绕心脏,封镇地下,而苍白作为万龙之王,竟也与世界之木构成了相似的画面,这一幕透着宿命的诡异之美,仿佛是专为龙这一伟大生命绘制的末日图卷。

「那灰墓之君...「

「或许,灰墓之君也是从这座坟墓中诞生的怪物。」

慕师靖淡淡微笑,她俯下身子,手指在线条笔直的墓碑边缘滑过,她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苍白虽是万世之君,但世上岂有绝对完美的生灵,哪怕强如苍白,在彷徨与犹疑之中,依旧可能会无意识地孕育出黑暗而邪恶的魔鬼,世间万物本就如此,苍白在创造出这套秩序的同时,也会被秩序本身所俘获。她无法忤逆自己。

林守溪轻轻点头。

少年少女静立在这无字的墓碑前。

「要悼念么?」林守溪问。

「怎么?你这般盼着我仙逝?」慕师靖嘴角噙笑。

林守溪也忍不住笑了,说:「你最多叫魔殒。」

「找死!」

慕师靖凶巴巴地朝林守溪扑去。

林守溪下意识躲开,与她追逃,可奇怪的是,这次,慕师靖没有追来。

林守溪再回头时,却见慕师靖正端坐在这古老的墓碑上,正对他微笑。

黑色礼裙完美熨贴着她的身段,半露的香肩白的惊心动魄,那双足跟偏高的尖头小鞋已经褪下,放在墓碑一侧,套着玄色雪丝薄袜的玉腿轻轻垂落,线条曼妙灵巧,秀雅嫩足藏在薄袜之下,只可隐隐窥见轮廓,惹人遐想。

她梳着精致的发髻,清艳绝伦的秀靥泛起轻柔的笑,让人无法分清,此刻坐在这里的,究竟是幽艳诱人的妖精,还是不食烟火的道门圣女。

她的微笑是对林守溪的邀请。

「在这里么?」林守溪倒是犹疑了。

「还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吗?」慕师靖反问。

这一刻,她似雪莲也似罂粟,散发着清香而诱人的毒,却如此牵人魂魄。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了。

这几个月来,他们压抑了太久,这累

积的阴云终要宣泄成最暴烈的雨。

林守溪也不再犹疑。

雪地里。

少年少女相拥在一起,胸腔相贴,双唇相贴。

明明是清凉的唇,可触碰到一起时,却像是火焰与火焰的相遇。林守溪明明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却又无比地娴熟。

忘情地吻过许久,慕师靖的双剪水明眸复归清澈时,她只觉得周身沁凉,这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

「小贼。」慕师靖幽幽嗔怪。

这是道门圣女最终的宿命。

过去,她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哪怕想象到,唯一能感到的,恐怕也只有屈辱,但此时此刻,她只想醉心其中,不再醒来。

她银牙紧咬,泪花盈盈,却没再喊痛。

一路走到今天,这样的疼痛已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疼痛之后,等待她的是前所未有的欢愉。

他们像是最狂暴的风雪,最明艳的雷电,风雪雷电之中,少女则是最为捉摸不透的雾,她时而任人摆布,时而又高高在上,时跪时卧,时而蛮横,时而娇弱,时而痛恨疾快,时而又厌弃缓慢,林守溪回应着她的一切心思,十指紧紧相扣。

风雪渐歇。

时间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

多年之前的洞窟里,林守溪与慕师靖被困在雪夜冰窟之中,彼时他教少女吹奏洞箫。今夜,是出师之时。

少女倦卧冰雪,衔箫吹奏,漆黑的秀发散在雪面上,宛若寂静垂落的凉夜。

无声胜有声。

与此同时。

鼎火突破了虚白的界线,抵达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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