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铺满了林守溪的肩头,林守溪隐隐觉得身旁的女子在哭,他以为她是在思念爹娘,他忍不住抚揉上了她的长发想要安慰,宫语却是轻轻摇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读。
林守溪点了点头。
笔记翻到下一页。
宫盈所在的宗门为玄妙门,也就是如今玄妙阁,她为师门招了个弟子,师父并不多么高兴,只是十六门主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他骑虎难下,只能将这来路不正的男弟子纳入门中。
对于此事,宫盈只是一时豪情,并未太放在心上,至于这名弟子之后的去留……
既然是自己招纳来的,那多少要对他负些责,她将这弟子抓到僻静之处,与他聊了聊,却发现这根本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也不开窍,不仅如此,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以后我就叫你小颂吧。”宫盈说:“要是在神山受欺负了,就来找师姐,师姐给你撑腰。”
宫盈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威风,又黑又瘦的小颂微仰起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呆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之后,宫盈就忘了这件事。
她是神守山这一代弟子里的风云人物,年纪虽小,但是很忙,她要处理各个‘帮派’间的事务,要与不服气的帮派战斗,将他们打服,还要给手下的小弟们做话事人,调停矛盾,每一天都充实而忙碌。
神山的日子逍遥自在,远比她是童年更加快活,她每天走在路上时,身后都跟着一大帮少年少女,每天吃饭的时候,她都会随意去点自己的花名册,以此挑选共进午饭的伴侣,当时,小颂也混在她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整天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他在人群里很不显眼,因为肤色较黑,天黑的时候甚至看不清他的人,宫盈从未投入过太多的视线给他,直到某一天。
那天,神山终于有义士看宫盈不顺眼了。
那是一位少年,少年名为邢胜,与她同龄,少年丰神俊朗,仙风道骨,出自神守山十六门之一的孤道门,某天宫盈在拉帮结伙共谋大事时,邢胜出现,打搅了这次英雄会。
邢胜找她麻烦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妹妹整天跟着宫盈鬼混,不思进取,他怕宫盈耽误妹妹的前途,但劝说不来,所以想让宫盈当众出丑,让他妹妹迷途知返。
宫盈嚣张跋扈惯了,岂能忍受这等挑衅,她不仅不惧怕比她年龄大的,甚至连声师兄师姐都不愿意叫。
宫盈卷起衣袖,就要与他决战,邢胜却是摇头,说,这样的战斗太过无聊,不若这样,我们各自从手下弟子里挑选三人,让这三人打擂台,谁的人先输完,谁就输了。
宫盈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打,所以出此计策,她也懒得揭穿对方的懦弱,慵懒地答应了下来。
可挑选弟子的时候,她却犯难了,她拥趸者众,但这些拥趸者大都是比较懒散的弟子,真正勤学好问发奋苦读的,哪里会整天来当山溜子?可邢胜是有备而来的,来帮他撑场子的,各个都是孤道门的杰出子弟。
宫盈也没怕,跟着她的弟子们虽大都不务正业,但总有几个撑场面的,比如她钦定的后宫‘正妃’,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清秀俊逸,出身尊贵,对她极为痴情,在其他人眼中,他们几乎是天生一对。
这位‘正妃’自告奋勇愿意参战,并夸下海口,定能以一敌三。
宫盈是个极讲江湖义气的人,她知他境界不俗,毫不怀疑,任命他为主将,接着又随便挑了两名跟班凑数。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白衣少年第一轮就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
当时的宫盈不理解是为什么,很多年之后,她与这少年说起往事,才知道,他原来是被收买了,邢胜收买他没有用任何东西,只是用他的过去作威胁——他并非出身名门,他父亲是瓦工,母亲是浣衣娘,他是被卖去富贵人家的。
当时的宫盈傻眼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给人当众道歉的模样,她是玄妙门稚童班的大师姐,代表着这一代弟子的颜面,是不能给任何人卑躬屈膝的。
果不其然,第一弟子落败得太快,第二名的弟子心境也跟着乱了,很快败下阵来。
宫盈一行人已无人说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妹妹,我们是仙来者,仙来者是陛下真正的追随者,岂能与这些低贱的壤生者同流合污?”邢胜如此劝诫妹妹。
在那个年代,关于仙来者和壤生者的争吵还很激烈,仙来者们很重视自己血脉的高贵与正统,他们是陛下的侍者,自认为不可与这些土生土长,侥幸窃得修仙之命的凡民混为一谈。
宫盈没心情与他辩论。
第三名弟子是宫盈随手挑的,又黑又瘦,看着虽然还算结实,但境界实在太差,一看就必败无疑。
人生总有低谷……宫盈安慰着自己,心中不断想着权宜之计。
但这个黑瘦少年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的境界不高,武学招式也简陋笨拙,但他的体魄却强韧惊人,对方流光溢彩的拳头竟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守,他就双手抱胸,等人来攻,待对方打急眼后,伺机还手。
第一个对手在出拳之际,被他弓步下蹲躲过,然后双手托举起他的身子,顺势将他摔出了场地。
第二个对手要弱一些,但黑瘦少年打得很谨慎,步步为营,最终突如其来扫出一脚,对手下盘不稳,摔倒在地,他没有给对手爬起来的机会,苍鹰般扑上,将他扼牢。
前两战消耗了太多力气,面对第三个最棘手的敌人时,黑瘦少年也感到力所不逮,他被数次打倒,又充满韧性地重新爬起,最后他假装摔倒,诱对手来攻,然后电光火石般抓住他的手臂,整个身体用劲,将他抡起,砸到场外。
一人敌三人。
黑瘦少年摇摇欲坠,满身汗水,却是站到了最后。
人群中爆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喝彩。
宫盈也被这一幕所震惊,她没有想到,自己麾下竟卧了这等虎,藏了这等龙。
她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这少年也很喜悦,仿佛自己完成了某样伟大的使命,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只因宫盈问了一个问题:“英雄,你叫甚么名字?”
宫颂的名字是她取的,可是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少年愣了之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宫盈还算有点良心,终于想起了这个她一时豪情收入门下的弟子。
邢胜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鞠躬道歉,在宫盈的小跟班们的嘘声中灰头土脸地离开,一时间,宫盈的声望更上一层楼,弟子们欢呼雀跃,甚至准备起了庆功宴。
对于这个帮她立下了大功的少年,她觉得单独犒劳他。
“你去聚德楼等我,今天师姐请客,请你吃好吃的补补。”宫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颂用力点头,很是感激。
可小颂刚刚离开,宫盈的小帮派便在这声势最旺之际遭受了灭顶之灾。剿灭她帮派的是师父,原来是邢胜输不起,去玄妙门的长老那告状,张口弟子前程堪忧,闭口拉帮结派养患,师父派长老来调查,正看见宫盈领着大家在那喊口号,喊的是‘千秋万代,唯我独尊’,
师父亲自出手。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宫盈的小帮派就土崩瓦解了,当然,师父也给足了她的面子,名义上是将这帮派收编至玄妙门了,师父还贴心地给它取了个名字:神妙帮。
当然,师父赏罚有度,在处理完这个小帮派后,将她罚去思过崖上面壁思过。
她需要思过七天,每天思过三个时辰。
于是,宫盈被迫在思过崖无聊地待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和谁有约定……和谁来着?
夜色已深,秋风冷冽,想来那小子早已离去了吧……宫盈这样想着,准备回去睡觉,却是横竖睡不着。
夜半时分,她披衣而起,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去聚德楼看看,接着,在聚德楼的旗杆下,她看到一个少年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冷得瑟瑟发抖,他看到宫盈来,冻得僵硬的脸上做不出表情,眼睛里却是流露出了惊喜之色。
宫盈走到他面前,问:“你为什么还在这?”
“等师姐啊。”
“我这么久不来,你不知道回去?”
“可师姐没说不来啊。”
“……”宫盈看着这傻乎乎的少年,叹了口气,又指了指身后彻夜开张的酒楼,问:“外面这么冷,你就不知道去里面躲躲?”
“我,我没钱。”小颂支支吾吾。
“没钱就不能进去了?你是神山弟子,把你的弟子招牌亮出来,哪个掌柜的敢拦你?”宫盈有些生气。
“里面太漂亮了,我不敢进去。”小颂嗫嚅,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宫盈见他干瘦的样子,一句狠话都放不出来。
她红唇微抿,拉起他的手,说:“好了,我带你去喝汤,暖暖身子。”
小颂与她手牵着手,这一幕看似很美,但他的手早已冻得僵硬,根本无法感知到少女小手的柔软触感。
宫盈点了一桌子的东西。
小颂的手渐渐焐暖,他低着头,很拘谨,小筷小筷地夹着菜,不敢看宫盈一眼,宫盈问他会不会喝酒,小颂问酒是什么,宫盈哈哈大笑,说小颂你见识真浅,酒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今天师姐就带你见识一下。
小颂第一次喝酒,觉得酒很辛辣,难以入喉,但总比兽血好喝多了,他喝了两碗后,一抬头,却见宫盈趴在桌面上,醉醺醺地说着话。
读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确信,小语和她娘亲是一脉相承了。
按理来说,这时小颂应背她回家,但他不懂酒,以为是有人在这水里下了毒,心急如焚,忙和掌柜理论,他的神山官言说的很差,与掌柜说不清话,大打出手,闹了好久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醒来后,宫盈坚持声称自己没醉,只是太困,睡过去了。
她听说了小颂为她大打出手的时,笑得前仰后合,当然,这种笑在她要出钱赔打坏的桌椅时,立刻凝固了。
小颂做错了事,低着头,很内疚,宫盈念在他今日有大功,虽心疼钱,也没追究什么。
上完课后,宫盈又要去面壁,小颂依旧陪在她身边,他听说师姐要面壁七天后伤心不已,觉得师父做得不对,于是他苦思冥想之后做了一件事——他将思过崖碑亭上的牌匾偷走了,这样,没有思过崖,师姐也就不需要思过了。
当然,事情没有小颂想的那么简单,很快东窗事发,小颂也被一起抓去了思过崖,与宫盈一同思过七天。
许多年后,宫盈回想此事,始终觉得,这是小颂故意的。
那七天里,两人每天都会相处三个时辰。
思过崖的日子很无聊,宫盈不是趴着睡觉,就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数云,小颂也没什么好做的,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想方设法打猎,给宫盈做饭吃。
他的刀工意外的好。
宫盈看着切的整齐纤薄的肉片,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练过厨艺,这打工简直可以聚德楼最好的大厨,他沉默良久,只说,自己以前切过很多年的肉。
宫盈吃人嘴短,就开始传授他各种各样的法术,教他识更多的字,帮他纠正奇怪的口音。
小颂十分感激,觉得师姐对自己实在太好了,宫盈小手一挥,说我这么费心费力地教你,只是想利用你以后帮我做功课罢了,你不必太感激我。
面壁思过的七天,他们每天都会相处三个时辰,这是小颂最快乐的时光,宫盈不仅给他讲自己童年时的壮举,还教他折纸,编织,刺绣等手艺,小颂学得很快。
七天之后,小颂以拜师之礼谢过了师姐,宫盈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说你的厨艺不错,以后可以来我后宫掌勺。
之后,小颂真的肩负起了帮宫盈做课业的重担,一做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宫盈夺得奖章无数,她是这一代神山弟子中公认的天才,是最闪闪发光的明珠,神守山举办的稚童骑射比赛里,她创下的纪录百年也无人打破。
小颂则是度过了波澜不惊的几年,最后一年,神守山与云空山举办了一场交换弟子的活动,宫盈毫不意外地被师父请去了云空山,宫盈走的那天,师父松了口气,哈哈大笑,直言自己终于可以过一年清静日子了。
这一年里,小颂都没有见过师姐,只在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师姐的所作所为,她依旧是那神完气足的小恶霸,将云空山的小山门闹得鸡犬不宁。
一年后,师姐衣锦还乡。
六年之期已到,他们要从神守山出师了,出师之后,会有一场新的考核,考核通过的可以重新选择山门继续在神山进修,不通过的则各自回家。
六年的同窗一大半都要在今日分别。
师姐回到玄妙门,触景生情,缅怀过往,环顾这帮陪她闹了六年的跟班们,说了许多豪气万丈的话语,说着说着,师姐忽然问:“小颂呢?小颂这小子去哪了?”
小颂在人群中默默举起了手,宫盈大吃一惊,她看着眼前气宇不凡的俊秀少年,一时无法将他和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
这几年,小颂不用为吃喝发愁,也不需要整日在烈阳下曝晒,肤色渐渐由黝黑变成了漂亮的小麦色,他个子飞窜,五官也变得坚毅俊朗……神山让鬼变成了人。
只有跟小颂说话时,她看着他木讷腼腆的样子,才确定,这是如假包换的小颂。
出师的那天,所有弟子站成一排,仙师给他们留了画做纪念,画很细致,每一张人脸都清晰分明。
那天散场后,小颂偷偷将一本漂亮的笔记簿子送给师姐,薄子制作精美,上面绘着并肩眺望日落的人影。
宫盈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喜欢师姐吧?小颂立刻,面红耳赤,连忙发誓,表示自己对师姐绝无非分之想。
宫盈看上去却并不高兴。
不出意外,宫盈与小颂都通过了考核,继续在神山进修,巧合的是,这一次,他们依旧分到了同窗。
这次的课业为期四年,四年后,若能成功抵达玄紫境即可出师,出师后可以选择是否继续留在神山攻读仙人境。
宫盈入门之时,就已是玄紫境了。
日子本该这般波澜不惊地过去,但那年年末……
年末时,宫盈带了一帮要好的朋友回宫家,请他们吃饭、游玩,小颂就在其中,彼时的他已是宫盈的心腹,宫盈去做什么大事,都会捎上他。
但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酒足饭饱之后,宫盈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场灭族的灾难却已在暗处酝酿。
宫家有人偷偷参拜邪神雕像,在完成了祭祀的仪式之后,无数的邪灵从幽暗处降临,笼罩了整个宫家,要以血祭完成这场大典。
邪灵在家族中飞窜,肆意屠戮,偌大的宫家瞬间变成了鬼蜮。
宫盈从酒醉中醒来时,她正趴在小颂的背上,在邪灵嘶叫的家族中逃窜,她很快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拔出剑,与小颂一同投入保卫家族的战斗。
这场战斗尤为惨烈,邪灵像是割不完的稻子,一茬又一茬地汹涌着,他们精疲力尽,浑身是伤,孤立无援之下,他们又雪上加霜地被一头凶残的厉妖给盯上了,厉鬼像是嗅到了最诱人的猎物,嘶叫着朝他们扑来。
宫盈与小颂使出全力,拼死抵抗,最终逃入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里。
宫盈的境界比小颂高,但体魄远不如小颂,她闭着眼,轻轻喘着气,说自己重伤难愈,今日必死无疑了,与邪灵厮杀而死,是修道者的荣耀,你不必伤心。
宫盈觉得自己说得很潇洒,但小颂哪里听得了这个,他在杂物室里不停翻找,试图找点能用以疗伤的东西,可这间杂物室堆放的都是废弃之物,莫说丹药,连用以包扎的干净布带都找不到一条。
小颂翻着翻着,却是翻出了一张图,那是一张藏宝图,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金紫筑仙丹?”小颂喃喃道。
他隐约听说,这是一枚极珍贵的仙丹。
但这地图像是被打乱过,断断续续的,旁边的还有一行谜题般的字:仙子披白袍,腿细脚瘦小,玉颈纤美声清亮,坐时立也卧时立。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小颂正想着,宫盈已强撑着站起,说:“你帮师姐做了这么多年课业,师姐还没真正报答你什么,今天就送你一条命好了,师姐当初将你纳入山门时,就答应过你,无论如何会为你撑腰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话间,宫盈已推门而出,她要用身体作为诱饵,将邪灵引向别处,让小颂有活下来的机会。
小颂大惊,夺门而出,一把抱住宫盈,将这个已做好了舍生取义准备的师姐生拉硬拽了回来。
宫盈大怒,骂他幼稚,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你个笨蛋,意气用事只会平白无故丧命。
小颂却说,我有救师姐的办法了。
宫盈本以为他是骗人,谁知小颂给她展开了那张藏宝图,她辨认许久,才恍然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很多年前做的游戏,当时她得了两颗筑仙丹,没有吞服,而是将它们掩埋好,做了几张宝图,让人去争抢。
这……
这谜底是什么来着?
宫盈早已忘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想的了。
但小颂解开了,这个字谜的谜底是‘鹤’,在思过崖的日子里,宫盈教过他仙鹤的特殊叠法,他将这张纸叠成了鹤,叠成鹤时,断续的地图之线在鹤背上精确地连到了一起。
“这……”宫盈愕然,痴痴道:“好神奇哦……”
她没想到,自己小时候竟能完成过这么精妙的设计,更没想到,她的小心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小颂给破解了。
小颂确定了丹药的位置,连忙去找。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幸运的是,这个宝图这么多年也没被破解,他回来时,手中紧紧地攥着两枚闪闪发光的筑仙丹。
两人各自吞下了一枚。
未等他们将丹药之力完全消化,门外,脚步声忽然响起,越来越近——那头炼狱恶犬般的厉妖来了。
几乎没有商量,两人同时拔剑,杀了出去。
那日巫家下了极大的雨。
暴雨中,宫盈与小颂拄着剑对跪在泥地里,精疲力尽,身旁堆积着厉妖腐朽的残骸。
邪灵还在不断涌来。
小颂抱住了宫盈,将她按在泥地里,他用身体死死地压住她,想以血肉之躯为她抵挡住邪灵的侵袭。
预期是撕咬没有到来,反倒是云开雾现,金芒洒落,神守山的修士驾驭法剑,破空而来,他们及时赶到,将满天邪灵斩得只剩凄厉哀嚎。
宫盈与小颂得救了。
彼时的小颂已重伤昏迷,他将宫盈抱得太紧,任他们怎么用力,都无法将这对少年少女分开。
小颂醒的时候,正躺在医馆里,宫盈就在他隔壁的榻上,她已清醒,正低头看书,打发时间。
宫盈见他醒了,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那场邪灵之乱死了很多人,不仅是她家族中的人,还有受邀去她家中作客的同窗,医师说小颂的情况极不稳定,若无法及时清醒,很有可能会被邪灵拖入沉沦的深渊,永劫不复。
幸好他醒了,他醒之前,一直在喊师姐的名字。
宫盈认真地表达了谢意,但言语是苍白的,她真正的心里话盘桓在舌尖,像是某种最原初的,无法表达的语言符号。
小颂的身体上缠满了绷带,他低着头,也感谢了师姐。
历经生死的两人,醒来之后,只是这样简单的对白,宫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便想方设法与他闲聊起来,她问:“我看你背上有很多旧伤,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小颂沉默良久,才说起了他过去的故事。
这个寂静的夜里,他将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和盘托出,宫盈是唯一的倾听者。
宫盈听完,震惊良久,她知道小颂的童年并不好,却从没想过,他的过去悲惨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刀工的确是切肉练出来的,那些肉里有妖兽的,有邪祟的,甚至还有人的……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宫盈问。
“师姐也从来没问过啊。”小颂无辜地回答。
相识七年,这是宫盈第一次问起他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要拼死救我?”宫盈问。
“因为……”小颂犹豫许久,最后轻声说:“因为师姐很重要。”
宫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两两无话。
本以为这次交谈就要这样过去,宫盈却忽然起身下榻,她来到小颂身边,俯下身,亲吻了他的额头。小颂怔住了,他仰起头,看着师姐豆蔻年华的清美面颜,心几乎要从胸腔里挑出来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这样,那从今天起,我们……”宫盈咬着唇,声音也低了下来,她脸颊微红,似在犹豫什么。
窗外新雪初霁,星辰似海,少年少女在这个如水的凉夜里对视着,窗外狂风大作,雪花逆空而卷,他们之间的时间却像是停了下来。
“我们……”
小颂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吻才残留着湿润。
“那从今天起,我们就结拜为真正的姐弟吧!”宫盈鼓足勇气,眼睛闪闪发亮。
……
“啊……你揪我头发干嘛,这笔记是你娘亲写的,又不是我写的,你要怪怪你娘亲去!”林守溪看着身旁忽然暴怒的仙子,抚摸着她的手臂,让她松开了拽着自己头发的手。
“这笔记是你读的,你也有责任。”宫语气恼,疑惑道:“我小时候这般聪明,为何娘亲却这么笨呢?”
林守溪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宫语见他这般不信任,更加不悦,问:“我小时候不聪明吗?”
“小语小时候……很有大智慧。”林守溪意味深长地说。
宫语总觉得他是明夸暗骂,更恼,她抱着他的手臂,叹气道:“没想到娘亲小时候这么笨,气氛都烘到这份上了,结果来一句认姐弟,我要是爹爹,我一定打她屁股。”
“你不懂你娘亲。”林守溪说。
“你懂?”宫语蹙眉。
“在相爱之前,认的身份越多,相爱的时候,才越是刺激有趣,你娘亲看的比你长远。”林守溪语重心长地说。
“……”
宫语觉得他是在说歪理,却又觉得这歪理意外动听,她面颜上的清冷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妩媚的笑:“师父收我为徒,又认我为师祖,是不是也有此意呢?师父为了让徒儿明白这一道理,言传身教,煞费苦心呢,呵,师父如今迟迟不愿回应徒儿,是因为身份叠得还不够多么?师父想玩什么尽管说,徒儿都会满足你的哦。”
宫语雪白的长袍宛若冰丝睡裳,她腰间的束带没有收紧,只是慵懒地搭着,只要稍稍一勾手指,就能将它轻易地挑下,她欺身而上,鼓鼓囊囊地压住林守溪,在他耳边私语,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林守溪为宫盈的开脱竟是给自己埋了陷阱,哪怕如此,宫语的话依旧将他的魂勾了起来,他能坚持到现在,意志力已超越了许多忘俗的高僧,再能撑下去,恐怕都是圣人了。
“师父怎么又不说话了?”宫语问。
“我们先将这份笔记看完吧。”林守溪低着头,沉声道。
“嗯,师父尽管看,等师父回心转意了,尽管与徒儿说,徒儿很能干的,什么都答应哦。”宫语以玉指挑弄了一番他的唇,笑地魅惑迷离。
林守溪被宫语风华绝代的仙颜所慑,一时血气上涌,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将这副当世最为冷傲艳丽的玉躯据为己有,让这曾经冰冷喝出‘孽障’一词的仙子发出小猫般的诱人叫声,他从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仙体入怀,耳鬓厮磨,脑海里,魔门与雨庙里窥见的场景不断翻涌,一点点将他拽入疯狂的渊潭。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守护着他最后的理智,钳制着他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希望到时候在楚楚面前,师祖也能如此。”林守溪淡淡道。
“我和映婵……一起?师父,你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么?”宫语咯咯地笑着。
林守溪的讥讽又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给小语天降的克星,如今看来,恰恰相反,小语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只拦路虎。
林守溪稳固心神,继续讲述故事。
那一夜,宫盈与小颂正式结拜为了姐弟,但小颂叫惯了师姐,怎么也不肯改口,宫盈无奈,也就任他如此了。
那次生死历练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宫盈见到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他多带一份,但每每收到师姐礼物时,小颂依旧会脸红。
经常会有弟子来询问他,问他与盈儿师姐是什么关系,每每听到他回答是姐弟时,其他弟子都会松口气,觉得自己尚有机会。
某一天,宫盈又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还询问了小颂意见。
小颂听到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打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鼓起勇气,去参加比武招亲,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师姐。
果然,当他站在比武台上时,宫盈傻眼了,问:“小颂,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师姐身边呀。”
“不,为了师姐,我要亲自比武。”小颂斩钉截铁道。
“小颂这是要亲自把关?”宫盈疑惑地问。
“不,不是把关,我是,我是喜欢……”小颂喉咙滚烫如被灼烧,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宫盈也很懵,问:“小颂难道喜欢男人?”
“什么?”小颂一愣。
接着,他看到,比武台边围来了许多少女,跃跃欲试,他站在台上,一头雾水。
“这,这是……这是什么?”小颂彻底懵了。
“这是师姐给你张罗的比武招亲啊,我不是问过你吗,你同意了。”宫盈说。
“……”
小颂站在台上,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劈过的焦木。
小颂在神守山已颇有名气,他每次课业与武试,成绩都是仅次于宫盈而已,如今,他长相英俊,穿上白衣之时更有几分清秀的书卷气,暗地里喜欢他的小姑娘不算少数,只是他从不觉得自己出色,眼里也只有师姐,所以平日里很自然地忽视掉了这些。
读到这里时,宫语忍不住掐了记林守溪的手臂,林守溪嘶了一声,问小语意欲为何,宫语只在那埋怨爹娘太笨,这点小误会都说不清楚,这若不是爹娘的往事,而是某本传奇话本编撰的故事,她定要将这作者抓来,打个鼻青脸肿。
“可是……”
林守溪没有忍住,轻声道:“可是我们之间的小误会,不也这么久都没解开么?”
“……”宫语陷入了沉默,只淡淡道:“继续。”
小颂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与宫盈师姐解释,也找不到理由让这些满怀希望的少女们离开,幸好,苍天眷顾了他。
一阵大风恰合时宜地吹了过来,山间暴雨忽至,天气如此恶劣,这比武当然也进行不下去了,小颂与宫盈一同护送着少女们离去,之后,比武招亲的闹剧再未发生过。
神山的生活平静,偶有波澜。
十八岁时,他们一前一后突破至了仙人境。
突破仙人境后,修真者经常会闭关,这样的关短则数日长则数年,小颂与宫盈相见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年也说不上一句话,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随着境界的水涨船高而日渐疏远。
修行与岁月是合一的。
岁月是最锋利无情的刀刃,哪怕是上古时期最强大的某位神明也曾说过,世上能杀死祂的,唯有茫茫的光阴与祂自己。
闭关的时候,小颂也很少想这些,但每每从冥想中苏醒,回忆过往,他都会有一种大梦恍然的感觉。
在这段寂寞的岁月里,宫盈也时常会想起这位结拜的师弟,她也曾经想过,自己对他的情感有没有可能是爱,但她立刻摒弃了这个念头——他们这样的生死之交,情感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情爱,这样想,是对他们感情的污蔑。
二十一岁的时候,有无数人来找宫盈提亲。
修道者对于婚姻一事同样很急,因为仙人会随着年龄与境界的增长而越来越难受孕,所以,许多天赋极高的仙人,会在年轻时尽力诞下子嗣,这样的子嗣极大概率也拥有仙骨。
宫盈并不在乎这些,生孩子太过麻烦,还很耽误修行,她将这些提亲的人尽数赶走,甚至扬言说,养小孩子还不如养条狗来得听话可爱。
林守溪下意识揉了揉宫语的头发,仿佛是在安慰一只小狗。
宫语也感受到了,她羞恼道:“再揉我咬你了。”
林守溪笑了笑。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接着。
所有温馨柔和的笔锋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宫盈娟秀的字迹像是被风吹得倾斜的芦苇,沾上了秋天的寒意:
‘那一天,师父将我们召集起来,要我们去完成一场北行的历练,这样的历练并不少见,最初的目的也只是去探索一处有史记载的遗迹而已,之后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哪怕如今回想起来,我甚至都会怀疑,我是真的回到了神山,还是只是堕入了一场新的梦魇。
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真是与虚幻,许多次午夜惊醒,我都背脊发凉,那是恶魔与神明共存的国度,那是埋葬一切真实的古老深渊,我无法确定,这样的经历,究竟能不能被付诸笔端,女儿,请卸下你的恐惧,直面这个世界的真实……’
宫语正襟危坐。
林守溪也敛去了多余的神情。
笔记要翻到下一页时,洞窟之外,蓦地响起了一声低沉的龙吟。
他们都辨认得出那声龙吟,那不是苍碧之王的吼叫,而是来自于……
林守溪与宫语飞快离开洞窟。
天地之间,黑龙像是死神降临。
这妖世浮屠般的身影几乎填充了他们所见的整个天地,它没有在与皇帝的战争中死去,反而来到了这里,它垂下高傲而狰狞的头颅,金色的血液沿着下颌滴落。
黑龙盯了慕师靖一会儿,移开了龙瞳。
低吼声中,它张开了满是尖牙利齿的嘴。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它的嘴巴里叼着什么东西。
龙首垂下。
一个枯焦如尸体般的东西沉重地落到了雪地里。
接着,黑龙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没有再发动任何进攻,祂眺望残月,发出雷震似的沉雄吼声,接着,巨影夭矫腾跃,于凭空生出的飓风中消失在了漆黑的苍穹。
雪地里,赫然是半截焦黑的少女尸首,尸首的身上,还披覆着残破的衣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