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人是谁?”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递来的白色道衣,跟随着她出了门,走到外面潮湿的古廊上。
“真人据说是云空山来的道长,道法高深莫测,稍后见了他,不可胡乱说话。”雪发少女走在前面,姿态柔弱。
云空山……
林守溪皱起了眉,从她的语气来看,那云空山应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还有,这小姑娘的满头白发——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这头发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绸亮如新,柔韧纤长,像是流泻下的光,在阴雨天格外惹眼。
这个世上还有天生白发的人么?
他才想着,目光无意间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悬崖峭壁!
大风沿着崖壁来回掠动,呼呼作响,大量的云正从吐出花白的雾。
他的思绪也被这深渊吞了进去。
“这屋子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里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发少女出声提醒。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惊。
“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名为巫祝湖。”少女轻声解释:“最近,这里的湖水莫名其妙蒸发大半,这座沉没的古庭就露出来了,
大湖干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语气平淡,仿佛这不算多么特别的事。
林守溪的心脏却一点点抽紧,他陡然生出一个猜想:自己很有可能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充斥着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事!
可这又是什么世界呢?是人们口中的神仙天庭还是阴曹地府?或者说……
忽地,过往与师父的对话浮上了心头。
“我们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师父说。
“什么?”
“我们的世界被邪秽一点点侵染着,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满清水的瓷缸里。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们的所在,那是谁滴下了这滴墨水呢?”
“外面还有世界?那个世界还有人?”林守溪觉得荒诞。
“或许。”
“外面的人想进来?”他再问。
“可能已经进来了。”师父幽幽地说。
当时的林守溪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闪电之中,那扇勾连两个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将他误打误撞指引来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林守溪既是在回应少女,也是在扪心自语。
他笃定,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自己是异类。
两人不再说话,一同沿着绝壁古廊前进。
林守溪悄悄打量着她,除了满头雪发,这清稚的少女似也没有额外的特殊之处,她的步子倒是迈得轻盈平稳,好似提灯而行的宫女。
穿过了直廊,绕至转角,断崖被抛在身后。
林守溪望见了几株铁一般的树,起初他不觉有异,但一想到这里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难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还有闲情逸致栽花种树?
许多固有的观念被飞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里面。”
一座古旧斑驳的木阁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看着门口的两尊残缺铜兽,觉得阴森。
他与少女一同走入木阁,木阁昏暗,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么法事。
屋子里有十来个人,一眼看过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前方,一个年轻的白脸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一柄木剑。
道士一身漆黑,白惨惨的脸被烛火照着。
慕师靖不在里面……林守溪飞快扫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开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将左手的石头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握紧。他看着小男孩的手腕,问:“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小男孩先是说了自己的名字,旋即立刻摇头,表示自己还是童男之身。
道士点了点头,眉头却忽然拧起。
“咦?”
他挑起木剑,往那小男孩手臂上一抹,一层土灰从他的手臂上落了下来,露出了虫躲在皮肤
林守溪看到那条黑紫细纹就知道他死定了。
他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这是被魔息污染的症状,一旦被污染,哪怕是他师父也没能生还。
自己的猜想没错,这个世界也充斥着大量的魔息,或者说,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魔息的根源之地。
“你被邪物污了。”道士声音冷漠。
小男孩瞳孔紧缩如豆,他的皮肤偏黑,原本想用些泥巴敷在手上遮掩,蒙混过关,不曾想这个道士目光如电,哪怕在这般昏暗的环境里,依旧一眼识破了他的伪装。
“不!不是的……这是胎记,胎记……我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没有被邪祟附身,没有的……真人,神仙,您相信我!”
小男孩抬起头,偏黑的脸已吓得煞白,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子触电般颤抖着。
道士冷漠地看着他。
一枚血点出现在小男孩的胸口,飞速扩张成一滩猩红的颜色,小男孩瞳光涣散,喉咙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木头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两个弟子,两个弟子无法忽视这道目光,战战兢兢起身,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搬走,抛到崖下。
林守溪想着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脸上难掩惊色。
“不要怕,还会死很多人的。”雪发少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她以为他是因为小男孩被杀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惊讶的是道士的那一剑,他已是他那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能看清这年轻道人是如何出剑的。
少女与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头,好似与谁都不相识了。
林守溪心绪难定,他本能地敛去了杀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个少年被道士唤了上去。
这个少年身材臃肿,衣着颇为贵气,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浑身打颤。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将石头递给了他,惯例般问:“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着摆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颤声:“不……不曾。”
嗡——
石头发出刺耳的鸣声,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腰背不由挺直。
瘫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胆欲裂。像他这样世家出生的少爷,虽还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会是童男之身呢?过去,这可是他与其他家族少爷互相吹嘘的一大本钱,如今却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与云空山一位大长老有旧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倾尽家力报答你……”
惨叫短促,鲜血染红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下一个轮到的是那雪发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样,她要回答那三个问题。
少女握住了石头,给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随后轻声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话语微顿,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惊,问:“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小禾说。
屋内一片安静。
真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她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见多识广,他拧着眉,取出一支笔,片刻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疑‘预见之灵根’。
小禾转过身,走回,捋着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压着小脚,微露的脚踝玲珑纤白。
林守溪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看到小禾走回来时,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绪缥缈如雾。
下一个便是他。
他来到了这个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挤上胸腔。
过去,哪怕是在与师父比剑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握住了道人递来的石头,似有什么东西从石头的表面钻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发凉,他只要说谎,这颗石头便会发出死亡的警鸣。
道人看过了他的手臂,确认他没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发问: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说的实话,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安全感,甚至有一种石头马上要恶作剧般响起的幻觉。
在过去的武林,他算是绝顶高手了,如今身处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来的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道人,他尚未习惯从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学会仰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石头没有响动。
道人嗯了一声。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见了道人的脸,那张覆满白粉的脸下,似有人烫伤般的瘆人斑纹,他立刻收回视线,将石头递回。
递回石头时,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向右望去。
只见那窗户上,不知何时爬满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婴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半腐烂的臃肿身躯像是黏在门窗上的,满是皱肉的脸挤压着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状瞳孔盯着屋内,发出血红的光,它们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内的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发现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问声猛地响起,道人锐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闪电撕裂。
林守溪却出奇地静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师父临终前宣誓的模样。
在与慕师靖决战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挥向邪神的一剑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只为了泉下见到师父时可以问心无愧。
但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指引到了这个世界,这很可能是一切污浊的源头,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这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惊栗褪去,他直视着窗外,平静地叙述道:“真人,雨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