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醒

天亮了,暴雨已歇。

光从云隙中落下,一束束照了进来,狼藉的死城像是荒弃的陵园。

慕师靖入城追杀林守溪后,道门中人便兵分数路将城围住,但他们守了一夜,始终不见慕师靖出来。

清晨,在道门宗主的带领之下,几位长老一同入城找人。

道门宗主是位年轻女子。

她怀抱拂尘,沿着大街一路缓行。

青石板上,肉眼可见许多剑气泻地斩出的痕迹,两边民宅的门窗也被撞破不少,上方的瓦更是大片大片地碎了。

昨夜他们曾在这里激烈地战斗过。

但长老们搜遍了所有街道,都没有发现一点人影和生机。

这对少年少女仿佛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最后,他们沿着阶梯来到了观音阁的月台上。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决战的地方了。”

一位长老俯身看着地面,坚硬的石头砖板满是裂纹,石屑木屑混杂着堆积,难以想象昨夜的战斗是多么激烈。

“嗯。”

宗主螓首轻点,继续向前走去。

她停在了坍塌的观音阁前。

观音阁的废墟中,千手千眼的观音像毫发无损地立在莲台上,结着柔妙之印,承着新晴的光与露,面容慈悲而冷漠。

观音俯瞰着大地,似在观世间之苦,也似与她对视。

长老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说话。

这位道门的宗主大人是慕师靖的师父。

她带着幂篱,如雾的帷幕垂落,一直漫过腰臀,将修长而曼妙的身姿掩得绰约,唯剩那冷冽如冰峰穿云的气质。

十年前,道门的老宗主死去,临死前,老宗主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写明了继承人。

这位继承人不在道门之中,而隐在群山深处,众弟子按照老宗主的遗书去寻,才将她请出山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年龄,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出手。

有传说她是来自天外的谪仙人,故而不染纤尘,也有传说她是编撰云巅榜的幕后人,故而不在云巅榜中。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强大,她不仅是道门复兴的关键,也教出了慕师靖这样举世无双的少女。

晨光漫入城中,观音像的头顶雨雾散射成虹,宛若显圣。

“可惜。”

宗主看着那道虹,忽地启唇,声音轻柔淡漠,好似她那风中拂舞的雪白纱裙。

“是啊,宗主大人为培养小姐作传人,耗费十年心血,如今魔门虽灭,小姐却生死未卜,实在令人痛惜。”一旁有长老应道。

“可惜没能追回那洛书。”她螓首轻摇,对于慕师靖的生死似毫不关心,“小孩子做事果然靠不住,我早该亲自出手的。”

旁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宗主漠然道。

“可是小姐她……”

“她没有死。”

“没有死?”

众人更加疑惑,明明他们寻遍全城也找不到慕师靖的踪影,为什么宗主能笃定她没有死,如果她没有死,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宗主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看着那尊观音像,仿佛这观音像是一扇铜铁浇筑的大门,其后勾连着另一个世界。

众人慑于宗主威严,也不敢追问,只得放弃了对慕师靖与林守溪的寻找,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人们陆续散去后,白裙幂篱的宗主又回看了一眼那千手千眼的观音像,纱幔后的眼眸透着睥睨一切的冷光,她红唇微动,只吐出了两个字:

“孽障。”

……

……

我还活着么?这是在哪里……

林守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力气渐渐用尽,喘息声也越来越剧烈,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就会被黑暗撕碎。

他腿部的肌肉越绷越紧,麻木地摆动着,冷冰冰的触感却已爬上后背。

仿佛溺水之人在没有堤岸的河流中挣扎着,暗流将他的手脚缠缚,一点点拖往绝望深处。

窒息感压迫胸腔,正当林守溪要彻底失去知觉时,一缕仙音从身后飘来。

‘孽障。’

清叱声里,窒息感消失不见。

林守溪无暇分辨声音的源头,只是奋身前冲,然后……猛地惊醒!

他从床榻上倏地坐起,痛意还在骨头里钻来钻去。

这……这是哪里?

林守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呆在一间狭窄的木屋里,睡在一张简陋的草床上,鼻间是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酸气,像是渗了水的墓室。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追我,好像……有人救了我?

林守溪揉了揉脑袋,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靠在墙壁上,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还有心跳,看来不是什么酆都地府之类的地方。

他又尝试回忆了一下。

从小到大的记忆大抵清晰,与慕师靖决战死城,挥剑斩向某个污秽邪神的画面也犹在眼畔,只是一经想起,不免让人脑子发痛。

看来记忆也没出什么岔子。

林守溪放松了一些,紧接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倒不是检查伤势,而是去看那洛书还在不在。

这是师父交给他,让他誓死守护的东西。

他摸遍全身,寻遍四周,却也没有找到洛书的踪迹。

接着,他发现挂在自己胸口的黑鳞也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片黑鳞虽然一直没展现出什么奇特之处,可毕竟戴了十几年,好歹算个护身符,如今一朝丢失,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的。

很快,林守溪又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他尝试着调息,发现自己伤势太重,连真气都无法运转。

修为境界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现在,这个最大的倚仗也暂时不见了。

这样的伤势对其他人而言是致命的,幸好他体魄天生强横,不过即便如此,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

那女人下手可真重啊……

林守溪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会,待到力气恢复了些以后,他走下床,想看看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是谁救了自己。

循着微光走到了门口,林守溪前脚刚迈出屋子便撞到了什么。

他刚刚苏醒,重伤未愈,脚步虚浮,身子无力维持平衡,很快摔倒在地上。

吃痛着抬起头,他隐约见到了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那纤细的身影也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微光中唯见数绺勾勒出的白发。

对方没有一丁点杀机。

是这位老婆婆救了我么?

他艰难地起身,嗓音略微沙哑地喊了声老婆婆。

可第二个音节才出,他便怔住了。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那婉约垂落的雪白丝发之间,竟是一张妙龄端静的脸。

少女正看着林守溪,理了理纤柔的发丝,说:

“真人差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既然醒了,便随我去见真人吧。”

林守溪悚然一惊。

倒不是惊慑于少女容貌的稚美,而是他发现,她说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更可怕的是,他竟能听懂并予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