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突然按掉了电视的开关,霍闲风眼前的画面顿时一黑。
但是填满胸腔的仇恨并没有就此散去,反而越积越多,越积越多,多到几乎快要涨破他的身体,然后疯狂地钻入灵魂,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绞碎。
不知道为什么,霍闲风这次没能像当初和霍朝一样,断开与克隆体的连接。
所以他也没能在温暖柔软的床褥上醒来,而是囚禁在了这具身体里,然后又被关在了另一个万分熟悉的牢笼。
鉴于霍闲风刚才表现的极高危险性,克隆体被关进了一个新的培养舱。就是当年他们用来关押他本体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培养液重新灌进来,密密麻麻的管子重新遍了这具身体。外面四周立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白色柱体,它们的形态怪异,不断朝外发送着奇异的波段,然后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精神力屏蔽装置。
这是他们刚才用来切断霍闲风跟澄月联系的东西,而现在,由于数量的增多以及能源输出的增大,也让他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
“克隆体最初的设定中,不该有意识的。”
伯纳德的副手暂时接管了他的工作,他语气冷淡,隔着一层液体和防御玻璃传进来的声音非常模糊,
“教皇冕下说这份意识不属于霍朝,所以让我们尽快查清楚......有可能是属于明城那个.......”
后面的话霍闲风听不清,他感觉大脑一片混沌,但依旧拼命尝试着想要回去,只是他被关住了。
霍闲风一直以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计划似乎都从来没有出过错,而每一次和教会的交锋,他似乎都是碾压性的胜利。
每每看似极度危险的博弈,都总能在最后化险为夷。
但实际上,他这种每次都踩在最危险边缘的方式,一旦出现任何失误,就足以致命。
——他被困住了。
找不到出路。
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沦为囚徒的时候。
这一刻,霍闲风看见黑色的虚空中仿佛绽开一道巨大的漩涡,而他在漩涡中里不断地下坠,下坠,就好像坠.落于仇恨和痛苦的深渊,却永远也抵达不了尽头。
他重新回到了囚笼里,无数破碎的画面围绕着他旋转翻飞,犹如无尽黑暗中的一场疯狂龙卷风。
这些都是他的记忆.......都是他从地球上醒来之后,一直一直努力拼命寻找的真相。
霍闲风一无所知的时候,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霍朝,但是对于那个困于囚笼中的王虫幼崽,他也觉得那好像也不是自己。
因为,霍闲风一直认为自己不该是那个样子......不该是那副阴沉疯狂的样子,也不该是那种歇斯底里,偏执狠戾的模样。
他应该自信从容,肆意洒脱,随心所欲。
不受约束,不受桎梏。
霍闲风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管他什么军团长,什么城主大人,什么皇帝陛下,就算是所有人都认为无法被超越的霍朝。他也可以随意轻笑着说一句“我可以。”
——这才是王的姿态。
但后来,他追寻的真相一层一层地剥开,霍闲风却发现——
那个被仇恨逼疯的孩子,就是自己。
原来他曾经那么无力,那么痛苦,那么屈辱,甚至没能长大,至死都没有复仇成功,还连累着虫族差点被灭族。
这天晚上,霍闲风再见到教皇的那一刻,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好像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他再次被困住了,仿佛又被拽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他不再是从地球上重新苏醒的恣意少年,而是三百年前被囚禁起来的王虫幼崽。
霍闲风变成了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样子,歇斯底里,偏执疯狂,如同一头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野兽。
霍闲风又一次浸泡到了无尽的痛苦和仇恨里,仿佛他的生命,他的未来,他活下去的一切意义,都只剩下复仇。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曾经黑暗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播放。
怎么也打不破的囚笼,深深刺入大脑的针管,那一张张注视实验材料的冷漠面孔。
[小风!]
挚友的哭泣,道歉,乞求,还有死亡。
[小风......等等我......]
血淋淋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放,逼迫着霍闲风去看清楚每一个细节,太多次太多次的轮回,让霍闲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他迷失在了黑暗里,所以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个月。
“霍闲风?”
“霍闲风你醒醒啊......”
江瓷当时发现霍闲风并不是沉睡而是昏迷的时候,就立刻找了温医生来。周九鸦也闻讯赶了过来。但是急匆匆带着医疗器械赶过来的温叙白还没靠近,就差点被那条长尾一击
毙命。
那锋利的边缘几乎是瞬间将金属的医疗箱一分为二,要不是江瓷反应过来,拦了一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间内的人当即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发现没有人可以靠近昏迷的霍闲风,那条尾巴似乎有自我意识,它对企图靠近霍闲风的任何人都会立刻发动足以致命的攻击。
——除了江瓷。
只有江瓷被允许靠近。
于是,当时的江瓷只能按照温医生的指示进行检查。
[没有发热,呼吸和心跳都正常。]
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验血,扫描身体内部情况,以及更详细的检查,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在沉睡的防御状态下,针管无法刺破霍闲风的皮肤,而人类的医疗仪器也扫描不出他身体的内部情况。
于是最后温医生只能摇摇头,
[对不起阿瓷,温叔叔无能为力了。]
自从霍闲风昏迷,平日里表现极为乖巧沉默的诺拉变得焦躁易怒,不仅仅是她,而是整个虫族都处于一种暴躁的状态。
它们把第一军团包围了起来,企图将霍闲风夺走。第一军团内部出现了小规模的恐慌,但好在被周九鸦压了下来。
另一边,江瓷迅速找到诺拉,安抚她,并拜托她暂时稳住虫族军队。
霍闲风说过,虫族内部等级非常严苛,而高等虫族天生就压制低等虫族,所以除了他以外,目前地位最高的就是诺拉。
[好。]
诺拉点头。
于是事态勉强稳定下来。
但是江瓷还是没有找到霍闲风昏迷的原因,因为毫无征兆,而且对方除了昏迷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异常症状,就像是睡着了。
江瓷关于虫族的信息了解得太少了,而诺拉也说不清楚,她来来回回只会焦急地重复,
[王不见了,找不到......找不到......]
[可是他明明就在这里啊。]
江瓷不明白,明明霍闲风就在这里啊。
他明明就在这里!
诺拉摇头,急急重复,
[王的光,不见了.......不见了.......]
在虫族的精神网络中,王的标志是璀璨的曜日,而其余的虫族,都是星光。
[光是什么意思?]
诺拉说不清楚了,因为精神网络对虫族来说是天生就该知道的事情,就好像小孩子不能解释为什么说话就能被听到一样。
这一刻,江瓷死死握着霍闲风的手,几乎要崩溃。
——因为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诺拉的意思。
江瓷知道霍闲风可以控制虫族,但不知道这个途径是虫族的精神网络,而霍闲风和霍朝的联系,也是他们能够在教会互相依存的秘密。
他们约好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所以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就连一直负责王虫实验的伯纳德,就连一直关注着霍朝的教皇,他们都不知道。
所以江瓷也不知道,霍闲风的突然昏迷让他感到恐惧,恐惧到甚至都不能正常冷静地去思考。因为江烬生死去之前,也昏迷过很长一段时间。
自从霍闲风昏迷,江瓷一直守着他身边,就像当初他们初到天冬星,他也一直守着昏迷的霍闲风,寸步不离。
但是情况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因为透支力量昏迷,这次不是。
江瓷每天都在努力地寻找原因,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霍闲风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于从霍闲风自地球上醒来后的每一个细节。
江瓷的记忆力很好,但是当他开始回忆关于霍闲风的点点滴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将对方的一切竟然都记得如此清清楚楚,甚至每一帧的回忆画面,都分毫毕现。
他守在霍闲风身边,抚摸着对方安静沉睡的侧脸,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因为长时间睡眠不足,焦虑和恐惧,让江瓷的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小X很心疼,它主动送来了温医生特别调配的营养液。
江瓷倒没有说什么吃不下之类的话,而是非常利落地拿过来喝了。因为霍闲风昏迷了,他更不能倒,相反现在他需要保证一个健康的身体。
小X飘过来,伸出神经链安抚地摸了摸将江瓷的头,
“阿瓷,要不你睡一会儿吧。”
因为机械触手太硬了,神经链要软一些,所以小X选择了神经链。
“我们三台机甲守着呢。”
而且角落里还有一只高等虫族诺拉,外面是第一军团的部队,再外面,是密密麻麻的虫族。这简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没关系。”
江瓷摇摇头,他一直想不通诺拉说的光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没头没尾,让江瓷好像钻入了牛角尖,进入了死胡同,找不到任何头绪。
但就在江瓷抬手推开小X的瞬间,他碰到了神经链,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闪电般掠过江
瓷的脑海,他足足怔愣了几十秒,嗓音颤抖却笃定,
“禁渊,开驾驶舱,然后把你的神经链和备用的那条都给我!”
因为驾驶员主要用神经链和机甲连接,这样才能达到共感状态进行操控,于是神经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驾驶舱内通常会有备用的第二条。
“?”
禁渊不明白江瓷想要做什么,但还是遵循了命令。它飞出窗户,在外空变形成完全状态,然后打开驾驶舱,把两个人都接了进去。
只不过禁渊这样的姿态出现,会引起第一军团的恐慌,于是它回到了虫族的驻地。就是当初虫族将它埋起来的那处地下空间。
江瓷没时间去思考其他,他迅速拆掉了禁渊的备用神经链,并不是简简单单像上次那样只拆开一个头,而是全部拆掉,并迅速开始改制。
“等——!”
禁渊震惊了,它想说什么却被小X瞬间圈住,后者迅速发来一串噼里叭啦的无线电波,
“禁渊爸爸,你不要打扰阿瓷!小孩的兴趣要鼓励!”
禁渊:“........”
它说不出话了。
这一刻,三台机甲都看不懂江瓷的操作。
江瓷将第一条神经链重置成了正常的样子,去掉了尖端秘密获取基因的小装置,至于第二条备用的,要稍微复杂一些,为此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改造完之后,江瓷拿着那条备用的神经链去连接到霍闲风的后颈。
禁渊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阿瓷,他昏迷着,哪怕是你将神经链连接程序反向设定,他还是也无法连接机甲的。”
别说霍闲风向来不用神经链这东西,就算是用,也得驾驶员主动连接,所以是单向。是驾驶员单向连接机甲。但是江瓷改动了程序,反转了连接单向。
“我知道。”
江瓷将另一根连入自己的后颈。
“等等,你的精神力阈值......”
禁渊想说他有点低,可能会造成很大的负担,然而当江瓷连入的瞬间,禁渊闭嘴了。
一千......
短短半个月,他的精神力阈值竟然涨到了一千!!!
再这样下去,甚至......都能超越霍朝吧......
禁渊震惊到说不出话。
这时候,江瓷不再纠结诺拉口中的光到底是什么,他想了这么多天,大概理解诺拉说王不见了,应该是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断了。
“霍闲风能够在圣露星直接命令天冬星,甚至地球上的虫族,这就证明,霍闲风跟虫族是存在一种绝对联系的。但是这种绝对联系现在断了”
江瓷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理解其中的机制,所以只能找到类似的方式,比如人类和机甲的连接。”
但禁渊的精神腔并不是终点而是中转站,江瓷正打算以机甲为媒介,通过第二根备用神经链,缓慢的,试探着去连接另个人的大脑。
江瓷的精神力曾经和霍闲风的精神力共存于一个机甲的精神腔内部,尤其是霍闲风用白泽教他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江瓷形容不来,就好像......他们达到了共感,甚至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好像都能莫名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所以,江瓷想要再尝试一次。
禁渊被江瓷的想法震惊到了,因为着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阿瓷!等等,这样太危险了!!!”
小X的声音头一次严肃起来,它显得非常焦灼。
因为神经链最初被发明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尝试用它连接人与人的大脑,但是,结果都失败了,并对试验者的脑部造成了极大的损伤,而且通常是精神力阈值更低的一方,受到的损伤更多。
“你知道霍闲风的精神力阈值有多高吗?!!”
——那是连禁渊都检测不出来的数值!
江瓷也清楚,但是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育儿系统,反而直接将对方静音。
江瓷闭上眼,开始正式连入。
但令他失望的是,那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就像是宇宙最边缘的角落。
江瓷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某个异度空间,除了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霍闲风?”
他走了很久,依旧是一片黑暗。
“霍闲风!”
他从走到跑,越来越快。
“霍闲风!!”
江瓷在黑暗中疯狂地奔跑,同时拼尽全力地大喊,
“霍闲风——!!!”
近乎歇斯底里,但是他的声音好像刚出口就被黑暗吞灭了。
......没有回应。
江瓷感觉喘不过气,但不论如何,他不能停,不能停。这一刻,他觉得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正从身体里涌出来。
这边。
在这边。
一股奇妙的直觉席卷他的全身,让江瓷在茫茫的黑暗中找到了方向。
就在这时,蹲在角落里的诺拉蓦地抬头,因为她看见,星海般璀璨的精神网络中,亮起了一颗新的光点。
很小很小,但逐渐亮起来了。
亮到璀璨夺目。
砰——!!!
江瓷好像撞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接着,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培养舱,以及周围无数的,像是飓风一样的画面碎片。
那一刻,江瓷终于对霍闲风口中的囚笼,以及那个人轻描淡写却鲜血淋漓的过去,有了深刻而真切的认知。他生生撕开了屏障,走进去。
这一刻,江瓷终于看见了霍闲风不愿意讲述给他听的过去。
本该在整个种族的爱意中长大的王,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囚徒。这个世界给予他的第一份东西,就是疼痛,是伤害,是窃夺。
他被仇恨浇灌着长大,甚至没能长大。
霍闲风从生到死,都是囚徒。
不仅仅是记忆,甚至是所有的疼痛,仇恨,怨念,一切一切负面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灌入了江瓷的脑海。
“啊——!”
那样的痛苦,几乎快要将它整个人撕碎,江瓷浑身都在发抖。但他还是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过去。穿过无尽的,血淋淋的碎片中朝那个人走过去。
嗒——
他的掌心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抬头去望向霍闲风。
这一刻江瓷的姿态,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年幼的霍朝。
但是当时的霍朝只能跪在地上,对着霍闲风羞惭、自责又痛苦地大哭。
因为他救不了他......甚至后来,霍朝用了整整二十年,也无法把霍闲风从仇恨的深渊中拉出来,只能跟着他一起困于囚笼中,在最后挣脱的那一瞬,死去。
但是这一刻,江瓷眼眶发红但没有哭,他死死攥紧指骨,像是积蓄着什么可怕的力量。
砰——!
他一拳砸碎了囚笼。
轰隆隆巨响中,江瓷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人,张开双臂深深抱住他。
“霍闲风——!”
江瓷紧紧抱住少年冰冷的,不断颤抖的身体。然后用最温柔但最坚定的语气告诉他,
“没事,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