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仍在降落。
魔王坐在车中,只挑起了帘,静静注视执政官。他白发松松垂落肩头,衣饰一丝不苟,与狼狈不堪的执政官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只听他轻轻开口。
“那么,天界愿意支付什么代价呢?”
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
沙利亚脑中刚刚掠过这个想法,忽然之间,他看到了安斯艾尔的神情。那神情带着审视与考量,冰冷锋利,是属于魔王的神情。
那不是出自“安斯艾尔”之口的询问,而是出自魔王之口的询问。若是他一口答应下所有条件,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还是对天界的侮辱。
他是执政官,他代表着——
天界。
银发苍蓝眼瞳的天使陷入深思,接着,他抬起眼眸,直视车中犄角嶙峋的魔王。
“我不会说‘不惜一切代价’那种傻话,那只会换来你对我与天界的看轻。”
天使的神情庄严决绝。
“金鸟对天界意义重大,东域魔王,您的条件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沙利亚听到靴底踏上车辕的声音,轻轻的几步声响湮没在大雨之中,这几声之后,魔王走下梦魇拉的车,来到他面前。
白发夕阳色竖瞳的魔王终于向他露出了缓和的神情。
“既然要谈条件,之后,我会把你从通讯黑名单里放出来。”
“条件我这里有基础的几项,具体细节可以之后商讨。”
安斯艾尔变得前所未有的可以沟通,让沙利亚有些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做对了,他做了执政官应当做的事情,也将安斯艾尔作为魔王而非同伴看待……尽管这令他心痛难忍。
“我要天界开放,不再缩在自己的乌龟壳子里,并且,给予魔界东域最优先贸易权。”
“天界也应以最快速度处理内部的威胁,建立三界同盟,彻底解决遭受入侵一事。”
“最后,纵使帮助治疗金鸟,我依旧……”
“永不为天使之王。”
魔王稍加停顿,神色微冷。
“以上这些,已经是我的底线。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到,不止金鸟会被我扣留在魔界作为人质处理,假以时日,天界是否还是天使的天界,尚不可知。”
沙利亚注视着安斯艾尔傲慢的夕阳色竖瞳,闭了闭眼。
“好。之后,我会委派专员,与魔界进行除最后一条外其他条件的对接。”
“……至于最后一个条件,我记下了。”
他的转变令安斯艾尔觉得尚可,他很讨厌同一战线上的队友给自己拖后腿,现在看来,天界似乎还是能救一救的。于是安斯艾尔的神情大为缓和,甚至问起了天界内鬼的事情。
“魔界向怪物倒戈的恶魔,已经确定是魔王利维,天界方面,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有。”沙利亚表示肯定,见安斯艾尔微微点头,心中不由得更加酸楚。
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安斯艾尔,他正沿着当年安斯艾尔在天界被迫害的整个轨迹,追查内鬼的行踪。每个环节都可能有有内鬼的存在,每个环节都在被恶意向前推进,这才有了现如今这可笑的情况。
——天界的执政官,成了魔王。
沙利亚将自己的光圈递向安斯艾尔,里面盛着奄奄一息的金鸟。安斯艾尔在接过光圈之前停顿了一下,抬眸注视沙利亚。
“我记得,光圈对天使极其重要,是美德的象征。”
他不确定这掰下来的光圈是不是像恶魔的犄角一样,不能随意触碰,他一向是个没什么常识的人。
对此,沙利亚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你随意接过即可,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物件。光圈确实是美德的象征,可是我与天界无德在先,象征美德的光圈就不过是个发光的摆设。”
该惊醒了,执政官虚悬高天之梦。
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
接过光圈的魔王重新登车,覆盖四周的结界解除,梦魇拉的车缓缓向前。天使留在原地,他没有为自己遮挡雨水,这仿佛是一种惩罚,他于冰冷之中目送魔王的车驾缓缓离开。
梦魇拉的车前进数米后,忽然又停下,沙利亚看着安斯艾尔重新下车,隔着一些距离,平静询问道。
“天界的执政官,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三百多年前,你是否收到过来自镇星天纯色牢狱之中,那上百封的前线战况分析?”
沙利亚呼吸一滞,短暂愣怔之后,他摇头。
“没有。”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收到过来自镇星天的书函。”
安斯艾尔顿时闭合夕阳色竖瞳。
……原来如此。
那无数个寒冷而孤寂的日子里,他被关押在镇星天的牢狱中,没能保住同伴、仅剩自己归来的苦痛与懊悔折磨着他,他一边觉得羞愧,一边觉得悲伤。
但是,他从不是在绝境之中沉沦的人,就算罪孽满身,他也总有能够做到的事情。
【给我纸和笔。】
他对看守牢狱的天使要求道,摇撼着牢狱的铁栅,瞳眸仍有火光。
【给我——纸和笔!】
罪人也有书写的权力,他在牢狱之中书写在战场上的那些经历,他发现的所有疑点,他记录的怪物模样。短发及耳的战天使并不知道,数道墙之隔,日冕之瞳尚未张开的愈天使向守卫跪倒,苦苦哀求想见他一面。
他同样不知道,远在行星书阁,书阁管理者的茶凉了又添,一边忐忑,一边疑惑。
真奇怪啊——
书阁管理者心想。
也许,那名战天使是接受了一个长长的任务。那么等到战天使归来的那日,他一定……一定要……
问一问对方的名字。
那些投送出去的战况报告被谨慎密封好,向上传递,直至主位天使手中。这些过于详尽的报告令主位天使惊惧交加,他一边责骂没用的同族们居然留下了活口,一边费力处理同族的纰漏。
水星天晦暗的深夜之中,主位天使拿起那封报告书,将其靠近火烛,焚烧。
火光跳跃,青烟上升,主位天使的心情逐渐舒缓起来,直到第二天,他又收到了另一封一模一样的报告。
不……不!
必须要杀了那个战天使!
报告一封接着一封,每当有一封出现在主位天使书案上,都会让他脆弱的心脏剧烈痉挛。他忙着压住事态,忙着联络其他主位天使,忙着打着为执政官减轻负担的旗号,欺上瞒下拖延时间,那是无疑主位天使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然而还是……
八十封……一百封……一百五十封……
主位天使恍惚地蹲在火盆前,衣上发上,沾满焚烧报告书的灰烬。
已经……
疯了。
***
因为金鸟的事情,回城的魔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现在就算去处理工作,恐怕也会出岔子,于是安斯艾尔决定先回魔王宫休整一下,再想想该如何安顿奄奄一息的金鸟。
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治疗对方,但是沙利亚说,金鸟强行破壳在先,被诡异物质所伤在后。天界虽无金鸟负伤的先例,却有记载,金鸟为执政官而诞生,无论什么情况下,金鸟与执政官在一起时,是最为健康的。
也就是说……
不必特别治疗。
安斯艾尔将盛着金鸟的光圈藏起,回到魔王宫。菲尼早早传过令,说陛下不会这么早回来,所以看到冒雨归来的安斯艾尔,菲尼和主管女仆长,都显得十分惊讶。
可惊讶归惊讶,他们还是立刻准备好了热茶和晚餐。雨声里,魔王匆匆吃过饭,又热腾腾洗了个澡,这才一身舒适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魔王的卧室是绝对私密的,安斯艾尔会在这里摘下犄角发箍和隐形眼镜,现在,自然也会把小金鸟藏在这里。
他把沙利亚给他的光圈一拿出来,就发现光圈开始破碎。看来这本身就不是小金鸟自己的房子,住起来难受,强行住也会最终导致房子的损毁。
看着岌岌可危即将崩解的“房子”,安斯艾尔微微皱眉,从特殊的空间戒指之中,拿出了一枚自己的光圈。接着,他又打开自己放在卧室的超全工具箱,取出支架、铁丝若干。
从平民拼搏而起的魔王陛下动手能力极强,苏伯比安城好长一段城墙都是他砌的,别提这种简易的小鸟房子。所以不过几分钟,他就把鸟架给造好了。
没错!鸟架!
只见支架有一人高,上面用铁丝挂着一枚光圈,微微晃荡着,好一个小鸟都喜欢的蹲蹲架。安斯艾尔甚至琢磨着,如果将来有需要,他还可以给金鸟多加几个圈,改成跳跳乐,还能用光圈垒成更大的圆柱体的窝,总之就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造完蹲蹲鸟架,安斯艾尔把快要破碎的光圈靠近自己的光圈,轻轻一晃。光圈顿时破碎,小金鸟的身躯化为细碎闪光,又在他的光圈上凝成鸟的样子,仍在昏迷,却已经姿势标准地蹲好了。
魔王顿时骄傲不已。
看看!多合适!
他立刻拍照发给塞罗斯。
塞罗斯:“……”
塞罗斯真的很好奇,安斯艾尔究竟还能用自己掰下来的光圈做些什么。前有套大鹅,后有当鸟架,就算哪一天安斯艾尔把光圈当成□□投掷,当成核弹引爆,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意外!
安顿好小金鸟,又跟塞罗斯聊了一会儿,安斯艾尔继续勤恳工作直到深夜。而挂断电话之后,烽烟缭绕的战场上,披风飞扬,墨发蓝瞳的魔王冷漠下令,西域的恶魔大军顿时如潮水般涌上阵地!
塞罗斯的攻势大大增强,这一点利维自然也发现了。如果说之前只是在温吞地侵蚀消化南域的边境城镇,现在则大有一口气打到首都就能回老家结婚的架势。
有了上次惨败给安斯艾尔的经历,利维已经深刻意识到,凭他现在的能力,只怕无法战胜另外两位同事,他需要更强的力量,更多的怪物!
他立刻向主位天使请求援助,然而重伤的主位天使忙于疗伤,根本顾不上回复。利维几次联系不上,情势不等人,他不得不跟部下商议对策。
花斑的豹尾垂着,豹人族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道。
“我建议,放弃第一阵线,直接巩固第二阵线。”
“魔王塞罗斯已经下定决心,仓促迎战之下,除非魔王安斯艾尔亲自率领的东域军队还有一拼之力,也是惨胜,南域则完全没有胜算。”
阿斯蒙蒂斯家族世代执掌的西域太稳健了,在其他区域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养精蓄锐了一千余年。这样漫长的时光带来可怕的积累,无论是速攻还是持久战,毫无准备之下,南域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在其他几位领主的怂恿下,利维一开始还不情愿按照豹人族少女的话去做。西迪已经完全不会生气了,闭上嘴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可是一群领主嗡嗡讨论了半天,也不过就像苍蝇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抗衡电蚊拍和杀虫剂一样,根本就一筹莫展。
这样一来,利维别无选择,他只能依赖具有将领之才的西迪。
“西迪,你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令我十分心寒。”利维说道,神情威严,算作一个铺垫,“现在情况紧急,纵然还有许多将领在等待我启用,但你应当也需要这个宝贵的机会。”
“考虑到这一点,以及你以往对南域所做的弓弦,我会给你一定的权力,让你前往前线负责作战……我的儿子伊维恩与你同去,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西迪恭顺领命,仿佛完全不在意魔王加派了一人来限制和监视她。
将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豹人族少女眼神阴郁。
终于……
她在心中发出喟叹。
终于,她等到了利维放权的机会。